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子的哲學智慧(1)
- 每天學點中國哲學
- 胡適
- 4821字
- 2016-11-02 22:06:43
第一節 簡識老子
老子的生平事跡,已不可考。據《史記》所說,老子是楚國人(《禮記·曾子問》正義引《史記》作陳國人),名耳,字聃,姓李氏(今本《史記》作“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乃是后人據《列仙傳》妄改的。
《索隱》云:“許慎云,聃,耳曼也。故名耳,字聃。有本字伯陽,非正也。老子號伯陽父,此傳不稱也。”王念孫《讀書雜志》三之四引《索隱》此節,又《經典釋文序錄》《文選注》《后漢書·桓帝紀》注,并引《史記》云老子字聃。可以證明今本《史記》所說是后人偽造的。后人所以要說老子字伯陽父者,因為周幽王時有個太史伯陽,后人要合兩人為一人,說老子曾做過周幽王的官,當孔子出生時,他已活了二百五十歲了)。他曾做周室“守藏室之史”。
《史記·孔子世家》和《老子列傳》,孔子曾見過老子。這事不知在于何年,但據《史記》,孔子與南宮敬叔同事周。又據《左傳》,孟僖子將死,命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從孔子學禮(昭公七年)。孟僖子死于昭公二十四年二月。清人閻若璩因《禮記·曾子問》孔子曰:“昔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堩日有食之。”遂推算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巳時,日食,恰入食限。閻氏因斷定孔子事周見老子在昭公二十四年,當時孔子三十四歲(《四書釋地續》)。
以上這些話很像可信,但也有可疑之處:一則曾子問是否可信;二則南宮敬叔死了父親,不到三個月,是否可同孔子事周;三則曾子問所說日食,即便可信,難保不是昭公三十一年的日食。但無論如何,孔子事周,總在他三十四歲以后,即公元前五一八年以后。大概孔子見老子在三十四歲(公元前五一八年,日食)與四十一歲(定五年,公元前五一一年,日食)之間。老子比孔子至多不過大二十歲,老子應當生于周靈王初年,在公元前五七零年左右。
老子死時,不知是哪一年。《莊子·養生主》篇明記老聃之死。《莊子》這一段文字絕非后人所能假造的,可見古人并無老子“入關仙去”、“莫知所終”的神話,《史記》中老子活了“百有六十余歲”、“二百余歲”的話,大概也是后人加入的。老子即享高壽,至多不過活了九十多歲罷了。
上文說老子“名耳,字聃,姓李氏”,何以又稱老子呢?依我看來,那些“生而皓首,故稱老子”的話,固不足信(此出《神仙傳》,謝無量《中國哲學史》用之);“以其年老,故號其書為《老子》”(《高士傳》)也不足信。
我認為“老子”之稱,大概不出兩種解說:(一)“老”或是字。《春秋》時人往往把“字”用在“名”的前面,例如叔梁(字)紇(名),孔父(字)嘉(名),正(字)考父(名),孟明(字)視(名),孟施(字)舍(名),皆是。《左傳》文十一年襄十年,《正義》都說:“古人連言名字者,皆先字后名。”或者老子本名聃,字耳,一字老(《老訓壽考》,古多用為名字者,如《檀弓》晉有張老,《楚語》楚有史老)。古人名字并列,先說字而后說名,故戰國時的書皆稱老聘(王念孫《春秋名字解詁》及《讀書雜志》具依《索隱》說,據《說文》:
“聃,耳曼也。”《釋名》耳字聃之意。今按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聃字下引漢《老子銘》云:“聃然,老旄之貌也。”又《禮記·曾子問》注:“老聃古壽考者之號也。”是說聃亦有壽考之意,故名聃,字老。(未必因其壽考而后稱之也)。
這與人稱叔梁紇、正考父,都不提其姓氏,是相同的意思。又古人的“字”下可加“子”字、“父”字等字,例如孔子弟子冉求字有,可稱“有子”(哀十一年《左傳》),故后人又稱“老子”。這是一種說法。(二)“老”或是姓。古代有氏姓的區別。尋常的小百姓,各依所從來為姓,故稱“百姓”、“萬姓”。貴族于姓之外,還有氏,例如有的以國為氏、有的以官為氏等等。老子雖不曾做大官,或者源出于大族,故姓老而氏李,后人不懂古代氏族制度,把氏姓兩事混為一談,故說“姓某氏”,其實這三字是錯的。老子姓老,故人稱老聃,也稱老子。這也可成一說。這兩種解釋,都說的通,但我們現在沒有證據,不能確定哪一說法是確切的。
第二節 革命家之老子
上篇說老子以前的時勢,和那種時勢所發生的思潮。老子親眼看到了那種時勢,又受了那些思潮的影響,故他的思想,完全是那個時代的產兒,完全是那個時代的反映。請看他對于當時政治的評判: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敦敢?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這四段都是很激烈的議論。讀者若記得把《伐檀》《碩鼠》兩篇詩,便知老子所說“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和“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的話,乃是當時社會的真實情形。更回想《苕之華》詩中“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話,便知老子所說“民不畏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的話,也是當時的真實情形。人誰不求生?到了“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的時候,束手安分也是死,造反作亂也是死,自然輕死,自然不畏死了。
還有老子反對有為的政治,主張無為無事的政治,也是當時政治的反映。凡是主張無為的政治哲學,都是對干涉政策的反動。因為政府用干涉政策,卻又沒干涉的本領,越干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種反動,主張放任無為。歐洲十八世紀的經濟學者政治學者,多主張放任主義,正因為當時的政府實在太腐敗無能,不配干涉人民的活動。
老子的無為主義,依我看來,也是因為當時的政府不配有為,偏要有為;不配干涉,偏要干涉,所以弄得“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上篇所引《瞻卬》詩說的:“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汝覆說之。”那種虐政的效果,可使百姓人人都有“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的感想(老子尤恨當時的兵禍連年,故書中屢攻擊武力政策。如“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兵者不祥之器”,“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皆是)。故老子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老子對于那種時勢,產生了激烈的反應,創立了一種革命的政治哲學。他說: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所以他主張: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這是極端的破壞主義。他對于國家政治,便主張極端的放任。他說:
治大國若烹小鮮(河上公主: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
又說:
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又說: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乃也)。猶兮其貴言(貴言,不輕易其言也。所謂“行不言之教”是也),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老子理想中的政治,是極端的放任無為,要使功成事遂,就讓百姓以為全是自然應該如此,不說是君主之功。故“太上,下知有之”,是說政府完全放任無為,百姓的心里只覺得有個政府的存在罷了;實際上是“天高皇帝遠”,有政府和無政府一樣。“下知有之”,《永樂大典》本及吳澄本皆作“不知有之”;日本版本作“下不知有之”,說此意更進一層,更明顯了。
我敘述老子的哲學,先說他的政治學說。我的意思是要人知道哲學思想不是憑空產生的。有些人說,哲學起于人類驚疑之念,以為人類目睹宇宙間萬物的變化生滅,驚歡疑怪,要想尋出一個滿意的解釋,于是便產生了哲學。這話未必盡然。人類的驚疑心可以產生迷信與宗教,但未必能產生哲學。人類見日月運行,雷電風雨,自然生驚疑心。但他一轉念,便說日有日神,月有月神;雷有雷公,電有電母;天有天帝,病有病魔;于是他的驚疑心,便有了滿意的解釋,用不著哲學思想了。
又例如古希臘的宇宙論,又何嘗是驚疑的結果?那時代歐、亞、非三洲古國,如埃及、巴比倫、猶太等國的宗教觀念和科學思想,與古希臘的神話宗教相接觸,自然產生了一番沖突,故產生“宇宙萬物的本源究竟是什么”的問題。并不是泰爾史(Thales)的驚奇心忽然憑空提出了這個哲學問題。
在中國,最初的哲學思想,完全是當時的社會政治現狀所引起的反應。社會的階級秩序已經被破壞的混亂不堪了,政府組織不但不能補救維持,反而呈現出同樣的腐敗紛亂。當時的有心人,目睹這種現狀,想要尋求一個補救的方法,于是有了老子的政治思想。但是老子若光有一種革命的政治學說,也還算不上是根本上的解決,也還不能算作哲學。老子觀察政治社會的狀態,是想從根本上著想,尋求一個根本的解決之道,于是成為了中國哲學的始祖。他的政治主張,也只是他的哲學根本觀念的體現。如今且看他的根本觀念是什么。
1、論天道 老子哲學的根本觀念是他的天道觀念。老子以前的天道觀念。都把天看作一個有意志、有知識,能喜能怒、能作威作福的主宰。試看《詩經》中說“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大明》);有屢說“帝謂文王”(《皇矣》),是天有意志。“天監在下,上帝臨汝”(《大明》),“皇矣上帝,臨下有赫,臨觀四方,求民之莫”(《皇矣》),是天有知識。“有皇上帝,伊誰云憎?”(《正月》)“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板》),是天能喜怒。“昊天不傭,降此鞠兇;昊天不惠,降此大戾”(《節南山》);“天降喪亂,降此蟊賊”(《桑柔》);“天降喪亂,饑饉薦臻”(《云漢》),是天能作威作福。老子生在那種天下大亂的時代,眼見殺人、破家、滅國等等慘禍,以為若有一個有意志有知覺的天帝,絕不致于有這種慘禍。萬物相爭相殺,人類相爭相殺,都是天道無知的證據。故老子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仁字有兩種說法:第一,仁是慈愛的意思。這是最直白的解釋。王弼說:
“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這是把不仁作沒有恩意的解釋。第二,仁即是“人”的意思。《中庸》說:
“仁者,人也”;《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劉熙《釋名》說:“人,仁也;仁,生物也”;不仁便是說不是人,不和人同類。古代把天看作有意志、有知識、能喜怒的主宰,是把天看作和人同類,這叫做天人同類說(Anthropomorphism)。
老子的“天地不仁”說,似乎也含有天地不與人同性的意思。人性之中,以慈愛為最普通的本性,故說天地不與人同類,即是說天地沒有恩意。老子的這一觀念,打破了古代天人同類說的謬論,打下了后來自然哲學的基礎。
打破古代的天人同類說,是老子的天道觀念中消極的一方面。再看他積極的天道論: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老子的最大功勞,在于超出天地萬物之外,另外創設了一個“道”。這個道的性質,是無聲、無形;是單獨不變的存在,又周行于天地萬物之中;生于天地萬物之先,又卻是天地萬物的本源。這個道的作用是:“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
道的作用,并不是有意志的作用,只是一個“自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謝著《中國哲學史》云:“自然者,究極之謂也。”不成話)。
老子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道的作用,只是萬物自己的作用,故說“道常無為”。但萬物所以能成萬物,又只是一個道,故說“而無不為”。
2、論無 老子是最先發現“道”的人。這個“道”本是一個抽象的觀念,太微妙了,不容易說得明白。老子又從具體的方面著想,于是想到一個“無”字,覺得這個“無”的性質、作用,處處和這個“道”最相像。老子說: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無即是虛空。上文所舉的三個例,一是那車輪中央的空間,二是器皿的空處,三是窗洞門洞和房屋里的空處。車輪若無中間的圓洞,便不能轉動;器皿若無空處,便不能裝物體;門戶若沒有空洞,便不能出入;房屋里若沒有空處,便不能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