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反理學時期(14)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三)
- 胡適
- 4618字
- 2016-11-02 21:39:27
他又曾說:
人各一性,不可強人以同于己,不可強己以同于人。有所同,必有所不同。此同也,而實異也。(《論語通釋》(《木犀軒叢書》本),第二章,第四條)
這幾句話可以摧破戴震“一人之所欲,天下人之同欲也”的假定,也可以摧破焦循“己與人同此性,即同此欲”的假定。因為人的好惡不齊,故不能執我的好惡為標準而推之于天下人。我不愿人來擾我,也遂不肯去擾人,這是好的。但我不愛聽音樂,也遂不許人聽音樂,那就不好了。我愛小腳,遂要女子都裹小腳,那就更壞了。
戴震說以忠恕行事:“雖有差失,亦少矣”,那還是比較的公平的話。焦循以恕為格物之法,以囗矩為治國平天下之道,那就是良知家的話頭,不是戴震的本意了。
焦循到底只是一個調和論者。焦循生當嘉慶時代,眼見戴震身后受當時人的攻擊,眼見戴學因攻擊程朱之故引起很大的反動,眼見這種反動竟由攻擊戴學而波及清學的全體。《漢學商兌》雖然還沒有出版,然而我們從《漢學商兌》及焦循的《申戴篇》里可以推想十九世紀初年的人攻擊戴學的猛烈。戴學攻擊那認意見為理的正統哲學,而正統哲學即用那“意見的理”來攻擊戴學,說戴學“得罪于天”,“為天之所惡”。
焦循生當這個時代,感覺當日那種不容忍的空氣,既不能積極的替戴學向正統哲學決戰,便只能走向和緩的一路。焦循趨向和緩,主張忠恕,主張舍己從人,都像是有意的,不是不自覺的。他在《一以貫之解》里說:
人惟自據其所學,不復知有人之善,故不獨邇言之不察,雖明知其善,而必相持而不相下。荀子所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凡后世九流二氏之說,漢魏南北經師門戶之爭,宋元明朱、陸、陽明之學,其始緣于不恕,不能舍己克己,善與人同;終遂自小其道,近于異端。使明于圣人一貫之指,何以至此?
這一段即是用他的《論語通釋》的第一條的話?!锻ㄡ尅返脑摹爸礻戧柮髦畬W”之下有“近時考據家漢學、宋學之辨”十一個字。這可見焦循當時確有感于漢學、宋學之爭;后來不愿明說,故又刪去這一句。
最可注意的是《論語通釋》第一章,共五條,論一貫忠??;而第二章,共八條,即是論“異端”?!墩撜Z》中重要的問題很多,“異端”算不得重要題目;而焦循列為十五章之一,討論至八條之多,可見他特別注意這問題了。這八條是《文集》中《攻乎異端解》的原稿。原文有云:
凡執一者皆能賊道,不必楊墨也。圣人一貫,故其道大;異端執一,故其道小。……執一由于不忠恕?!瓐桃粍t人之所知所行與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
這是很有鋒芒的話。在《文集》里這些話都刪去了?!豆ズ醍惗私狻返拇笾际墙狻肮ァ弊譃椤八街梢怨ビ瘛敝ァ9フ?,硙切磨錯之義?!八购σ惨选敝耙选彼庾髦棺?。能與異己者相攻磨,就沒有害了。他又引《韓詩外傳》“序異端使不相?!保选靶颉弊纸庾鳌皶r”字。
他說:
楊則冬夏皆葛也。墨則冬夏皆裘也,子莫則冬夏皆袷也。趨時者,裘葛袷皆藏之于篋,各依時而用之,即圣人一貫之道也。
這不完全是調和論者的口氣嗎?戴震在他的杰作的后序(《疏證》四三)里說明他所以攻擊程朱是因為程朱的學說“入人心深,禍于人大”。那是革命家的論調。
焦循雖然佩服戴震,卻干不了這革命的生活,只能勸人把“裘葛袷皆藏之于篋,各依時而用之”。這種調和的態度怕是焦循所以不能做戴學的真正傳人的一個重要原因罷?
戴震的哲學是一種新的理學;他的要旨在于否認那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而教人注意那在事物之中的條理。知道“理”不在人心中,然后不至于認意見為理,而執理以殺人禍世。是非是要分明的;但分別是非不靠執持個人的意見,不靠用“天理”來壓人,而靠訓練心知之明,使他能辨別是非而準。這豈是“忠恕”“囗矩”種種舊觀念所能包括的嗎?
焦循不曾認明戴學的大貢獻在于用新的“理”說來代替舊的“理”說,所以他走錯了道路,竟要人不講理而論情,竟要人“不論其是非”。他說:
明儒呂坤有《語錄》一書,論理云:“天地間惟理與勢最尊,理又尊之尊也。廟堂之上言理,則天子不得以勢相奪。即相奪,而理則常伸于天下萬世?!保ㄟm按,此語見呂坤的《呻吟語》。)此真邪說也!孔子自言事君盡禮,未聞持理以與君抗(與君抗,《文集·理說》作要君)者。呂氏此言,亂臣賊子之萌也。(《論語通釋》第十二章,第二條,即《文集·理說》末段。)
戴震反抗的“理”乃是那“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之理;他并不反對“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看《疏證》十,又四十三)。戴震用他的新理學來反抗程朱的威權,這種精神正是焦循所痛罵的“持理以與君抗”的精神。
宋明的理學家持理以與君抗,這種精神是可敬的;然而他們不能細心考察他們所持的理是否全出于意氣,那是宋朝爭濮議,明朝爭三案的許多正人君子的大缺點。
戴學要人注意那辨別是非的工具——心知之明;要人于“天地之大,人物之蕃,為之委曲條分;茍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懸,平者之中水,圓者之中規,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諸天下萬世而準”(《疏證》十三)。這樣求得的理,可以拿來反抗孔孟,何況程朱!可以拿來反抗程朱,何況皇帝!
可憐這是焦循不能理解的。他只知道:
惟多學乃知天下之性情名物不可以一端盡之。不可以一端盡之,然后約之以禮。以禮自約,則始而克己以復禮,既而善與人同,大而化之。(《論語通釋》第十二章,第四條)
這是良知家的常談,不是戴震提倡的理學。
焦循的同鄉親戚阮元(1764~1849)是戴學的一個最有力的護法。他少年時與戴學的大師王念孫、任大椿等人做朋友,作《考工記·車制圖解》,有江永、戴震諸人所未發的精義。他從科第進身,做過幾省的學政,巡撫浙江最久,又巡撫江西、河南兩??;升湖廣總督,后總督兩廣十年之久,總督云貴也十年之久。他在浙江立詁經精舍,選高材生讀書其中,課以經、史、小學、天文、地理、算法,“許各搜討書傳,不用扃試糊名法”。他在廣州設立學海堂,也用詁經精舍的遺規。當時這兩個書院成為國中兩大學院;一時學者多出于其中(看孫星衍:《平津館文稿》下,《詁經精舍題名碑記》)。他的特別長處,在于能收羅一時大師,請他們合作,編輯重大的書籍,如《經籍纂詁》《十三經??庇洝贰懂犎藗鳌返?。
他刻的書也很多。凌廷堪、焦循、汪中、劉臺拱等人的書都由他刻行。他刻的《皇清經解》一千四百卷,為清代古學著作的第一次大結集。
阮元的《研經室集》里頗有不少的哲學文章。我們研究這些文章,可以知道他不但能繼續戴學的訓詁名物的方面,并且能在哲學方面有所發揮,有所貢獻,成績在凌廷堪與焦循之上。他用戴學治經學的方法來治哲學的問題;從詁訓名物人手,而比較歸納,指出古今文字的意義的變遷沿革,剝去后人涂飾上去的意義,回到古代樸實的意義。
這是歷史的眼光,客觀的研究,足以補救宋明儒者主觀的謬誤。我們試引幾條例子來說明他的方法。
他的《釋順篇》說:
有古人不甚稱說之字,而后人標而論之者。有古人最稱說之恒言要義,而后人置之不講者。
孔子生春秋時,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其稱至德要道之于天下也,不曰治天下,不曰平天下,但曰“順”天下。順之時義大矣哉!何后人置之不講也?
《孝經》順字凡十見?!洞呵铩啡齻?,《國語》之稱順字者最多?!坏诖艘??!兑住贰Q順者最多,……《詩》之稱順者最多,……《禮》之稱順者最多。……
圣人治天下萬世,不別立法術,但以天下人情順逆敘而行之而已。(研經室》一集。)
又如《釋達篇》云:
“達”之為義,圣賢道德之始,古人最重之,且恒言之,而后人略之。
按“達”也者,士大夫智類通明,所行事功及于家國之謂也。……達之為義,《春秋》時甚重之;達之為義,學者亦多問之?!墩撜Z》,……“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薄?
《大戴禮》,弟子問于曾子曰,“夫士何如則可以為達矣?”曾子曰,“不能則學,疑則問,欲行則比賢;雖有險道,循行達矣?!庇衷?,“君子進則能達。豈貴其能達哉?貴其有功也?!崩[孔曾此言,知所謂達者,乃士大夫學問明通,思慮不爭,言色質直,循行于家國之間,無險阻之處也。……《論語》,子曰:“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夫仁者己欲達而達人?!薄安辉固欤挥热?,下學而上達?!薄诉_之說也。
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他的比較方法與歷史眼光。阮元最善于歸納比較的方法來尋出文字訓詁的變遷。他的《詩書古訓》就含有這種精神。他的《經籍纂詁》也就是根據這個意思做的。他深知文字是跟著時代變遷的;只有歸納比較的方法可以使我們知道文字的古義與原來的價值。
阮元不但指出“順”字、“達”字在古書里的特殊意義與地位;他在別處時時采用這種歸納的、歷史的方法。他在《荀子引道經解》里指出“《虞書》尚無‘者’字,何況黃帝之時?”(《研經室》續集。)在《孟子·論仁論》里,他指出“仁字不見于《尚書·虞》、《夏》、《商書》,《詩·雅》、《頌》,《易》卦爻辭之中,……惟《周禮·大司徒》,‘六德:智、仁、圣、義、中,和’,為‘仁’字初見最古者”(《研經室》一集。)。這都是從比較的研究里得來的歷史見解。
清代考據之學有兩種函義:一是認明文字的聲音與訓詁往往有時代的不同;一是深信比較歸納的方法可以尋出古音與古義來。前者是歷史的眼光,后者是科學的方法。這種態度本于哲學無甚關系。但宋明的理學皆自托于儒家的古經典,理學都掛著經學的招牌;所以后人老想打倒宋明的理學,不能不先建立一種科學的新經學;他們若想建立新哲學,也就不能不從這種新經學下手。
所以戴震、焦循、阮元都是從經學走上哲學路上去的。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經學與哲學究竟不同:經學家只要尋出古經典的原來意義;哲學家卻不應該限于這種歷史的考據,應該獨立地發揮自己的見解,建立自己的系統。
經學與哲學的疆界不分明,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毛病。經學家來講哲學,哲學便不能不費許多心思日力去討論許多無用的死問題,并且不容易脫離傳統思想的束縛。哲學家來治古經,也決不會完全破除主觀的成見,所以往往容易把自己的見解讀到古書里去。
“格物”兩個字可以有七十幾種說法。名為解經,實是各人說他自己的哲學見解。各人說他自己的哲學,卻又都不肯老實說,都要掛上說經的大帽子。
所以近古的哲學便都顯出一種不老實的樣子。所以經學與哲學,合之則兩傷,分之則兩受其益。
阮元雖然自居于新式的經學家,其實他是一個哲學家。他很像戴震,表面上精密的方法遮不住骨子里的哲學主張。阮元似乎也是很受了顏李學派的影響的。他說“一貫”,說“習”,說“性”,說“仁”,說“格物”,都顯出顏李學派與戴學的痕跡。他雖然沒有顏、李、戴三人的革命的口氣,然而他的方法更細密,證據更充足,態度更從容,所以他的見解竟可以做顏學與戴學的重要后援。
顏元的哲學注重實習,實行,“犯手去做”,所以他自號習齋。阮元在這一點上可算是顏學的嫡派。他的《論語解》開端便說:
“學而時習之”者,學兼誦之,行之。凡禮樂文藝之繁,倫常之紀,道德之要,載在先王之書者,皆當講習之,貫習之。《爾雅》曰,“貫,習也?!鞭D注之,習亦貫也。時習之習,即一貫之貫。貫主行事,習亦行事,故時習者,時誦、時行之也?!稜栄拧酚衷?,“貫,事也。”圣人之道未有不于行事見而但于言語見者也。故孔子告曾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币回炚撸际墙孕兄?。又告子貢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予一以貫之?!贝肆x與告曾子同,言圣道壹是貫行,非徒學而識之。兩章對校,其義益顯。此章乃孔子教人之語,實即孔子生平學行之始末也。故學必兼誦之行之,其義乃全。馬融注專以習為誦習,失之矣。(《研經室》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