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卷五(1)
- 聊齋志異
- (清)蒲松齡
- 4678字
- 2016-11-03 08:51:01
武技
李超,字魁吾,臨淄西邊的鄉(xiāng)下人。他性情豪爽,樂善好施。有一次,一個和尚到他那里去化緣,李超便請他飽餐一頓。和尚非常感激他,便說:“我是從少林寺出來的,懂得一點點武術,愿意傳授給你。”李超很高興,就請他到客房里住下來,優(yōu)厚地招待了他,早晚跟他學藝。學了三個月,李超的武藝頗為精湛,不覺有些沾沾自喜起來。和尚問他說:“你有進步嗎?”李說:“有進步,老師所能的,我已經(jīng)完全學到手了。”和尚笑了笑,要李表演一下他所學到的武藝。李便脫下衣服,吐了口唾沫,跳起來像猿一樣飛攀,落下來像鳥一樣輕捷,騰挪跳躍了一會兒,然后兩手叉腰,揚揚自得地站在那里。和尚又笑著說:“行啊!你既然把我的本事都學到了手,那就讓我們較量一下,比比高低吧。”李超欣然答應,于是將雙手交叉胸前,做好準備的姿勢,然后你攻我守、我進你退地交起手來。李超時時刻刻去找和尚的破綻,和尚忽然飛起一腳,把李超踢出了一丈多遠。然后,和尚拍著巴掌,說:“你還沒有把我的本事學到手啊。”李超將兩手撐在地上,又慚愧又沮喪地向和尚請教。又過了幾天,和尚告辭走了。
李超從此以武藝著稱,走南闖北,一個對手也沒有遇到。偶然來到濟南,看到一個小尼姑在一個廣場上賣弄武藝,圍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那尼姑對圍觀的人說:“顛來倒去還是我一個人,實在太冷落了。有會武功的,不妨到這里來和我較量一下,給大家逗個趣吧。”一連說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吱聲的。這時,李超站在一旁,不覺技癢,便得意揚揚地走了進去,尼姑便笑著與他拿掌施禮,剛一交手,小尼姑便喊住他說:“這是少林寺宗派的武功呀!”接著又問:“尊師是哪一位?”李超開始不肯說,尼姑一再追問,李超才告訴她是那個和尚。尼姑拱手說:“憨和尚是你的老師嗎?不必交手了,愿拜下風。”李超再三要求,尼姑不同意。大家一再慫恿,尼姑這才說:“既然是憨師父的弟子,都是少林武術中人,無妨玩一玩,不過只要雙方心領神會就是了。”李超答應了她,但認為她文雅瘦弱,不免有些輕視她,加上自己年少好勝,總想打敗她,以便贏得藝冠一時的聲名。正在一來一往、難分勝負的時候,尼姑忽然跳出圈外,停下手來。李超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尼姑只是笑而不答。李超以為對方膽怯了,一再請求繼續(xù)較量,尼姑這才勉強起來跟他較量。不久,李超飛出一腳,尼姑并起五個指頭向他的小腿上輕輕一削,李超只覺得從膝蓋骨以下被刀斧砍了似的,跌倒在地爬不起來。尼姑笑著表示歉意,說:“太冒失了,多有觸犯,請勿見罪!”李超被人抬了回去,養(yǎng)了一個多月才好。過了一年多,憨和尚來了,李超便把自己與尼姑較量的往事向和尚述說了一遍。和尚聽了,十分驚異地說:“你太魯莽了,為什么要去惹她?幸虧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訴了她,要不然,你的腿早已斷了。”
狐夢
我的朋友畢怡庵,性格豪爽,與眾不同,最喜歡無拘無束。他相貌豐滿,身體肥胖,滿臉大胡子,在文人中是個知名人士。他叔叔是一個州的州官。他曾為了一件事情,來到叔叔的別墅,住在樓上休息。傳說這個樓過去有許多狐貍。他每次閱讀《青鳳傳》時,心里總是向往狐仙,恨不能和狐仙相遇。因而在樓上就收斂雜念,專注地想念狐仙。想了一會兒,回到書房里,天色已經(jīng)逐漸昏黑了。當時正是悶熱的伏天,他就對著房門,躺下睡覺。睡夢之中,覺得到有人搖他。醒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婦人,年歲已經(jīng)過了四十,卻風韻猶存。他很驚訝地爬起來,問她是誰。婦人笑著說:“我是狐仙,蒙你專注地想念我們,心里很是感激。”他聽到這話,感到很高興,就用調(diào)戲的口吻和她開玩笑。婦人笑著說:“我的年歲大了。縱然別人不嫌惡,自己也就先自慚形穢了。我有一個小女兒,已經(jīng)成年,可以服侍你。明天晚上,你的屋里不要留住別的人,我就把女兒給你送來。”說完就走了。
到了晚上,他燒起高香,坐在屋里等候著。婦人果然領著女兒來了。姑娘神態(tài)文雅,性格柔順,世上沒有能夠比她更美的了。婦人對女兒說:“畢郎和你前世有緣,你必須留在這里。明天早晨早早地回去,不要貪睡懶覺。”畢怡庵于是和女郎手拉手地進了幔帳,親熱到了極點。次日天沒亮,姑娘就走了。
天黑以后,那姑娘又自己來到書房,說:“姐妹們要為我祝賀新郎,明天就委屈你的大駕,隨我一同去吧。”畢郎問:“什么地方?”女郎說:“大姐做筵席的東道主,離這兒不遠。”
第二天,畢郎于是早早地等候著。等了很長時間,女郎也沒來,他覺得身體困倦,便趴在桌子上睡了。但他剛剛趴下,女郎忽然進來說:“勞你久候了。”于是就拉著他的手往外走。很快來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有個很大的院落。兩個人徑直上了中堂,看見堂上燈火熒熒,燦若星點。不一會兒,主人就出來了,年紀將近二十來歲,穿一身淡雅的服裝,容貌很漂亮。她拉起衣襟,向他們施禮祝賀,然后就要臨席入座。這時,有個丫鬟進來報告說:“二娘子到了。”接著,只見進來一個女子,大約十八九歲,笑微微地對女郎說:“妹子已經(jīng)破瓜了,你對新郎很如意嗎?”女郎用扇子敲她脊背,用白眼珠翻她一眼。二娘說:“記得小時候和妹妹打鬧玩耍的時候,妹妹最怕別人數(shù)肋骨,遠遠地呵著指頭,就笑得忍受不了,氣哼哼地瞪著我,說我該嫁給僬僥國的小王子。我說你這個丫頭,將來嫁一個大胡子丈夫,胡茬刺破你的小嘴唇,現(xiàn)在果然嫁給了大胡子。”大娘笑著說:“無怪三娘子很生氣地詛咒你!新郎就在旁邊,怎能這樣憨笑呢!”說笑了一會兒,擺上了酒菜,就催促就坐。在宴席上,大家說說笑笑的,喝得很痛快。忽然來了一個少女,抱著一只小貓,大約十一二歲,雛發(fā)未干,但卻嬌艷嫵媚到骨子里去了。大娘說:“四妹妹也要見見姐夫嗎?這里沒有你的座位。”于是就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挾菜取果給她吃。過了一會兒,又把她轉放到二娘懷里,說:“壓得我兩條腿酸痛!”二姐說:“這么大的丫頭,身子如有幾百斤重,我身子脆弱,可承受不了。既然想要看姐夫,姐夫本來是個大塊頭,肥壯的膝蓋耐坐。”說著就把她放到畢怡庵的懷里。然而,畢怡庵卻覺得放在懷里的小美人,芳香柔軟,輕得好像無人。于是就抱著她,和她同用一個杯子喝酒。大娘說:“小妹妹不要過量地喝酒,喝醉了就會有失儀容,恐怕姐夫恥笑你。”
少女只是抿嘴憨笑,用手玩弄小貓,小貓“喵喵”地叫著。大娘說:“還不把它扔掉,抱在懷里,跳蚤該跑出來了!”二娘說:“我請求用貍貓做酒令,拿一根筷子互相傳遞,傳到誰的手里,小貓一叫他就喝酒。”大家聽了,都同意她的意見。于是就互相傳筷子,等筷子傳到畢怡庵的手里,小貓就叫喚。畢的酒量本來很大,一連喝了好幾大杯。這才知道小貓是小女郎故意捉弄它叫的,因而大家哄然大笑。二姐說:“小妹子回去吧!壓壞了郎君,恐怕三姐要怨恨你了。”小女郎于是就抱著小貓走了。
大姐看見畢怡庵善于飲酒,就摘下髻子,斟滿了酒,勸他喝下去。畢怡庵看看那個髻子,大約只能容下一升酒,但是喝起來,覺得有好幾斗。等到喝干了一看,卻是一片荷葉。二姐也要向他敬酒,他只要推托再喝就受不了了。二姐于是拿出一個盛裝唇膏的小盒子,比彈丸大一點,斟滿一盒酒,說:“既然承受不了酒力,略微表示一點心意吧。”他看這個盒子,以為一口就能喝光,可是接過來喝了一百口,卻沒有喝干的時候。女郎站在旁邊,用一只小小的蓮花杯子換去那個盒子,說:“你不要被奸人捉弄了。”然后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原來是個大缽子。二娘看了,便說:“干你什么事!三天的丈夫,就這樣親愛呀!”畢一看,便拿起蓮花杯子,對著嘴唇,立刻一口喝光了。然后拿著杯子玩賞著,杯子光滑而又柔軟,仔細一看,不是杯子,卻是一只彎彎的絲線襪子,裝飾得很精巧。二娘奪過去罵道:“狡猾的丫頭!什么時候把人的鞋子偷去了,難怪腳下冰涼冰涼的!”說完就站起來,進屋去換鞋子了。
過了一會兒,女郎便約畢怡庵離開席位告別,并把他送出村子,叫他自己回去。一眨眼的工夫,他醒了過來,竟是夢里的情景;但是鼻子和嘴巴都醉醺醺的,酒氣還很濃烈。他感到很奇怪。到了晚上,女郎來了,說:“昨晚兒沒有醉死呀?”他說:“我正在懷疑是個夢境。”女郎說:“姐妹們怕你在酒席上輕狂吵嚷,所以假托夢境,其實不是做夢。”
女郎時常和畢下棋,畢總是輸?shù)摹E删托χf:“你天天嗜好下棋,我以為是個高手呢,現(xiàn)在看來,只平常罷了。”畢只好請求女郎給予指教。女郎說:“下棋的技術,在于自己的領會,我怎能幫你長進呢?早晚慢慢地熏染,或許能有變化。”過了幾個月,畢覺得稍微有了一點進步。女郎試著和他下了一盤,卻笑笑說:“還沒有長進,還沒有進步。”但他出去和過去曾經(jīng)下過棋的人下時,那些人卻發(fā)現(xiàn)他的棋路不同了,都感到奇怪。
由于畢怡庵為人坦率直爽,心里擱不住東西,所以便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了一點秘密。女郎知道了,便責備他說:“無怪同道者不肯結交輕狂的書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囑咐你,叫你謹慎地保守秘密,你還是泄露了!”便很生氣地要往外走。畢急忙承認錯誤,她才稍微消了一點氣,但是從此以后,來相會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了。
過了一年多,一天晚上,女郎又來了,只是呆坐在板凳上看著畢怡庵。和她下棋,她也不下;和她就寢,她不就寢。惱恨了很長時間,才說:“你看我和青鳳哪個漂亮?”畢怡庵說:“你恐怕比青鳳漂亮多了。”她說:“我自己很慚愧,沒有青鳳漂亮。但是蒲松齡和你是文字上的朋友,請你麻煩他給我寫一篇小傳,千年以后,未必沒有像你這樣愛戀狐仙的。”畢怡庵說:“我很早以前就有這個想法,過去遵從你的囑咐,所以一直保守秘密。”她說:“從前是這樣囑咐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分別了,還有什么忌諱呢?”畢怡庵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說:“我和四妹妹被王母娘娘調(diào)去擔任花鳥使,再也不能來了。從前我有一個姐姐,和你家的一個叔伯哥哥很要好,臨別的時候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孩子,現(xiàn)在還沒有出嫁。我和你幸好沒有孩子的累贅。”畢怡庵請她臨別以前留下幾句話。她說:“興盛的時候,氣度要平和;有了過失的時候,要沉默寡言。”說完就站起來,拉著畢怡庵的手說:“你送我一程吧。”送到一里來地,兩人灑淚分手,女郎說:“你我都記在心上,未必沒有后會的日期。”說完就走了。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怡庵和我腳頂腳地睡在綽然堂里,他很詳細地向我講述了這個奇異的故事。我說:“有這樣的狐仙,那就給聊齋的筆墨增光了。”于是就寫了這個小傳。
花姑子
安幼輿,是陜西省的拔貢生。好揮霍,為人講義氣,喜好放生。看見獵人打到獵物,總是不惜花高價,買到手后再放掉。有一次,恰巧趕上舅舅家里辦喪事,他去幫忙執(zhí)紼送靈。天黑以后往回走,來到西岳華山時,迷了路,就在谷里亂竄,心里很害怕。后來,他忽然在一箭地之外看見有一盞燈火,便迅速向燈火的方向奔過去。
還沒走幾步,安幼輿就看見一個老頭兒,彎著腰,弓著背,拄著一根拐杖,在傾斜的山坡小路上,走得很快。他停下腳步,剛要開口問路。老頭兒卻搶先問他是誰。安幼輿告訴老頭兒,自己是一個迷路的人,并說有燈火的地方,一定是個山村,要前去投宿。老頭兒說:“這不是一個安樂窩。幸虧老夫來了,可以跟我去,我家的茅屋草舍可以住宿。”安幼輿很高興,便跟著老頭兒往前走,大約走了一里來地,就看見一個小村莊。進了村莊,老頭兒便敲著一戶人家的柴門,不久便從屋里出來一個老太太,開了柴門說:“郎子來了嗎?”老頭兒說:“來了。”
進了柴門以后,安幼輿感覺低矮的茅屋很狹窄。老頭兒挑亮了燈火,催他坐下,就告訴老太太隨便準備一點飯菜。并且說:“這不是外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年歲大了,腿腳不靈便,可以招呼花姑子出來斟酒。”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女郎端著碗筷走進來。她放下碗筷,站在老頭兒旁邊,斜著眼睛看安幼輿。安幼輿看看這個少女,也就十六歲左右,而且容貌俏麗,差不多比上天仙了。正打量間,老頭兒卻叫姑娘去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