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虛空,無形、無聲;整個的不可分割,卻又無所不在;一切萬有若沒有它,便沒有用處。這幾項性質,正合上文所說“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的形容。所以老子所說的“無”與“道”簡直是一樣的。
所以他既說: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一方面又說:
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道與無同是萬物的母,可見道即是無,無即是道。大概哲學觀念起初的時侯,名詞不完備,故說理不能周密。試看老子說“吾無以名之”,“強名之”,可見他用名詞的困難。他提出了一個“道”的觀念,當此名詞不完備的時侯,形容不出這個“道”究竟是怎樣一個物體,故用那空空洞洞的虛空,來說明那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卻不知道“無”是相對于有的名詞,所指的是那無形體的空洞,如何可以代表那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只因為老子把道與無看作一物,故他的哲學都受這種觀念的影響(莊子便不是如此。老莊的根本區別在此)。
老子說:“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鼻铱此鯓诱f這無中生有的道理。
老子說: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
又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猓渲杏形铩?
這也可見老子尋找合適名詞的困難。老子既說道是“無”,這里又說道不是“無”。
乃是“有”與“無”之間的一種情境。雖然看不見,聽不著,摸不到,但不是完全沒有形狀的。不過我們不能形容它,又叫不出它的名稱,只得說它是“無物”;只好稱它作“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只好稱它為“恍惚”。這個“恍惚”,先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故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后來忽然從無物之象變為有物,故說“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這便是“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歷史(論象字參看下文第四篇第三章)。
3、名與無名 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名實之爭。老子是最先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他說: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王弼本原作說。今刊本作閱,乃后人所改)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王本今作狀,原本似作然)哉?以此。
這一段論名的原起與名的功用。既有了法象,然后有物。有物之后,于是產生了知識的問題。人所以能知物,只為每物有一些精純的物德,最能代表那物的本性(《說文》):“精,擇也?!睋衿涮禺愔锏?,故謂之精。真字古訓誠,訓天訓身,能代表此物的特性,故謂之真),即所謂“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這些物德,如雪的寒與白,如人的形體官能,都是極可靠的知識上的信物。故說“其中有信”(《說文》)“信,誠也。”又古謂符節為信)。這些信物都包括在那物的“名”里面。如說“人”便可代表人的一切表德;說“雪”,便可代表雪的一切德性。個體的事物盡管生死存滅,但事物的類名,卻永遠存在。
人生人死,而“人”名常在;雪落雪消,而“雪”名永存。故說“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眾甫即是萬物。又說:“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贝俗种浮懊薄N覀兯阅苤f物,多靠名的作用。
老子雖深知名的用處,但他又極力崇拜“無名”。名是知識的利器,老子是主張絕圣棄智的,故主張廢名。他說:
道可道,非常道(俞樾說常通尚;尚,上也)。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常無常有,作一頓。舊讀兩欲字為頓,乃是錯的。)
老子認為萬有生于無,故把無看得比有重。上文所說萬物未生時,是一種“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故說“無名天地之始”。后來有象有信,然后可立名字,故說“有名萬物之母”。因為無名先于有名,故說可道的道,不是上道;可名的名,不是上名。老子又常說“無名之樸”的好處。無名之樸,即是那個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老子說:
道常(常,尚也)無名樸。(五字為句。樸字舊連下讀,似乎錯了。)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此八字既失韻,又不合老子哲學。疑系后人加入的話)。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之(王弼今本之作止。下句同。今依河上公本改正。之、止古文相似,易誤)。知之所以不治。
(王弼本所作可,治字各本皆作殆。適按王弼注云:“始制官長,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過此以往,將爭錐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也。遂任名以號物,則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奔毧创俗?,可見王弼原本作“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若作知止,則注中所引叔向諫子產的話,全無意思。注中又說“任名則失治之母”,可證殆本作治。注末殆字同。后世妄人因下文四十四章有“知止不殆”的話,遂把此章也改成“知止可以不殆”。又亂改王注知之為知止,所以不治為所以不殆,卻忘了“失治之母”的治字,可以作證。不但注語全文可作鐵證也。)
這是說最高的道是那無名樸。后來制有名字(王弼訓始制為“樸散始為官長之時”,似乎太深了一層),知識遂漸漸發達,民智日多,作偽行惡的本領也更大了。大亂的根源,即在于此。老子說:
古之為治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即是上文“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的注腳。
老子何以如此反對知識呢?大概是他推想當時社會的種種罪惡的根源,都由于多欲。文明程度越高,知識越復雜,情欲也越泛濫。他說: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這是他在提醒人們少一些物質欲望。他又說: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讀現)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這一段是老子政治哲學的根據。老子以為一切善惡、美丑、賢不肖,都只是一些相對應的名詞。正如長短、高下、前后等等。無長便無短,無前便無后,無美便無丑,無善便無惡,無賢便無不肖。人們所追逐的和所厭棄的其實就是人為創造的一些名詞。換句話說就是人們創設了一些名詞并賦予它們特定含義其實是為相當一部分人創造了痛苦,因為那相當一部分人所追逐和看重的就是這些名。故人知美是美的,便有丑的了;知善是善的,便有惡的了;知賢是賢的,便有不肖的了。
平常那些賞善罰惡,尊賢去不肖,都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根本的救濟方法須把善惡美丑功名利祿等一切對應的名詞都消滅了,復歸于無名之樸的混沌時代,這就可以讓人們處于無欲狀態了。無欲,自然沒有一切罪惡了。前面所引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和“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也都是這個道理。他又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鳎ㄓ敲~,謂情欲也),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老子所處的時勢,正是“化而欲作”之時。故他要用無名之樸來鎮壓。所以他理想中的至治之國,是一種小國寡民的形式,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什是十倍,伯是百倍。文明進步,用機械之力代人工。一車可載千斤,一船可裝幾千人。這多是什伯人之器。下文所說“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正解釋這一句)。使民到死而不遠行。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欲。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無名”一個觀念的實際應用。這種學說,是想要把一切交通的利器,守衛的甲兵,代人工的機械,行遠傳久的文字,……等等物質文明,全行毀除。要使人類依舊回到那無知無欲老死不相往來的烏托邦時代。
4、無為 本篇第三節說老子對于社會政治有兩種學說:一是毀壞一切物質文明;一是主張極端放任無為的政策。第一說的根據,上節已說過。如今且說他的無為主義。他把天道看作“無為而無不為”,以為天地萬物,都有一個獨立而不變、周行而不止的道理,用不著有什么神道作主宰,更用不著人力去創造安排。
老子的“天道”,就是西方哲學的自然法(Law of Nature或譯“性法”非)。
日月星辰的運行,動植物的生老病死,都有自然法的支配適用。凡深信自然法絕對有效的人,往往容易走到極端的放任主義道路上去。如十八世紀的英法經濟學者,又如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的政治學說,都以為既有了“無為而無不為”的天道,何必要政府來干涉人民的舉動?老子也是如此。他說: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這是說“自然法”的森嚴。又說:
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這個“司殺者”,便是天,便是天道。違背了天道,擾亂了自然的秩序,自有“天然法”來處置他,不用社會和政府的干涉。若用人力去賞善罰惡,便是替天行道,便是“代司殺者殺”。這種代劊子手殺人的事,正如替大匠斫木頭,不但無濟于事,并且往往鬧出亂子來。所以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所以又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彼运鲝堃磺蟹湃?,一切無為?!皳p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5、人生哲學 老子的人生哲學(舊稱倫理學,殊未當)和他的政治哲學相同,也就是希望人們少一些欲望甚至無欲。具體的主張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
他說: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別人都想要昭昭察察的知識,他卻要那昏昏悶悶的愚人之心。此段所說的“貴食母”,即是前所引的“虛其心,實其腹”。老子又說“圣人為腹不為目”也是此意。老子只要人肚子吃得飽飽的,做一個無思無慮的愚人;不愿人做有學問知識的文明人。這種觀念,也是對時勢的反動。《隰有萇楚》的詩人說: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老子的意思,正與此相同。知識愈高,欲望愈難滿足,又眼見許多不合意的事,心生無限煩惱,倒不如無知的草木,無思慮的初民,反可以混混沌沌,自尋樂趣。
老子常勸人知足。他說: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锬笥诳捎▽O詒讓按,《韓詩外傳》引可欲作多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但是知足不是容易做到的。知識越開,越不能知足。故若要知足,除非毀除一切知識。
老子的人生哲學,還有一個重要觀念,叫做“不爭主義”。他說: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天下柔弱莫過于水,而攻堅勝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這種學說,也是對時勢的反動。那個時代是一個兵禍連年的時代。小國不能自保,大國又為爭奪霸權互不相讓。老子生于這個時代,深知武力的競爭,以暴御暴,只有更烈,絕沒有止境。只有消極的軟功夫,才可以抵抗強暴??耧L吹不斷柳絲,齒落而舌長存,又如最柔弱的水可以沖開山石,鑿成江河。人類交際,也是如此,湯之于葛,太王之于狄人,都是以柔道取勝。楚莊王不能奈何那肉袒出迎的鄭伯,也是這個道理。
老子時的小國,如宋,如鄭,處列強之間,全靠柔道取勝。故老子提出這個不爭主義,要人知道柔弱能勝剛強;要人知道“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他教人莫要“為天下先”,又教人“報怨以德”。他要小國下大國,大國下小國。他說暫時吃虧忍辱,并不害事。要知“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瓘娏赫卟坏闷渌馈?。這句話含有他的天道觀念。他深信“自然法”的“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故一切順其自然。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都是天道之自然。宇宙之間,自有“司殺者殺”,故強梁的總不得好死。我們盡可能的順其自然,且看天道的自然因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