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中國近世史前編(4)
- 中國近代史
- 呂思勉
- 4615字
- 2016-11-02 16:39:43
一般的風氣,家族主義頗為發達。人類在較早的時代,其團結大概是依據血統的。當這時代,治理之權,和相生相養之道,都由血緣團體來擔負,是為氏族時代。后來交通漸廣,交易日繁,一團體的自給自足,不如廣大的分工合作來得有利,于是氏族破壞,家族代興。中國的家族,大體以“一夫上父母下妻子”為范圍,較諸西洋的小家庭,多出上父母一代,間有超過于此的,如兄弟幾房同居等,其為數實不多,此等組織,觀念論者多以為其原因在倫理上,說中國人的團結,勝于歐美人。其實不然,其原因仍在經濟上。(一)因有些財產,不能分析,如兄弟數人,有一所大屋子,因而不能分居。(二)而其最重要的原因,則小家庭中,人口太少,在經濟上不足自立。譬如一夫一妻,有一個害了病,一個要看護他,其余事情就都沒人做了。若在較大的家庭中,則多少可借些旁人的力,須知在平民的家庭中,老年的父母,亦不是坐食的,多少幫著照顧孩子,做些輕易的事情。(三)慕累世同居等美名以為倫理上的美談,因而不肯分析的,容或有之,怕究居少數,但亦未必能持久。凡人總有一件盡力經營的事情,對于它總是十分愛護的。中國人從前對于國家的關系,本不甚密切,社會雖互相聯結,然自分配變為交易,明明互相倚賴之事,必以互相剝削之道行之,于是除財產共同的團體以內的人,大率處于半敵對的地位。個人所恃以為保障的,只有家族,普通人的精力,自然聚集于此了。因此,家族自私之情,亦特別發達。(一)為要保持血統的純潔,則排斥螟蛉子,重視婦女的貞操。(二)為要維持家族,使之不絕,則人人以無后為大戚。因而獎勵早婚,獎勵多丁,致經濟上的負擔加重,教養都不能達到相當的程度。(三)公益事情,有一部分亦以家族為范圍,如族內的義田、義學等是。(四)因此而有害于更大的公益。如官吏的貪污,社會上經手公共事業的人的不清白,均系剝削廣大的社會,以利其家族。(五)一部分人,被家族主義所吞噬,失其獨立,而人格不能發展。尤其是婦女,如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因而不施以教育,反加以抑壓錮蔽之類。總而言之,家族制度和資本制度,是現代社會的兩根支柱,把這兩根支柱拉倒了,而代以他種支柱,社會的情形就大變了。
鄉土觀念亦是習慣所重的。(一)因交通不便,各地方的風俗,不能齊一,尤其言語不能盡通。(二)而家族主義,亦本來重視鄉土的。因為家族的根據,總在一定的地方,而習俗重視墳墓,尤屬難于遷移之故。因此離開本鄉,輒有凄涼之念,雖在外數十年,立有事業,仍抱著“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思想,總想要歸老故鄉,而尸棺在千里之外,亦要運歸埋葬。此于遠適異域,建立功業,從事拓殖,頗有些阻礙。羈旅之人,遇見同鄉,亦覺得特別親近,只看各地會館的林立,便可知道,此于國族的大團結,亦頗有妨礙。后來旅外的華僑,雖在異國,仍因鄉貫分幫,即其一證。
中國人是現實主義的,不甚迷信宗教。其故:因自漢以后,儒教盛行,儒教的宗旨,系將已往的時代,分為三階段。(一)在部族公產之世,社會內部,絕無矛盾,對外亦無爭斗,謂之大同。(二)及封建時代,此等美妙的文化,業經過去了,然大同時代的規制,仍有存留。社會內部的矛盾,還不甚深刻,是為小康。大同小康之名,見于《禮記·禮運》。(三)其第三個時期,沒有提及,我們只得借《春秋》中的名詞,稱之為亂世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分為三世:(1)據亂而作,(2)進于升平,(3)再進于太平,明是要把世運逆挽至小康,再挽之大同的。太平大同的意義,后世已無人能解,小康之義,儒書傳者較詳,后人都奉為治化的極則(其實儒家的高義,并不止此)。其說法,還是注重于社會組織的。想把事務件件處置得妥帖,使人養生送死無憾。儒教盛行,大家所希望的,都在現世,都可以人力致之。所以別種宗教,所希望的未來世界,或別一世界,靠他力致之的,在中國不能甚占勢力。雖然如此,人對現世的觖望,總是不能無有的,于是有道佛二教,以彌補其空隙。(一)儒教的善惡報應,是限于現世的,延長之則及于子孫,這往往沒有應驗,不能使求報的人滿足。佛教乃延長其時間而說輪回,另辟一空間而說凈土,使人不致失望。(二)高深的哲學,在中國是不甚發達的,佛教則極為發達,可以滿足一部分人的求知欲。(三)其隨時隨地,各有一神以臨之,或則系屬善性,而可以使人祈求;或則系屬惡性,而可以使人畏怖。則自古以來,此等迷信的對象本甚多,即后來亦有因事而發生的,都并入于道教之中,前者如各地方的土地山川之神;后者如后世貨幣用弘,則發生財神;天痘傳染,則發生痘神等是。中國宗教發達至此,已完全具足,所以再有新宗教輸入,便不易盛行。
以上所說,系就通常情形立論。若在社會秩序特別不安定之時,亦有借宗教以資煽惑的,則其宗教,迷信的色彩,必較濃厚,而其性質,亦不如平時的宗教的平和,歷代喪亂時所謂邪教者都是。
以上是中國政治和社會的輪廓。總而言之:
(一)當時中國的政治,是消極性的,在閉關時代,可以茍安,以應付近世列國并立的局面則不足。
(二)當時中國的人民和政府的關系該說是對立的,社會的規則都靠相沿的習慣維持。但到真有外族侵入時,人民就能奮起而與國家一致了。
(三)中國社會的風俗習慣,都是中國社會的生活情形所規定的,入近世期以后,生活情形變,風俗習慣亦不得不變。但中國疆域廣大,各地方的生活,所受新的影響不一致,所以其變的遲速,亦不能一致,而積習既深,變起來自然也有相當的困難。
第三章 中西的初期交涉
第一節 近代西人的東來及中西交通
舊世界之地,文明的中心點,共有三處:(一)為亞洲東部的中國;(二)為亞洲南部的印度;(三)在亞歐非三洲之交,即所謂西洋文明。印度人在歷史上,未曾充分發揮過政治上的勢力,所以講歷史的人,大抵把它分做東洋西洋兩部。東西洋的文明,中以亞洲中部的高原為之間隔(不甚讀史的人,往往誤以歐亞二洲為東西洋的界限,其實不然,水本不足為交通的障礙。烏拉爾嶺雖長而低,高加索雖高而短,亦不足以為交通的障礙的。所以為歷史上東西洋文化的間隔的,實在是亞洲中央的高原。自亞洲的東方到歐洲,有三條路:一為北道,經西伯利亞逾烏拉爾嶺入歐俄,其地太覺荒涼,從古無甚往來;二為中道,自蒙古經天山北路,歷咸海、里海地帶至歐洲,亦是常受侵掠的路;三為南道,自天山南路逾蔥嶺入西亞,則系文明發達之地。但其地太艱險,所以交通不能大盛),所以其相通,必于海而不于陸。中國和歐洲的交通,是自古就有的,但其互相灌輸,不過是枝節的技術問題(羅盤針、印刷術、火藥等,至近世雖能令社會文明煥然改觀,然在當時,實不過如此),未能使社會煥然改觀。社會向外發展之力,既尚不大,亦未能使東西兩洋發生親密的關系。所以歷史上的中歐交通,握其樞紐的,實在多是印度、阿拉伯及其他西亞諸國人。中國人到歐洲,歐洲人到中國的,究竟不多。這種情形,在未入近世史之前,始終沒有改變。中歐的大通既不于陸而于海,則起著先鞭的,必然是長于航海的人。以地理形勢論,必屬于歐洲而不屬于亞洲的東部(歐洲海岸線最長,內地的每一關,距海岸皆較近。且其文明發達,自古即在地中海沿岸,其國家的富厚繁榮,實與海有甚深的關系。與中國以陸為中心,視海路的發展無甚關系的,大不相同)。這是自然形勢所支配,無足為異的。
近世歐人的東來,起于15世紀,即明朝的中葉。其時君士坦丁為土耳其所據(事在公元1453年,即明景帝景泰四年),歐人出波斯灣東航之路絕。其自亞歷山大里亞溯尼羅河入紅海的路,則因中經沙漠,頗覺不便,歐人乃想別覓新路。其首先崛起的,當推葡萄牙,公元1486年,即明憲宗成化二十二年,通過好望角。1498年,即明孝宗弘治十一年,達到印度,又占領錫蘭、馬六甲、爪哇諸島嶼(諸島嶼中,馬六甲最稱重要。1511年,即明武宗正德六年,葡人取之,建為重要的軍商港。至1641年,即明思宗崇禎十四年,乃為荷蘭人所奪)。西班牙人繼之,其所遣的哥倫布(Colombo)即以1493年,即明孝宗弘治六年發現美洲。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又以1519年,即明武宗正德十四年環繞地球航行(麥哲倫本葡萄牙軍官,以不滿葡人待遇,改投西班牙。1519年,即明武宗正德十四年,以五舟西航南美。明年,越麥哲倫海峽入太平洋,又明年,至菲律賓,以助土酋作戰而死。五舟逐漸損失,僅余一舟,以1522年,即明世宗嘉靖元年西歸)。西班牙于是征服墨西哥、秘魯,東占菲律賓群島,時在1565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菲律賓群島距西班牙頗遠。好望角航路,既為葡萄牙所據,航行麥哲倫海峽,則太覺回遠,所以其與本國的關系頗疏,然中國商船,聚集其地的頗多。至葡萄牙都城里斯本,則在歐洲,為東洋貨物聚集之地。1581年,即明神宗萬歷九年,荷蘭叛西班牙,時西班牙王兼王葡萄牙,乃禁止荷人出入里斯本。1599年,即明神宗萬歷二十七年,英人自設東印度公司,越二年(1602年,即萬歷三十年),荷人繼之,葡萄牙航業遂漸為荷人所奪(荷人立巴達維亞,事在1619年,即明神宗萬歷四十七年)。英國在印度,亦逐漸得勢。而中國與歐洲各國的交通,亦于是乎開始。
中國和西洋的交通,由來甚早,歷代西方的估客,梯山航海而來的不少。近世歐人東來,自然猶以敵意遇之。然(一)歷代東西交通,所販賣的,大概是珍奇之品,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見之自然適得其反。而且交廣之地,天高皇帝遠,肆意誅求,究難發覺。所以通商地方,或專司通商事務的官吏,特別容易貪污。(二)商人惟利是圖,自更無所不至。主人畏客,乃五口通商以后的特別的情形。客子畏人,則千古一轍。在外商無力爭持,中國官吏,不能秉公判斷的情形下,中國商人,自然要極其力之所能至,以榨取外商。(三)班超對任尚說,能來西域的吏士,必非孝子順孫,何況遠越重洋的冒險家?此輩從其一方面說,自然是個英雄,從其又一方面說,究竟是怎樣一種人,卻很難下個斷語。懷抱大志的首領如此,何況其余附隨的人呢?當時各商船的水手等,甚有類于海盜的行為。因此,很足以引起大多數對通商沒有利害關系的人民的反感。(四)中國歷代不甚獎勵人民向海上發展。因為海上的情形,不甚熟悉,對于海盜不易犁庭掃穴。遂覺其較諸陸上的盜賊,可怕得多。明朝承倭寇之后,此等恐怖心尤甚。又加當時的歐洲人,船炮的堅利,已非中國所及(《明史·外國傳》:和蘭“舟長三十丈,廣六丈,厚二尺余,樹五桅,后為三層樓。旁設小窗,置銅炮;桅下置二丈巨鐵炮,發之,可洞裂石城,震數十里,世所稱紅夷炮,即其制也”)。所以對于他尤為畏惡,積此四端,遂釀成近世中西交通之始,一種隔閡的情形。
唐宋以降,中國在沿海各口岸,多設有市舶司,明朝在廣州亦然。外國商船來的,本來停泊在今中山縣南虎跳門外的浪白洋中,就船交易。武宗正德年間(1506—1521),移于高州的電白。世宗嘉靖十四年(1535),又移于現在的澳門(見《明史·外國佛郎機傳》,稱為壕鏡)。后來諸國商人,率多離去,惟葡萄牙于穆宗隆慶年間(1567—1572),按年納銀500兩,租地造屋。自此葡人在中國,遂獨在陸上得有根據地。英人以思宗崇禎十年(1637)來澳門,為葡人所阻。自謁中國官吏求通商。至虎門,又遭炮擊。英人還擊,毀其炮臺,旋復送還俘掠,中國亦許其通商。然其時已迫明末,未幾,廣東軍事起,英人商務遂絕。荷蘭于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據臺灣、澎湖,至清世祖順治十七年(1660),為鄭成功所奪,清朝曾約荷蘭夾擊臺灣,所以許其每隔八年,到廣東來通商一次,船數以四只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