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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納蘭成德傳(3)

此即第一次博學鴻詞之召舉也。次年四月六日,考試既竣,詔取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其中容若之友秦松齡、陳維崧、朱彝尊以一等見錄,嚴繩孫以二等見錄,皆授翰林院檢討(嚴、朱本布衣,陳本生員,秦本已革翰林院檢討),纂修明史,留居京師。然容若自官侍衛,日在禁中,罕友朋游宴之樂。觀朱彝尊《祭文》云:“迢我通籍,簪筆朵殿。君侍羽林,鮫函雉扇。或從豫游,或陪典宴。雖則同朝,無幾相見。”又徐乾學《墓志銘》云:“禁庭嚴密,其言論梗概有非外臣所得而知者。”從可想見矣。

康熙十年(辛酉)三月,清帝幸湯泉(在遵化州西北四十里福泉山下)行宮,明珠及容若皆扈從,并有應制詩。是年冬,滇師告捷,內亂全息。次年正月上元夜,清帝舉行大慶祝,歡宴群臣。據嚴繩孫《升平嘉宴詩記》(《秋水文集》卷二)云:

十四日,賜宴乾清宮。日小遷,諸臣候宮門之外。……少焉,宮門洞啟,雁行序進升階,聞教坊樂作。天子乃登黼座,諸臣叩首就列。時圓月始上,萬炬畢陳。陛立雙盤龍柱,高殆數丈,周懸五彩角燈,相續至地,流蘇珠綴,天風微引,使人眩視。自墀歷陛,御道中屬文石欄楯,皆綴燈于柱端,上列鰲山。御屏之后,見山川人物,隱若海市。頃之,大學士明珠起進酒為壽。樂作,上飲畢,遂酌以賜明珠。……(以下遍賜與會諸臣)……于是梨園奏陽春布令之曲。重農事也。終兩闋,上命臣英諭諸臣無廢言笑,于是執法罷糾,上下和暢。俄聞樂作于內,鰲山機轉,帆檣人馬,不運而馳。遂詔大臣更上縱觀,因復命酒遍賜如前。夜分月午,群臣皆醉。

“內庭之宴,前此未有”。(同上)容若父子同預其盛,一時紛張眩異之情狀,可想見焉。二月,清帝以云南底定,詣盛京陵寢告祭,癸巳啟行(《東華錄》卷七)。容若隨駕,徐乾學有詩贈別(《澹園集》卷八)。五月辛亥回京(《東華錄》卷八)。“秋奉使覘梭龍(疑即索倫)羌,道險遠,君間行疾抵其界,勞苦萬狀,卒得其要領還報。”(韓菼《神道碑》)因作《出塞圖》紀念其事,姜宸英為題詩其上(詩見《葦間詩集》卷三)。及梭龍諸羌輸誠,已在容若歿后旬日。清帝念其有勞于是役,遣宮使拊其幾筵,哭而告之。此是后事(徐乾學《墓志銘》)。是時,明珠為清帝最寵信之人,廷議大抵以明珠之意見為主。“時詔重修太祖、太宗《實錄》,乃編纂《三朝圣訓》、《圣治典訓》、《平定三逆方略》、《大清會典》,皆以明珠為總裁官。兩遇《實錄》造成,加太子太傅,晉太子太師。”(國史館本傳)位既極乎人臣,權遂傾于中外。惜明珠未嘗憑此機遇,為福民利國之謀,惟植勢斂賄,以遂私欲。據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御史郭琇劾疏,所舉明珠“背公營私實跡”如下:

(一)凡閣中票擬,俱由明珠指麾,輕重任意。……皇上圣明,時有詰責,乃漫無省改。

(二)明珠凡奉諭旨,或稱其賢,則向彼云由我力薦;或稱其不善,則云上意不喜,吾當從容挽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恩立威,因而結黨群心,挾取貨賄。至于每日啟奏畢,出中左門,滿漢部院諸臣及其心腹,拱立以待,皆密語移時,上意無不宣露。部院衙門稍有關系之事,必請命而行。

(三)靳輔與明珠、余國柱交相固結,每年糜費河銀,大半分肥。

(四)科道官有內升出差者,明珠、余國柱悉皆居功要索。至于考選科道,即與之訂約,凡有本章,必先行請問,由是言官多受其制。(《東華錄》卷八)

他日傾躓之因,已預伏矣。然明珠所為,亦不過古今尋常肉食者之慣例,初非窮兇大憝,亦未嘗為殘賊人道之事,未可與嚴嵩、魏忠賢等同日語也。

后世讀《飲水集》者,莫不訝容若“貂珥朱輪,生長華膴,而其詞則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楊芳燦《<;飲水詞>;序》,見榆園叢刻本)而容若自述亦曰:

余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行當適遠道,作計殊汗漫。寒食青草多,薄暮煙冥冥。山桃一夜雨,茵萡隨飄零。愿餐紅玉草,一醉不復醒。(《擬古》之十三)

又曰:

冬郎一生極憔悴,判與三閭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填詞)

其他類此之悲歌尚眾,豈皆無病而呻吟哉?據其摯友嚴繩孫所記:

(己丑)歲四月(距容若卒前一月)余以將歸,入辭容若。時座無余人,相與敘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終始,語有所及,愴然傷懷。久之別去,又返我于路,亦終無所復語。然觀其意,若有所甚不釋者。(《秋水文集》卷二《成容若哀辭》)

可見其中心確有難言之悲楚矣。今讀書而想見其為人,蓋其心境之愴惻,厥有三故:生性之多情善感,一也;愛情之摧挫,二也;理想與實現之沖突,三也。所謂理想與實現之沖突,又有二事。其(一)容若具浪漫性格,愛自由,愛閑逸,而其所官侍衛(換言之,即皇帝跟班)卻為最不自由、最戕滅個性之奴隸職,苦可知矣。此觀其《野鶴吟贈友》而可證:

鶴本生自野,終歲不見人。朝飲碧溪水,暮宿滄江濱。忽然被繒繳,矯首望青云。仆亦本狂士,富貴鴻毛輕。沖舉道無由,幡然逐華纓。動止類循墻,戢身避高名。憐君是知己,習俗共不更。安得從君去,心同流水清。

其(二)容若一生高潔,慕善親賢,而目睹其父所為,齷齪茍且,黑幕重重,而又無從規諫(觀上述安三之事可見),更無從匡救,曷能無恫于中?嚴繩孫云:

容若年甚少,于世無所措意。既而論文之暇,亦間語及天下事,無所隱諱。頃歲以來,究物情之變態,輒卓然有所見于其中。或經時之別,一再接其緒論,未嘗不使人爽然而自失也,蓋其警敏如此。……吾閣師(明珠)……方朝夕綸扉,以身系天下之望。容若起科目,擢侍殿陛,益密邇天子左右,人以為貴近臣無如容若者。夫以警敏若此,而貴近若此,其夙夜寅畏,視凡人臣之情必有百倍,而不敢即安者,人不得而知也。(《成容若哀辭》)

繩孫為明珠門客,此文又作于明珠炙手可熱之時,其言自多委婉,然其言外之意可得而知也。雖然,容若豈獨憂危慮傾而已哉?抑且其內心有潔污是非之搏戰焉耳。或謂容若別有難言之隱:

《紅樓夢》中之寶玉,相傳為即納蘭成德。黛玉未嫁,何以稱瀟湘妃子?第(百十六回)言寶玉夢入宮殿,見黛玉非人世服,驚呼林妹妹。傳者謂此王者妃,非林妹妹云云。黛玉不知何許人,蓋與納蘭為表兄妹,曾訂婚約而選入宮,納蘭念之。曾因宮中唪經,納蘭偽為喇嘛僧,入宮相見,彼固不知納蘭之易裝而入也。書中所言蓋謂此。(萬松山房叢書《飲水詩詞集》署名“阿檢”者跋語)

按寶玉影射納蘭之說,根本無據,此傳說之來歷不明。而清代宮禁森嚴,此事本身之可能性極小。凡茲懸測,允宜刊落。顧好事者或將曰:《飲水詞》中,言私情密會,如“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等類無題之作甚多,豈能無事實之背景歟?曰:若然,則歐陽修直一蕩子矣。顧吾獨有不解者,《飲水詞》有《浣沙溪》一闋,題作庚申除夜(時容若年二十六),當是紀實之作。其辭曰:

收取閑心冷處濃,舞裙猶憶柘枝紅。誰家刻燭待春風。竹葉將空翻彩燕,九枝燈施顫金蟲。風流端合倚天公。

此所憶者為誰?若指前妻耶?則兩廣總督家之閨秀,當非舞女。殆容若悼亡之后,別有所戀而未遂耶?觀其同時人之品評,謂容若“負信陵之意氣,而自隱于醇酒美人。有叔原之詞章,而更妙于舞裙歌扇”。(吳綺《募修香界庵疏》,《林蕙堂集續刻》卷六)竊恐其悼亡以后,所歡必有在妻室之外者也,惟不必牽入宮嬪之事耳。

二十三年壬午九月,清帝南巡,容若扈駕。辛卯啟行,十月庚子,至濟南,觀趵突泉。壬寅至泰安。登泰山極頂。丙辰登金山,游龍禪寺,又登焦山,遂駐蹕蘇州,游無錫惠山。

惠山,秦松齡、嚴繩孫、顧貞觀釣游之鄉也。是時,顧貞觀方居里,容訪之于其家,與貞觀及姜宸英偕宿惠山忍草庵。(秦松齡《<;梁溪雜事詩>;自注》及《修竹吾廬隨筆》皆謂陳其年亦同宿庵中,按其年已卒于康熙二十一年,此處必誤。)庵右有貫華閣,容若嘗月夜與貞觀登閣第三層,屏從去梯,作竟夕談。容若詩有《桑榆墅同梁汾夜望》,即詠此時事。又嘗與品茗于惠山之松苓、蟹眼二泉。時容若年甫三十,豐采甚都。貞觀長性德十八歲,須鬢已蒼。兩人往來空山煙靄中,攜手相羊。人望之,疑為師若弟,而不知其為忘年交也。瀕行,為書貫華閣額,并留小像而去。容若卒后,貞觀奉其像于閣中。其后閣毀,像與題額皆亡。

回述清帝南巡事。十一月車駕至江寧,自江寧回鑾,經泗水東境,游泉林寺(相傳為“子在川上”處)。又至曲阜謁孔子廟,遂還京師。(本段除注明出處者外,余采《東華錄》、《修竹吾廬隨筆》及楊壽楠《貫華閣叢錄》轉載劉繼增《成容若小傳》。)容若之扈駕出行,除上述各次外,又嘗至南海子、西苑、沙河、西山、五臺山、醫無閭山等處,其年時不詳。(徐乾學《墓志銘》及韓菼《神道碑》)

容若自在環衛,益習騎射,發無不中。其扈蹕時,雕弓書卷,錯雜左右;夜則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和(徐乾學《墓志銘》)。出則“常佩刀隨從。……每導行在上前。騎前卻視,不失尺寸,遇事勞苦必以身先,不避艱險”(徐乾學《神道碑》)。或據鞍占詩,應詔立就,因得帝眷,白金文綺、中衣佩刀、名馬香扇、上尊御饌之賜相屬云(韓菼《神道碑》)。

既還京,明年萬壽節,清帝親書唐賈至早朝七言律賜之。月余,令賦乾清門應制詩,譯御制《松賦》,皆稱旨。外庭僉言其簡在帝心,將有不次之遷擢,乃遽得疾,七日不汗,以五月三十日己丑,即西歷一六八五年七月一日卒,葬皂莢村。(杜紫綸《云川閣詩集》,《<;登貫華閣詩>;自注》)

容若既得疾,清帝使中官侍衛及御醫日數輩至第診治。時清帝將出關避暑,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疾亟,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卒。清帝為之震悼。中使賜奠,恤典有加焉。容若卒前未及一旬,尚有《夜合花同梁藥亭、顧梁汾、吳天章、姜西溟作》之詩,蓋其絕筆矣。容若事親以孝稱,友愛弱弟,或出,遣親近傔仆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云。(以上未注出處者,據徐乾學《墓志銘》)所生男子二,長名福哥;女子二。當容若卒時諸兒俱幼。(此據韓菼《神道碑》,徐《志》作女子一,不知孰是。)

容若既歿,徐乾學裒刻其遺著為《通志堂全集》,凡二十卷。卷一賦,卷二至卷五詩,卷六至卷九詞,卷十至卷十三《<;經解>;序》,卷十四雜文,卷十五至卷十八《淥水亭雜識》,卷十九至二十附錄墓志銘、神道碑、哀詞、誄、祭文、挽詩、挽詞等。此書世希傳本,所知惟八千卷樓藏書中有之,今未得見。(上目錄乃據倫明萬叢山房叢書本《<;飲水詩詞集>;跋》)

又韓菼所作《神道碑》,言顧貞觀、姜宸英曾為容若作《行狀》。今顧貞觀文無傳本,姜宸英集中復不載此狀,余亦未得見。他日若發現此狀及全集,其可以增補此文者當不少也。

容若遺物之流傳于后世者,以余所知有二:一為容若玉印。一面鐫繡佛樓,一面鐫鴛鴦館。曾藏武進費念慈(屺懷)所。(葉昌熾《<;藏書紀事詩>;注》)一為《天香滿院圖》,乃容若三十歲像。朱邸崢嶸,紅闌綠曲,老桂數株,柯葉作深黛色,花綻如黃雪,容若青袍絡緹,佇立如有所思,貌清癯特甚,禹鴻臚之鼎繪(沈宗畸《便佳簃雜志》),曾藏繆荃蓀(小山)所。今二物皆不知流落何所,記此以當訪問,聞圖有影印本,予亦未見。

容若贈貞觀詞,有“后身緣恐結他生里”之句,歿后竟被附會而成一段神話。據《炙硯瑣談》所傳如下:

侍中(容若)沒后,梁汾旋亦歸里。一夕夢侍中至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愿尋息壤。”其夜嗣君(謂貞觀子)舉一子,梁汾就視之,面目一如侍中,知為侍中身后無疑也。……月后,復夢侍中別去,醒起急詢之,已卒矣。

至《錫金識小錄》所傳,則愈歧而愈繁,謂:

梁汾家居,一夕,夢容若至曰:“吾來踐約矣。”厥明,報仲子舉一孫。梁汾心異之,視其生命,決其必夭,遂名之曰益壽。資甚聰穎,十一歲而殤。時梁汾居惠山積書巖,夜夢容若曰:“吾踐約為子孫,今去矣。家人不予棺而欲以席裹我,何待我薄也!”粱汾凌晨歸,而益壽已死。問家人,無席裹事。詢其母,曰有之,始死啟姑,將具木治棺,姑以兒幼,取肆中棺殮之。母以市棺薄,心恚,哭不如席裹也。

荒唐之言,錄之聊備掌故,亦以見容若與梁汾之友誼最足吸引后世文人之想像也。(上兩段據《貫華叢錄》引。)

容若歿后一年,而查慎行(康熙間名詩人)來館明珠家,課其子揆敘,時年十三。又二年(康熙二十七年二月)明珠為御史郭琇所劾,革大學士職,交與領侍衛大臣酌用,賓客星散。尋授內大臣,后屢從征,雖無陟擢,亦無大躓,四十七年卒,年七十有四(國史館本傳)。揆敘則由康熙二十三年甲戌翰林,歷官翰林院掌院,位至副相(《敬業堂集》)。著有《益戒堂詩》前后集及《雞肋集》(《熙朝雅頌》卷六),今罕傳本。《熙朝雅頌》(卷六至卷七)載其六十九首,亦一時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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