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子的西墻角上,有一個煤火爐子,女郎進去之后,便撥火燙酒。安幼輿問老頭兒:“這個女郎是你什么人?”老頭兒回答說:“老夫姓章。七十歲了,只有這么一個姑娘。種地的人家,沒有丫鬟仆婦,拿你不是外人,所以不拘禮節(jié),敢叫老伴兒和女兒出來見你,希望你不要見笑。”安幼輿又問:“姑娘的婆家住在什么地方?”老頭兒回答說:“還沒有婆家。”安幼輿便說姑娘聰明漂亮,贊不絕口。老頭兒正在謙遜著,忽聽女兒驚慌地喊叫起來。老頭兒急忙跑了進去,原來是壺里的酒沸騰出來起火了。老頭兒把火撲滅了,呵斥女兒說:“這么大的丫頭,還不知酒沾火就著嗎!”一回頭,看見爐子旁邊有個用高粱秸扎的紫姑神,還沒有扎完,又呵斥女兒說:“頭發(fā)這么長了,還真像個孩子!”然后拿過去對安幼輿說:“貪圖這么一個活計,竟把酒燙開了。蒙你夸獎,豈不羞死人了!”安幼輿仔細一看,覺得紫姑神的眉目和袍服做得很精巧,就稱贊說:“雖然近似兒戲,也可以看出一顆聰明的心了。”
兩個人喝了一會兒,姑娘一次又一次地過來給安幼輿敬酒,嫣然含笑,一點也不羞怯。安幼輿目不轉睛地看著姑娘,心里動了情。忽然聽老太太招呼老頭兒,老頭兒就走了。安幼輿看室內無人,就對姑娘說:“看見你仙女般的容貌,令我心往魂失。我想托媒向你求婚,又怕你會拒絕,怎么辦呢?”姑娘抱著酒壺,面對火爐,沉默不語,好像沒有聽見。安幼輿一次又一次地追問,姑娘就是不回答。安幼輿于是悄悄進了那屋。姑娘突然站起來,聲色俱厲地說:“輕狂的公子,你闖進來想要做什么?”安幼輿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向她懇求。姑娘想要奪門逃出去,安幼輿突然跳起來,擋在了前面,然后把姑娘抱在懷里。姑娘急得聲音發(fā)顫地喊叫,老頭兒急忙跑進來問她喊什么。安幼輿撒手出了屋,心里覺得很慚愧,也很害怕。姑娘卻不慌不忙地對父親說:“酒又沸騰涌了出來,不是郎君跑來,酒壺就燒化了。”聽姑娘這么一說,安幼輿的心里才稍微安定下來,更覺得她是個好姑娘。這時,安幼輿已經被弄得神魂顛倒,心里好像喪失了什么東西。于是就假裝喝醉了,離開了酒席,姑娘隨后也走了。
老頭兒給安幼輿鋪了床鋪和被褥后,就關上房門出去了。但安幼輿根本睡不著,沒到天亮,就把老頭兒招呼起來,告別離去。回到家以后,馬上托一位好朋友,登門求婚。朋友去了一天才回來,竟然沒有找到姑娘的住所。安幼輿就讓仆人備馬,尋找前天夜里的道路,親自去求婚。但找到那里一看,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懸崖峭壁,竟然沒有那個村落,到附近的村莊打聽,也很少有姓章的。安幼輿很失望地回到家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從此得了一種疾病,整天眼花繚亂、腦袋也昏沉沉的。勉強喝一點粥湯,就想嘔吐;昏迷之中,總是呼喚花姑子。家人不了解什么意思,只是整個晚上都圍在他身邊守護著,而他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了。
一天晚上,守護的家人又困又乏,全都睡著了。安幼輿在蒙眬之中,覺得有人用手揉搓著自己。略微睜開眼睛,看見花姑子站在床前,便不知不覺地神也清了,氣也爽了。眼睜睜地瞅著姑娘,眼淚不斷地往下流著。姑娘歪著腦袋笑著說:“癡心人,怎么病成這樣呢?”說完就上了床,坐在他的大腿上,用兩只手按摩他的太陽穴。隨后,他又聞到姑娘頭上有一股濃烈的麝香味,香味穿過鼻腔,一直滲進骨頭里。大約過了幾刻鐘,他忽然感到額頭上冒出了熱汗,熱勁兒逐漸達到四肢,身上全都出汗了。這時,姑娘小聲說:“你屋里人太多,我不便住在這里。三天以后,我再來看望你。”說完,從繡花的袖筒里掏出幾個蒸餅,放在床頭上,就悄然無聲地走了。
安幼輿睡到半夜,熱汗出完后,就想吃飯,于是便拿起床頭上的蒸餅吃了起來,不知餅里包著什么東西,只是覺得特別香甜,所以一口氣就吃了三個。然后又用衣服蓋住剩下的蒸餅,便沉沉酣睡了,一直睡到天亮才醒過來,頓時覺得身上很輕松,好像放下了沉重的擔子。到了第三天,蒸餅吃完了,更覺神清氣爽。于是他就把家人都打發(fā)出去。想著姑娘來的時候可能進不了門,于是就偷偷地出了書房,把幾道門閂都統(tǒng)統(tǒng)拔掉了。過了一會兒,花姑子果然來了,笑盈盈地說:“傻郎君!你不感謝醫(yī)生嗎?”安幼輿高興極了,把姑娘抱在懷里,和她纏纏綿綿的,恩愛到了極點。過了一會兒,姑娘說:“我之所以冒著蒙受恥辱的風險,前來和你相會,為的是報答你的大恩。實際上我是不能和你結成終身伴侶的,希望你趁早另外選擇一個配偶。”安幼輿聽了,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問道:“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也不了解你家的身世,過去在什么地方對你家有過幫助,我實在記不清了。”姑娘也不講明,只是說:“你自己想想吧。”安幼輿堅決要求和花姑子永遠相親相愛。花姑子說:“我一次又一次在黑夜里奔波,本來是不可以的,常在一起做夫妻,也是不可能的。”安幼輿聽這話之后,便悶悶不樂起來。花姑子說:“如果一定想要和我相好,你明天晚上到我家里去吧。”安幼輿聽了這話,才停止了悲傷,心里高興極了,就問姑娘:“從你家到這里很遠,你細小的腳步,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姑娘說:“我本來沒有回去。東頭的聾老太太,是我的姨娘,為了你的緣故,我住在她那里,一直逗留到今天,家里恐怕要懷疑和責備我了。”安幼輿和她同床共枕,只覺她的皮膚和呼吸,都有一種香氣。便問道:“你用什么香料,熏沐到肌肉和骨頭里去了?”花姑子說:“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是熏飾的。”安幼輿聽她這樣說,越發(fā)感到奇怪了。
天還沒亮,花姑子就早早起來向安幼輿告別了。安幼輿擔心自己晚間進山會迷失道路,花姑子于是就和他約定,在路上等他。到了黃昏,安幼輿便連跑帶顛兒地奔向山里,花姑子果然在那里等著他。然后,兩個人一起到了從前的老地方。老頭和老太太看到安幼輿后,都對他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只是家里沒有好的下酒菜,大碗小盤全是雜七雜八的野菜。而且吃完就請客人安歇就寢。花姑子對他也不怎么答理,這使得他心里很疑惑。直到更深以后,花姑子才來到他的房間,說:“我父母一直絮絮叨叨的,不睡覺,勞你久等了。”于是兩個人情深意切,又纏綿了一夜。之后,姑娘又對他說:“今天晚上的相會,就是百年的離別了。”安幼輿聽了,又覺得十分驚訝,便問她為什么這樣說。花姑子回答說:“我父親認為這個村莊太小,覺得這里孤獨而又寂寞,所以要往遠處搬家。這樣一來,我們的相親相愛,到今晚也就結束了。”安幼輿不忍放讓她走,哭得前俯后仰,心里難過極了。正在難舍難分的時候,夜色開始消失,天光逐漸放亮了。老頭兒忽然闖進來,罵道:“下賤的丫頭,玷污我家清白的門風,把人都羞死了!”花姑子一看,大驚失色,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老頭兒也跟了出去,一邊走一邊罵。安幼輿大吃一驚,又驚又怕,沒有地方可以容身,便偷偷地跑回家了。
安幼輿在家里徘徊了幾天,對花姑子懷有強烈的思念之情,使他幾乎熬不下去了。于是便從墻頭上爬過去,觀察一下有沒有看望花姑子的時機。同時想到老頭兒從前說過自己對他有恩,即使這次貿然前往,被老頭子發(fā)現(xiàn)了,應該也不會過于責備。于是,就乘著夜色竄進深山,在山里跑來跑去,結果又迷失了方向,辨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哪條道路能夠通往花姑子的住所。
安幼輿開始害怕起來,于是便打算往回走。但就在他尋找回家的路時,突然看見山谷里隱隱約約的有簇房舍,便很高興地來到那里。一看之下,原來是一座高大的門樓,像是官僚世家的住宅,幾道門還都沒有關上。于是,他便向看門的人詢問章家的住所。這里,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侍女,問看門的說:“這么晚了,是什么人打聽姓章的?”安幼輿說:“姓章的是我親戚,我偶然迷路,找不到他家的方向了。”侍女說:“你這個男子,不要打聽姓章的了。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她今天就住在這里,請你等一會兒,容我進去告訴她。”
侍女進去不一會兒,就出來請安幼輿進去。安幼輿剛走上房子的前廊,花姑子就跑出來迎接,并對侍女說:“安郎奔波到半夜,想必已經困乏了,可以安排床鋪,侍候他就寢。”過了不一會兒,兩個人便手拉手地進了幃帳。安幼輿問花姑子:“你舅母家里怎么沒有別的人呢?”花姑子說:“舅母到別的地方去了,留我替她看家。有幸和你相遇,豈不是前世結下的良緣?”但在偎依之間,他突然聞到一股膻腥的氣味,心想是不是錯覺。姑娘抱住他的脖子,突然用舌頭舐著他的鼻孔,他便像被人刺了一錐子,一直疼到腦子里。頓時嚇得要死,急忙想要逃脫出去,但身上卻像捆了粗大的繩子。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失去知覺了。
由于安幼輿一個晚上都沒有回家,家人便到處尋找,找遍了人跡所到之處也沒找到。這時,有人告訴他們,昨晚兒在山間的小路上碰見過他。家人于是進了山里,看見他赤裸裸地死在懸崖底下。家人一看,頓時大驚,也感到奇怪,因為誰也看不出他死亡的原因。于是,家人就把尸體抬回家里。大家聚在一起,正在痛哭的時候,有個女郎跑來吊孝,號啕痛哭,從門外一直哭進靈堂。她摸著安幼輿的尸體,按著他的鼻子,鼻涕眼淚流進了他的鼻孔,哭天喊地地說:“天哪,天哪!你怎么這樣愚蠢糊涂啊!”哭得聲嘶力竭,老半天才停住眼淚。隨后,女郎告訴安幼輿的家人:“把他停放七天,不要入殮。”大家不知她是什么人,剛要開口問她,她卻顯得很傲慢,也不拘禮節(jié),而且很快就告辭了,只見她含著眼淚,徑直出了靈堂。大家要挽留她,她也不理睬。有人在她后邊跟著,但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無影無蹤了。于是,大家都認為她是神仙,便小心謹慎地遵從她的指教。
第二天晚上,那個女郎又來了,還是和昨天一樣地痛哭。到第七天晚上,安幼輿忽然蘇醒過來,翻來覆去地呻吟著。家人一看,全都吃了一驚。那個女郎進了他的臥室,和他面對面地哭泣著。安幼輿舉起一只手,揮了揮,叫家人退出去。隨后,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煎成藥湯,約有一升左右,然后讓他喝下去。等把藥湯喝完后,安幼輿就能說話了。他長嘆一聲,說:“第二次害死我的是你,第二次叫我重生的也是你!”于是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姑娘。花姑子說:“這是蛇精冒充我。你前一次在山里迷路的時候,看見一箭之外的燈光,就是這個蛇精。”他說:“你怎么能夠做到讓我起死回生,叫白骨生出肌肉呢?莫非你是個神仙吧?”花姑子說:“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訴你,只是怕你受到驚嚇。你還記得五年以前,你曾在華山道上,從獵人手里買來一只獐子放了嗎?”安幼輿說:“是的,確實有這回事。”花姑子說:“那只獐子就是我的父親。他過去所說的大恩大德,指的就是這件事情。你前天已經托生到西村的王主政家里去了。我和父親到閻王那里告狀,閻王不愿給你辦好事。父親于是甘愿毀掉自己的道行替你死去,哀求了七天,閻王才叫你復活。我今天能和你偶然相會,真是幸運。但你雖然復活了,下體一定還沒有知覺,必須得到蛇精的血,合到酒里喝下去,才能除掉病根。”
安幼輿對蛇精懷著切齒的仇恨,卻擔心自己沒有辦法能夠捉住它。花姑子說:“這個不難。只是多殘害生靈,會使我百年不能成仙。它的洞穴在一個古老的山崖里,可在下午申時,把茅柴堆在洞口里,然后把火點上,并派人在洞外用強弓硬弩嚴加戒備,就可能捉住那只妖怪了。”說完,便向他告別,又囑咐說,“我不能終生服侍你,實在是無奈。但是為了你的緣故,我的道行已經損失了十分之七,希望你能憐憫和饒恕我。近一個月來,我感到肚子里略微有些震動,恐怕是你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年以后我會托人給你送回來。”說完,便流著淚走了。
過了一宿,安幼輿覺得腰部以下的部位完全沒有知覺,用手抓撓抓撓,也毫無痛癢之感。于是,他就把花姑子的囑咐告訴了家人。家人到了山里,按照他的指教,在洞穴里燒起了大火。不久,便有一條粗大的白蛇,冒著煙火從洞里沖了出來。這時,幾把弓箭一齊發(fā)射,很快就把那條蛇給射死了。大火熄滅以后,大家進到洞里一看,發(fā)現(xiàn)有大大小小幾百條毒蛇,都已經被燒得焦臭。家人回來之后,把蛇血獻給安幼輿。安幼輿于是把蛇精的血合到酒里喝下去,過了三天,兩條腿終于能夠轉動了;半年以后,就可以站起來走路了。后來,安幼輿獨自走在大山谷里時,突然遇見一個老太太,抱著一個用衣被包著的嬰兒,交給他說:“我女兒讓我把孩子送給你,并向你問候。”他剛要打聽花姑子的情況,但只一眨眼的工夫,卻再也不見老太太的蹤影了。打開襁褓一看,是個男孩。于是便把孩子抱回家里,一輩子再沒娶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