- 身體從未忘記:心理創傷療愈中的大腦、心智和身體
- (美)范德考克
- 8729字
- 2019-01-03 00:38:11
譯者序
我最初進行臨床實習時,是在一個監獄中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白天,我與監獄中的每一個犯人交談,進行精神病學上的診斷和身體疾病的調查;晚上,我則將訪談的資料整理為筆記和數據、與同事交談、思考著這些故事的意義。他們絕大多數都生活在我難以想象的貧困、孤立和暴力下,即使這些經歷我多少都在文獻中讀到過,但親身與這些人交談接觸,是與閱讀文獻完全不同的感受。在與他們的交談中,我常常驚訝、困惑于一個問題:這些人是如何在這些難以想象的重負之下幸存的?這些人在監獄這個極為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是依靠著怎樣的韌性和決斷力生活的?
雖然實習結束,但這些好奇并未終止。我依然因為工作的原因,不斷接觸到許多遭遇過創傷性經歷的人。正好有一個機緣,讓我接手了這本書的翻譯。事實證明,翻譯此書是一段充滿意義和收獲的旅程。
本書作者巴塞爾·范德考克醫生對于創傷有著充滿創造力的見解,他的理論極大地影響了如今主流創傷治療的理論。同時,因為對于非談話治療的支持,讓他在學界中充滿了爭議。在本書中,他對創傷的理解來源于對依戀理論的借鑒,同時對于新理論(認知神經科學、人際關系神經學)和新治療方式(神經反饋治療、EMDR、瑜伽和藝術治療)的開放接納和科學探索態度。他對于現時創傷臨床治療理論最大的貢獻在于對發展性創傷(即兒童早年的創傷性經歷對成年后的影響)和對解離癥的理解。
心理學創傷在中國廣為人所知,起始于2008年的汶川地震,災情帶動了一股“心理重建援助”的風潮。一時間,似乎人人都知道,需要為經歷過重大自然災難、喪失親人的人提供關愛、伸出援手;人們可以通過一定程度的訓練,成為心理咨詢師,緩解人們的心理傷痛。然而,我們對于什么是心理創傷、創傷性經歷和創傷性記憶會對人造成怎樣的影響、怎樣的幫助才是有意義的,并不十分明確。
有關心理創傷的理解和治療在20世紀最后10年,特別是在進入21世紀之后,出現了突飛猛進的進展。本書為如何理解創傷性經歷、如何治療心理創傷提供了目前為止最前沿的解讀。本書的作者,精神科醫生巴塞爾·范德考克,是研究創傷性經歷及治療的先驅之一。他對于創傷的興趣直接來自于他的自身經歷:他的父親和叔叔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集中營的幸存者。1978年,他在退伍軍人事務處診所的職業生涯剛剛開始時,他的第一個病人就是一個典型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患者,而當時的精神醫學對心理創傷幾乎一無所知,只能束手無策。
因此,他投身到心理創傷的治療及其對心理發展的影響的研究中。在接下來的20多年間,他不斷在這一領域發表研究成果——心理創傷是如何與解離癥、邊緣性人格障礙、自傷行為相關;心理創傷是如何影響大腦、心智的發展。他率先以科學范式,研究PTSD藥物治療和非藥物治療(特別是瑜伽和神經反饋)的效果。除此之外,他還領著一班同行,為《精神疾病和診斷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DSM)第四版與第五版的編寫進行與PTSD診斷標準有關的臨床試驗,在心理創傷的臨床領域帶來極為深遠的影響。
本書并不僅僅是范德考克醫生總結和分享治療經驗的手冊,更是一本引人入勝的人文著作,從歷史、社會、文化的角度,記錄了創傷性經歷及其對人類個體及社會整體的影響。范德考克醫生從二戰及越南戰爭退伍士兵的戰爭創傷開始,前溯到19世紀末精神分析理論對心理創傷的理解、1920年前后對“炮彈休克癥”的記錄、20世紀40年代開始興起的人類畢生調查、20世紀70年代末精神科藥物學的革命、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對依戀理論的現代理解及“創傷性記憶抑制(恢復)”的大討論、2000年前后對兒童(性)虐待的關注、2005年及其后借助神經影像學對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新解讀、以及新千年后各種新式的非藥物治療和東方治療法。讀畢全書,足以使讀者對心理創傷的治療發展史留下一個生動的印象。
即使讀者將此書當做一本紀實文學來閱讀,亦未嘗不可。書中所述的案例橫跨多種創傷類型,既包括在流行文化作品中廣為人知的“人格分裂”現象(實際上應稱作“人格解離”)、意外事件(如車禍)造成的心理創傷、(經歷或目睹)(性)虐待和暴力造成的心理創傷、戰爭和恐怖襲擊心理創傷,還有少為人知的“術間清醒”造成的心理創傷。在翻譯的過程中,我追隨著范德考克醫生的妙筆,感受著故事主人公的命運,時而興奮緊張,時而扼腕嘆息。
心理創傷性事件一般是指來自于外在的、突發的,引發人們極大精神壓力的極端或異常事件。DSM-5認為創傷性應激原是指可能會對自己或親友造成生命威脅或性威脅的事件,這些事件可以是戰爭、自然災害、飛機失事、交通事故這樣的嚴重事件,也可以是如家人離世、親密關系的結束、疾病或手術這樣的個人經歷。但近年對兒童創傷的研究發現,對于兒童而言,長期忽視、情感虐待、性虐待和身體虐待也屬于創傷性經歷。這些發現恰好適用林德曼(Lindemann)在1944年對心理創傷的定義:是一種“對原有依戀關系突然的、無法控制的破壞”。
創傷性經歷不一定是親身經歷或者親眼目睹,僅僅是聆聽類似的經歷,例如調查兒童虐待的警官或者專業的心理咨詢師,都有可能由于知道創傷性經歷而產生類似PTSD的癥狀。另外,嚴重的創傷性經歷也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罕見。在本書援引的資料中,大約1/5的美國女性受過性暴力;在兒童逆境研究(the ACE study)中,28%的受訪者在兒童時期受過身體虐待,只有36%的受訪者在兒童時期完全沒有不良經歷,而高達12.5%的受訪者在兒童時期遇到4種以上的不良經歷。
范德考克醫生在他的另一本書《創傷應激》(Trauma Stress)中說,人們不愿意談到創傷,是因為創傷揭示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惡”——我們的朋友、鄰居、家人、上司以及我們自己。很多人寧愿相信創傷是極為罕有的,希望忘記世界上存在著痛苦。
人類的中樞神經,如果按照功能來劃分,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負責基本生理功能和探測危險,這部分發育較早;而負責理解的大腦皮層則發育較遲。負責基本生理功能的這部分大腦也與人的情緒密切相關,所以也被稱為“情緒腦”。在情緒腦中,杏仁核是恐懼中心,它如同一個警報器,一旦遭遇危險(以及好像是危險的刺激),警報器就鳴聲大作??赡茉谖覀冐撠熇斫獾拇竽X皮層(書中稱為“瞭望塔”,主要是內側前額葉皮層,負責對狀況做出解釋)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之前,情緒腦就通過兩條自主神經系統,激發或減慢我們的身體反應。通過使用不同的迷走神經通路,我們會作出不同的行為來應對危險(如尋求周圍的社會幫助、戰斗或逃跑、降低與逃生無關的內臟消耗。見書中第5章中“三種層次的安全感”)。
上面描述的最基本的戰斗或逃跑反應,常用于應對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意外。創傷性事件同樣也會激發我們的應激反應,然而,在創傷性事件過后,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進一步發展出PTSD癥狀。根據一項隨機抽樣調查,在美國,超過60%的人遭遇過創傷性事件(Kessler等,1995;轉引自McNally,2003),然而,這之中只有20%的女性和8%的男性在創傷性經歷過后出現PTSD癥狀。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大多通過語言和想象力去緩解創傷性經歷帶來的壓力和痛苦。
本書第4章提到了一個經歷“9·11”事件的小男孩諾姆的故事。5歲的諾姆在曼哈頓市中心上學,那天早上,他透過教室的窗口親眼目睹飛機撞向世貿大廈,人們不斷地從大廈窗口往下跳。他隨著隔壁班的弟弟、同學和老師們奔下樓,在門口見到剛剛送他上學的爸爸;接著,他跟著家人以及其他驚慌失措的人們在瓦礫、灰塵和濃煙之中逃生。幸運的是,在這場災難中,他沒有喪失任何親人。他在事件發生后的第二天就用圖畫描述了“9·11”事件的場景,然而,與事實不同的是,他在大廈下畫了一張蹦床,接住不斷往下跳的人們。
范德考克醫生用這個故事說明了兩項對于人類生存至關重要的技能:積極的行動力以及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大腦。與諾姆不同,有PTSD的人們可能在創傷性經歷中無法用自己的行動從困境中突圍,失去了用想象平復痛苦的能力。用書中的比喻來形容,就是“警報器”控制了整個人的大腦和身心,“瞭望塔”的解釋能力失去了作用。
在一般教科書中,PTSD最核心的癥狀是侵入性記憶——創傷記憶隨時隨地的閃回、做噩夢或者在日常生活中忽然重現記憶細節。這是因為創傷性記憶的儲存方式和日常記憶的儲存方式是不同的:受到心理創傷的人可能記不清自己以往的遭遇,卻對一些細節(例如觸覺、嗅覺)的記憶異常清晰(見本書第12章)。
然而,受過創傷的人并不總是因為侵入式記憶問題而前來求助的,他們大多數人向治療師尋求的問題就和普通人一樣:他們情緒失控、與親朋好友之間的關系出現問題、注意力缺陷、物質濫用,等等。很多當事人自身無法用語言表達創傷對他們的影響,他們只是時時感到出現與現實狀況不符的強烈負面情緒,如焦慮、害怕、憤怒、羞恥、負罪感,或者覺得麻木、空虛,甚至會在無意識中重演創傷性經歷。在范德考克醫生之前,很少有人會把情緒不穩、物質濫用和解離癥狀與創傷性經歷聯系起來。
一個典型的、“被困在創傷中”的人失去了心理靈活性,隨時處在和創傷性經歷幾乎相同的驚慌中,用全副精神維持日常生活,忍受著緊張、恐懼,或者好像生活在虛構的世界中。他們回避和創傷有關的一切環境,例如退伍士兵會在國慶日躲在辦公室里(因為外面的煙花爆炸聲好像炮火),因為術中清醒而遭受創傷的患者會辭去在醫院的工作(因為總是看到穿手術服的人)。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會用過度工作、濫用酒精或其他自我傷害的方式來麻痹自己。這種時刻處在崩潰邊緣的狀態令他們的情緒失控。他們中的很多人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很難維持良好的人際關系;相應地,缺乏社會支持讓他們的癥狀變得更加嚴重。
范德考克醫生借用彼得·萊文(Peter Levine)的創傷理論和帕特·奧登(Pat Ogden)的身體治療理論指出,人們的心理受到創傷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困境卻無法做出反抗,這些無法進行的反抗會變成所謂的“未完成的動作”,最終“固化”在人們的身體感受或者無法解釋的癥狀中,例如偏頭痛、哮喘,他們不是感覺生氣或悲傷,而是感覺到肌肉酸痛、腸道異常或其他毫無來由的癥狀。大約有四分之三的神經性厭食癥病人和超過一半的暴食癥病人,在描述自己的情緒感受時感到十分困難。他們或者是在無意識中重復某些無法理解的行為,反復陷入同樣的麻煩中。目睹父母之間的家庭暴力的人,往往在成年時也可能陷入到關系暴力中。
范德考克醫生在書中舉了一個重演創傷記憶的例子。他在1989年報告了一個案例:一個退伍士兵每年在戰友犧牲的日子里“持槍搶劫”,他會跑到便利店里,威脅店員說,他手上有槍,讓店員把錢交出來,但又留出足夠的時間給店員報警,讓自己被警察逮捕。這名士兵重復了數次之后,法官最終把這名男子送去見精神科醫生。范德考克醫生和同事幫他克服了對戰友犧牲的負罪感后,他才不再每年上演這種“借警察自殺”的舉動了。
書中曾提到一個中年訪視護士桑迪,在童年時長期被酒精上癮的父母忽視,非常孤獨。她的應對方式是順從她依賴的所有人。無論何時她丈夫說了無情的話,她都會哮喘發作而倒下,只能立刻被送往急診室。盡管桑迪學會了忽視她的親密關系問題,但這些壓力最終演變成哮喘這種癥狀來獲得她的關注。她的治療集中在發現身體感覺和情緒之間的關系。在她接受治療的三年內,她再也沒有進過急診室。
這就是創傷在行動或身體癥狀上的印記。范德考克醫生援引了神經影像學的研究,說明了強烈的、重復的經驗可能會改變我們接受和理解刺激的方式。受過創傷的人比起沒有受過創傷的人,更不容易捕捉到創傷性刺激之外的環境信息。研究也發現,遭受創傷的兒童比沒有受過創傷的更難識別他人的正面表情,而容易將外界的表情刺激識別為“危險”的信號。受過創傷的人可能沒有明顯的PTSD癥狀,但他們可能會在無意中不斷陷入同樣的困境。他們也許可以在幫派或極端組織中感到理解和被安慰,但這些組織很難令他們學會足夠的心理靈活性,降低神經系統的敏感性,讓他們適應充滿變化的人際交往和日常生活?!皠搨挠∮洝笔亲屛覀儫o法走出過去、反復經歷類似創傷的重要原因。
談話治療是心理治療的最主流方式。談話治療試圖喚起人們的洞察力,從而去理解和控制他們的行為。然而,這種洞察力難以阻止我們的杏仁核不斷發送危險信號,難以終止身體的逃生狀態,特別是和我們關系密切的人讓我們感到恐懼或憤怒時。在書中描述的神經影像學研究發現,人們在進入閃回或麻木的狀態時,語言中樞是被抑制的。
一方面,這樣的過度喚起讓普通的談話治療可能變得非常困難;另一方面,一個無法感受和思考的、有解離癥狀的來訪者,也可能讓治療舉步維艱。習慣以麻木自我感覺來應對創傷的人,因為不會打擾任何人,反而更難接觸到需要的治療。對于這些人而言,只有在治療時克服了生理不適感,談話治療才是有意義的。而從下到上——從身體到意識的治療,才更可能打破治療停滯,克服創傷的印記。
有效治療不一定需要語言,但療愈的標記一定是能夠建立有效的人際關系。范德考克醫生指出,創傷治療的關鍵,是降低人們在回憶/重演創傷時的不適感。在心理創傷的治療中,有效的治療,可以是非語言的;提高對身體的察覺,讓來訪者在治療室之外體驗到安全的人際交往,有可能從根本上帶來治療的突破。
范德考克醫生在書中舉了自己在學習EMDR治療時的經歷作為例子。EMDR治療有非常大的爭議,然而,實證研究卻發現,EMDR治療是目前對于心理創傷最為有效的治療方式之一。在治療中,治療師幾乎完全不需要與來訪者之間建立任何語言上的信任和理解,治療師依靠簡單的口令,要求被治療者觀察治療師的手指運動,同時在腦中回憶創傷性記憶,但治療師不需要知道被治療者想起了什么。范德考克醫生在學習EMDR時,他的練習搭檔跟他說:“我完全不信任你。我不會告訴你任何我小時候的創傷?!狈兜驴伎酸t生感到無比沮喪,然而,治療結束后,他的搭檔看起來卻變得更輕松自在了。
范德考克醫生在本書中寫道:“能夠在社會交往中感覺到安全感,是精神健康最重要的一點?!痹诒姸嗑窦膊〉脑\斷標準中,大部分都包括無法建立滿意的人際關系、或難以控制情緒。幾乎所有有關精神健康的研究也都指出,社會支持(即人際聯系)都是精神疾病預防和康復中重要的因素;而人際聯系,除了陪伴,還意味著能夠相互溝通,在人際聯系中感覺到安定。這就是所謂的“安全感”。很多人可以進行表面性的人際交往,然而,在需要完全放下警覺的親密行為中(例如性行為),他們會感到強烈的緊張或不安。
根據人際神經生物學(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的理論,人際關系之所以可以有治療作用,是因為神經元之間的聯系會不斷依據外界環境刺激進行調節。大腦中的“鏡像神經元”會時刻捕捉到我們周圍的社會性反應(微笑、皺眉、撇嘴、臉部的角度),并透過三層迷走神經通路影響我們的心跳、肌肉緊張程度,決定我們是要放松還是逃跑。心理治療也是一種運用人際關系的治療方式,其療效有一半來自來訪者和治療師之間穩定、安全的治療性人際關系。而EMDR中體驗到的,也是一種在身體感覺上安全的回憶。
這就是“身體會記得”。身體會記得受創傷的經歷,也會記住安全的經歷。
范德考克醫生本人的臨床理論雖然改變了整個創傷臨床治療的景觀,但他在這本書中提倡的這些非傳統治療方式,毫無疑問,是充滿爭議性的。范德考克醫生本人也因為倡導創新療法而備受爭議。這些爭議其實是藥物治療(或實證治療)和非實證治療之間的差異,是研究者和臨床者之間爭議的縮影。
所謂的“創新療法”,在很多研究者眼里,就是“未經實證研究的治療方法”。這種理解也沒有錯。在本書提到的許多治療方式中,只有藥物治療和認知行為療法(洪水法/系統脫敏法)是受到最多的實證研究證明的;近十年來,EMDR和神經反饋治療也逐漸被實證研究接受。而其余的療法:瑜伽、武術、內在家庭系統治療(Internal Family System Therapy,IFS)、結構心身治療(Pesso Boyden System Psychomotor Therapy)、戲劇,都還沒有像前面幾種治療方法那樣得到足夠的實證研究支持。
因此,在本書中,范德考克醫生花費了一些筆墨解釋創新療法和傳統療法之間的爭論,及其在實證證據上的區別。他指出,因為缺乏實證證據,或者與心理治療中的傳統方式“談話治療”相距甚遠,療程也過長,因此創新療法缺乏足夠的資金進行實證研究。而在一些課題尚未得到足夠重視之前(例如戰爭性創傷、兒童發展性創傷),范德考克醫生和他的同事們不得不自己掏腰包進行臨床和實證研究。范德考克醫生在一個訪談中辛辣地指出:研究基金不投入在未經實證支持的治療方法中,是一種“終結臨床探索”的做法。
范德考克醫生在書中反復強調他在哈佛醫學院上學時,他的老師埃爾文·塞姆拉德教他的一點,應該向患者學習治療,依賴自己對現實的感知,而不是聽信書本上言之鑿鑿的診斷標準。當一個治療者面對病人時,治療者面對的是一個有各種生活需要和發展潛力的“人”,而不是一個疾病名詞。范德考克醫生在書中寫下了好幾個自己思想的轉變點:因為抗精神藥物的發展,病人一方面獲得了從前無法想象的恢復,能夠脫離長期病房,回到親友身邊;然而,醫院卻逐漸成為了一個“修理站”,醫生成為了一個消滅癥狀的“修理工”,在15分鐘內就匆匆開藥給患者,消除他們的焦慮或抑郁情緒,或者愉快地接受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退回自己的實驗室里,認為一切人類努力克服的問題(憤怒、欲望、傲慢、貪婪、懶惰)都只是“障礙”,只要找到適當的化學藥物就能“藥到病除”。然而,范德考克醫生也發現,雖然針對退伍士兵的鎮靜劑、抗抑郁劑和治療團體幾乎全部無效,而瑜伽卻拯救了他的幾個最嚴重的病人。在針對受過創傷的、有行為問題的兒童的治療中,動物輔助的治療、感官刺激的治療、戲劇輔助和游戲治療(和預防性團體)、神經反饋治療,都取得了令人無法忽視的效果。這些兒童不僅恢復了信任感和與他人交往的能力,而且在職業上取得了不能忽視的成就。
本書在中國有更深的一層含義。在中國,很多人仍然認為心理治療的理解就是“陪聊”,認為對心理疾病的治療最科學有效的方式是吃藥,這個觀點也被很多精神科醫生所樂見:一方面將非藥物治療神秘化,一方面將藥物治療神圣化。這種心理和藥物治療斷裂的局面,也是現在精神醫學和心理治療之間從教育到職業化之間的長期壁壘的具象化。我國的《精神衛生法》規定:心理咨詢師不能為擁有心理疾病的人進行診斷和治療,只允許心理治療師和精神科醫生進行診斷和治療。而實際上,中國的心理咨詢師承擔著幾乎所有的心理治療功能;同時在現存制度中,只有經由醫藥專門學校畢業的人才能通過每個醫院內部的職稱系統成為心理治療師。
而在美國,類似的壁壘則是醫學循證治療(藥物和認知行為治療)以及創新治療之間的爭論。臨床心理研究者和進行精神/心理臨床治療的醫生之間常?;ハ喙ビ摚阂环阶l責對方在治療上任意妄為,不將治療方式局限在僅僅經過實證研究的治療方式中,而采用一些缺乏實證證據的治療方法,對患者不負責任;另一方則譴責對方根本沒有接觸過臨床中復雜的診斷和共病,實證研究對復雜的臨床現象解釋度十分有限。在臨床實踐中,面對一個對傳統療法反應不好的患者,臨床工作者最自然的做法就是采用一些聽說效果很好,但是暫時缺乏實證證據的治療方法。
范德考克醫生作為一個非實證療法和身體—精神療法的早期支持者,自然引起心理學和精神醫學界的恐慌。然而,范德考克醫生提出呼喚,對未經證實的治療方法投入更多的研究經費以及敦促臨床工作者正視自己在臨床工作中的體驗,對未經證實的治療方法進行實證研究。
本書作者作為一個資深的精神科醫生,親身擁抱了精神類藥物治療的發明和興起,在保持了一種實證主義傾向的科學語調的同時,不僅不斷跟蹤著有關研究人類精神領域的最新進展,還努力挖掘非傳統治療方式的可能性。本書把散落在歷史中探索人類精神痛苦的智慧串聯起來,再以現代強調實驗控制的心理學研究的語言將其描述出來(例如有關創傷重演、解離癥和當代依戀關系的研究)。古代文學和戲劇描述了人類的創傷和面對創傷的方式,而東方的智慧(例如正念、瑜伽)也為創傷的治療提供了一些新思路。在各種科學前沿的研究中,表征遺傳學正在改變“先天還是后天”這個傳統心理學問題的回答;而個體化藥物治療正在改變醫療方式;神經科學和人工智能的發展也在刷新我們對自己的認識。正如基思·斯坦諾維奇在《這才是心理學》中說過:在心理學的進展中,理論的發展并不是如同物理學一樣以一種躍進的方式實現的;心理學的新理論并非全然排斥舊理論,而是更能總結不同狀況的理論。本書中,范德考克醫生統籌各種理論,將歷史上的實驗探索深入淺出地表達出來,使其創傷理論呈現出恢宏的視野和氣度。
在本書中,范德考克醫生借助美國醫學研究所(Institute of Medicine,IOM)的一個觀點來表達自己的立場:該所在2001年呼吁臨床工作者運用循證治療方式(evidence-based practice),意味著臨床證據應來源于實證研究、臨床經驗和患者利益的綜合。循證治療方式要求臨床工作者既要重視實證研究,也要真實地感知自己的臨床經歷,同時關注每個患者作為個體的長遠利益。除了疾病本身,現實中復雜的人類困境,是臨床工作者在日常工作中遇到的最大挑戰,也是臨床工作者真正的老師。范德考克醫生從不掩飾自己的擔憂:“我無法在這些治療師面前進行一整天的講座教學,因為真正的學習只在行動之中。”
心理創傷不僅僅是一種病理學現象,也是一種社會現象。貧窮、家庭失能、教育機會不均都是心理創傷的溫床。而促進人類社會不斷發展的,正是創傷康復中體現的韌性(resilience)和能動性(agency)。在對抗人類的疾痛和創傷的過程中,我作為一位心理臨床工作者,借范德考克醫生的語言,衷心呼吁心理治療者和醫學治療者兩者放下成見,達成和解,連同患者、患者家屬、教師、社會與各行各業的人士合作,運用多種資源,形成真正的治療同盟,預防心理創傷,促進心理創傷的康復。
非常感謝策劃編輯鄒慧穎、責任編輯馮語嫣的耐心。謝謝編輯們給我機會,翻譯這本書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感謝我的母親和朋友們也在翻譯中給了我很多實際的幫助;我的同學及同行們的鼓勵和支持,也讓我感到我的翻譯是有意義的。沒有你們,這本書是不會出現的。謝謝你們。
李智
2016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