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業篇
市舶司之設,元明二代亦皆有之。元設于上海、澉浦、杭州、慶元、溫州、泉州、廣州,凡七處,時有省置。明洪武初設于太倉黃渡,尋罷,復設于寧波以通日本,泉州以通琉球,廣州以通占城、暹羅及西洋諸國,諸國皆聽時至,惟日本限其期為10年,人數為200,舟為2艘,以金葉勘合表文為驗,以防作偽,以其時正值倭寇為患也。嘉靖初給事中夏言言,倭患起于市舶,遂罷之。嘉靖三十九年(1560)鳳陽巡撫唐順之議復三市舶司,部議從之。四十四年(1565)浙江以巡撫劉畿言仍罷,福建開而復禁,萬歷中悉復。永樂中又嘗設交阯云南市舶提舉司。明之設司,意不在于收稅,而在以此撫治諸夷,消彌釁隙,以其時倭寇方張也。在當時未嘗不收制馭之效,然習之久,而畏惡外人之心日增,歐人之傳教,又頗與華人習俗相違。清嘉慶時,又有西北教匪、東南艇盜之禍,遂并攘夷排教御寇為一談,中西之交涉,生出無窮糾葛焉。原因雖多,而倭寇滋擾,致中國之視海客咸有畏惡之心,亦其中之一也(《明史·食貨志》曰:“明初東有馬市,西有茶市,皆以馭邊省戍守費,海外諸國入貢,許附載方物,與中國貿易,因設市舶司,置提舉官以領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生禁有所施,因以消其釁隙也。”明之與外國通市,其意皆非以為利,故永樂初西洋刺泥國、回回哈只馬哈沒奇等來朝,附載胡椒,與民互市,有司請征其稅,成祖不許。武宗時提舉市舶太監畢真言:“舊制,泛海諸船,皆市舶司專理,近領于鎮巡及三司官,乞如舊便。”禮部議“市舶職司進貢方物,其客商及風泊番船,非敕旨所載,例不當預也”。夫許外國互市而曰入貢,許附載方物貿易,而市舶司且若以接待貢使為職,永樂三年〈1405〉又置驛于三市舶司,以待諸番貢使,豈真以其來,為入貢而不為貿易哉?夫亦曰入貢而后許貿易,則不致與沿海之民私相市,而官司無所稽考,以是為制馭之一策云爾。此辦法似乎多事,而亦不能盡謂為不然。蓋客強主弱,乃清中葉以后之情形,前此則適相反。故嘉靖倭變,朱紈訪知“由舶主皆貴官大姓,市番貨皆以虛值,轉鬻牟利,而值不時給”。而史且謂“市舶既罷,日本海賈往來自如,海上奸豪與之交通,法禁益無所施”也。蓋市舶官吏原來未嘗不有贓私之行,然視土豪勢家,則終有間矣)。
北方游牧民,雖時與中國以兵戎相見,然通市亦恒不絕,史所載雖不詳,亦可考見其盛者,則如漢設馬邑之權,匈奴單于覺之而去,自是絕和親,攻當路塞,然“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關市不絕以中之”,又如唐殺突董,九姓胡死者千人,突董回紇毗伽可汗叔父也,而毗伽謂唐使,“國人皆欲爾死,我獨不然。突董等已亡,今又殺爾,猶以血濯血,徒益污。吾以水濯血,不亦善乎!為我言有司,所負馬值百八十萬,可速償我。”若寬仁能以德報怨者,實貪馬值不能絕耳。明初設馬市三,一在開原南關,以待海西。一在開原城東,一在廣寧,以待朵顏三衛。正統三年(1438)始設馬市于大同以待也先,其后王振裁其馬價,遂有土木之變,也先桀驁終必反。然非裁馬價,有以激之,其叛或不至于是其速也。其后北撫俺答,東馭女直,亦藉大同馬市,遼東義州木市。努爾哈赤之攻尼堪外蘭,明人不能討,顧開撫順、清河、寬甸、叆陽四關,許其互市。論者謂滿洲之致富厚,習華事實于此有關焉。蓋中國與外夷通商,不徒資其困乏,亦足牖其文明矣。蠢彼建夷,不思木桃之報,而為封豕長蛇,薦食上國,其罪可勝誅乎!
第二章 財產篇
吾國雖久行私產之制,然貧富之相去實不可謂之懸殊。(一)因封建久廢,有廣土者甚少。(二)則財產久由各子均分。大家族在后世既已罕見,即有巨富之家,一再傳后,財產亦以分而日薄。(三)則恤貧抑富,久為政治家所信奉。人民亦能互相救恤。(四)則地處大陸,人事之變遷甚劇。每一二百年,輒有大戰亂。貧富之變易較易。此吾國民所以久有均貧富之思想,而數千年來,卒能相安無事者也。然今后之情形則非復曩昔矣。
今日生計之情形,所以大異于昔者,在舍器械(有口曰器,無口曰械,合二字,為凡用具之總名),而用機器。器械僅能少助人力。且其為物單簡,一人能用之,則人人皆能用之;一家能有之,則家家皆能有之。故眾人生利之具,無大不同。其所生之利,亦略相等。至于機器,則非復人人所能制,亦非復家家所能有。于是購機器,設工廠,不得不望諸資本家。其物必合眾力而后可用,則其業必集多人而后可營。而管理指揮,遂不得不有企業者。資本家安坐而奉養甚厚,勞動者胼胝而飽暖猶艱,則易致人心之不平,企業者之利害,恒與資本家同,其于工人,督責既嚴,猶或肆行朘削,則易為工人所怨恨。舊日商工之家,師徒如父子之親,主傭有友朋之誼,至此則皆無之矣。況手工造物,皆略有樂趣。機器既用,所事益簡,終日反復,不出一兩種動作,則易生厭倦之情。于是勞資相疾如仇矣。吾國之用機器,蓋啟于同、光之朝。初辦者為軍事(如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后漸進于交通(如汽車、汽船),又漸進于開礦紡織等業(如漢冶萍煤鐵礦廠公司,李鴻章所設上海機械織布局,張之洞所設廣東繅絲、漢口織布、制麻等局)。其初多由官辦,或官督商辦,其后民業漸起。而外人亦投資中國,經營一切。中日戰后,又許外人設廠于通商口岸。于是新式事業,日增月盛。勞資相軋,遂日甚一日矣。今之論者,每謂中國人只有大貧小貧,而無所謂富。人民只患失業,不患業之不善。此誠然。然此特今日內亂不息,百業凋敝之時為然耳。一旦戰事息而國內安,人民率其勤儉之習,以從事于實業,將見財富之增,一日千里。美利堅自赤貧以至富厚,不過50年,況于吾國,人口本庶,國土久辟者乎?《詩》曰:“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日之勞資,雖若未成階級,然其成為階級甚易,固不容不早為之計也。
社會主義派別甚多。約其大旨,不越兩端:一主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人之盡其能否,固無督責之人。其取其所需,不致損及他人,或暴殄天物與否,亦復無人管理,一憑其良心而已。此非民德大進,至“貨惡其棄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不必為己”之時,未易幾及。程度不及,而欲強行之,將有后災,豈徒說食不能獲飽而已。一則主按勞力之多少,智識技藝之高下,以定其酬報之厚薄。其主張急進者,欲以國家之力,管理一切。主張漸進者,并只欲徐徐改良而已。此則于現在情形為近。馬克思曰:新社會之所須者,必于舊社會中養成之。今欲行社會主義,所須者何物乎?以人言:一曰德,一曰才。以物言:一曰大規模之生產器具,一曰交通通信機關。必有大規模之生產事業,而后生產可以集中;而后可由公意加以管理。否則東村一小農,西市一小工,固無從合全國而統籌并計也。大規模之生產器具,交通通信機關,既非一時所能有,人之經營擘畫之才能,又非既有此等事,無從練習。其公德心,亦不能憑空增長。則人我不分之理想,斷非今日所能行,無俟再計矣。故今日者,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合全世界而統籌并計,以定生產之法,分配之方;而人之生產,仍無一不為公,其消費則無一不仰給于公,與部落共產時代無以異,為最終之蘄向。而且前則暫于較小之范圍內,求生產之漸趨于協力,分配之漸進于平均,隨生產之漸次集中,徐圖管理擘畫之才能之增長;日培養公德心使發達,而徐圖盡去其利己之私”,則進行之正規也。
無政府主義,我國無之。近人或以許行之說相附會。案許行之說,乃欲取法于極簡陋之國家耳,非無政府也。說見《政治史·政體篇》,至于憑借國家權力,大之則制民之產,謀貧富之均平;小之則扶弱抑強,去弊害之大甚。則我國之人,夙有此思想。以政治放任既久,幅員遼遠,政府之威權,不易下逮,奉行之官吏,難得其人,故迄未能行耳。然其思想,則未嘗消滅也。試引王安石、龔自珍兩家之言以明之。
王安石《度支副使廳壁題名記》曰:“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有財而莫理,則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予之勢,擅萬物之利,以與人主爭黔首,而放其無窮之欲;非必貴強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猶為不失其民者,蓋特號而已耳。雖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給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猶不得也。然則善吾法而擇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財,雖上古堯舜,猶不能毋以此為先急,而況于后世之紛紛乎?”此為安石變法,首重理財之故。蓋國不能貧富予奪人,則貧富予奪之權,操于豪強,國家欲有所為,其事恒不得遂。然國家所行,多為公義。豪強所行,多為私利。國家所欲不能遂,而豪強則所為必成,則公義不伸,正道滅絕,社會將永無太平之日矣。安石之言,自有至理,后人或訾其挾忿戾之心,以與豪暴爭,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