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2)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經典譯林)
- (蘇)高爾基
- 4809字
- 2016-03-18 17:03:04
天氣一直很晴朗。從清晨至傍晚我和外婆都待在甲板上,頭上碧空如洗、萬里無云,周圍一片金秋,伏爾加河兩岸景色如繡。淺棕黃色的輪船后面有一根很長的纜繩,拖著一艘大駁船,不緊不慢、懶洋洋地沿著藍灰色的河水,溯流而上,輪船的外輪片打著水,通通、通通地發出沉重的回響。駁船灰濛濛的,宛似一只慢吞吞向前爬行的灰褐色的甲殼蟲。伏爾加河上空,太陽不知不覺緩緩地向前移動,周圍的一切,變化萬千,每時每刻都是一番新景象:綠色的群山,猶如大地披著的華貴衣裳上層層疊疊松軟的皺褶;沿河兩岸,城市、村莊錯落有致,宛然遠方點綴的雕飾;金黃的秋日落葉順水飄游。
“你瞧啊,多好啊!”外婆一會兒走到船這邊,一會兒走到船那邊,口中不住地說,她容光煥發、喜氣洋洋,快樂地睜圓了雙眼。
外婆常常看著河岸出了神,連我在她身邊也忘了。她佇立在船邊,兩臂交叉在胸前,微笑不語,兩眼卻噙滿了淚水。我拉拉她黑色印花布的裙子。
“怎么啦?”她身子猛地一抖。“我好像打盹做了個夢。”
“那你哭什么?”
“這個嘛,親愛的,是高興得哭,再說我年紀大了,”她微笑著說,“你知道,我可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春春秋秋我已跨過了六十個年頭了。”
她常常嗅一下鼻煙后,就開始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強盜,有虔誠、圣潔的人,還講各種各樣妖魔鬼怪。
講故事時,她總是聲音輕輕地、神秘地俯下身子對著我的臉,兩個眼珠瞪得圓圓的,緊盯著我的眼睛,就像在不斷地往我的心靈中灌注使我精神振奮的力量。她說話好像唱歌,愈說愈順溜,聽她說話使人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愉快。我聽著聽著,口中還不斷地請求:
“再講一個吧!”
“那就再講以前講過的那個故事吧:有個家神老兒,坐在爐子下邊的空地方,他把一根面條兒刺進自己的腳底板,來回地搖晃著,叫苦連天地喊著:‘哎唷,小老鼠啊,疼死啦,哎唷,大老鼠啊,我受不了啦!’”
外婆抬起一只腳,用兩手抱住,懸空把腳搖來晃去,眼睛、鼻子、嘴巴滑稽地糾在一起,好像她自己腳痛。
圍在我們身邊的幾個水手,都是滿臉大胡子的、脾氣好的莊稼漢,他們一面聽,一面笑,對外婆母贊不絕口,也要求說:
“老太太,再講一個什么吧!”
接著他們說:
“走吧,跟咱們一塊兒去吃晚飯!”
吃晚飯時,他們請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請我吃西瓜、甜瓜;他們是偷偷請我吃的,因為船上有個跟船的人,他禁止人吃西瓜。如果有人吃,他就奪走,把瓜果扔到河里去。這個人的穿著像崗警,制服前面一排銅紐扣,整天醉醺醺的,船上的人都躲著他。
母親很少上甲板,總是撇開我們一個人待在一邊。她一直沉默寡言。母親形體高大,端正挺直,臉膛發暗,面色鐵青,淺色頭發編成的辮子盤在頭上,像戴著一頂又大又重的王冠。現在,我的腦海里還常常仿佛透過一層煙霧或者晶瑩的云彩浮現出她那全身顯得強健有力、堅定果斷的高大形象。她那雙和外婆一樣的灰色的大眼睛,從云霧里遠遠地、冷冰冰地凝視著前方。
有一次,她嚴厲地說:
“媽媽,人家在笑話您呢!”
“上帝保佑!”外婆毫不在乎地回答說,“讓他們去笑話吧,別客氣,請便!”
我記得,外婆一看到尼日尼就孩子般地高興。她拉著我的手,把我推到船邊,高聲說道:
“瞧,瞧,多好啊!這就是尼日尼,我的老天爺!你瞧,多好的地方呀,簡直是神仙住的!你瞧那些教堂吧,就像在天上飛翔!”
外婆也央求我母親來看,差點哭了出來:
“瓦留莎,你瞧一下吧,那是茶林,記得嗎?也許你給忘啦!你高興高興吧!”
母親皺著眉頭苦著臉笑了笑。
輪船在美麗城市對面的河心里停泊了,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帆檣如林,這時一條滿載著人的大舢板劃到船旁,用鉤竿鉤住輪船上放下去的跳板。接著,大舢板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了輪船甲板。最前面,飛快地走著一個干癟老頭,他身穿一件黑長袍,長著一臉赤金似的棕紅色大胡子,鷹鉤鼻子和兩只綠豆似的小眼睛。
“爸!”母親深沉而響亮地喊了一聲,猛地向他撲去。老人立刻抱住她的頭,兩只紅通通的小手,連連撫摩著她的兩頰,尖聲喊道:
“怎么啦,傻丫頭?啊……這就對了……唉,你們呀……”
不知怎么地,外婆像陀螺似的轉著,一轉眼就把所有的人擁抱和親吻了個遍。她將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匆匆地說:
“喂,快點!這是米哈伊爾舅舅,這是雅科夫舅舅……納塔利婭舅媽,這是兩個表哥,都叫薩沙,表姐卡捷琳娜,這都是我們一家子人,你瞧,有多少啊!”
外公對她說:
“你身體還好嗎,孩子他媽?”
他們親吻了三次。
外祖父把我從一堆人中拉了出來,按住我的頭問道:
“你是誰的孩子?”
“阿斯特拉罕的,從船艙里來的……”
“他說什么?”外祖父轉身問母親,沒等母親回答,他就推開我說:
“顴骨跟他父親的一樣……全都下船吧!”
我們上了岸,向斜坡上走去,斜坡是大塊鵝卵石鋪成的,兩旁高高的邊坡上,野草都已被踐踏得枯萎不堪。
外祖父拉著母親走在大家的前面。他的個頭只達到母親肩膀下面,步子又小又快,母親看他時居高臨下,走起路來仿佛隨風飄浮。兩個舅舅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們后面:米哈伊爾舅舅一頭黑發,梳得又平又光,跟外祖父一樣瘦小;雅可夫舅舅是拳曲的淺色頭發。一起上坡的還有幾個身穿鮮艷連衣裙的胖女人和六個孩子,六個孩子都比我大,文文靜靜地悶聲不響。我跟外婆和身材矮小的納塔利婭舅媽一起走。舅媽面色蒼白,藍眼睛,腆著大肚子,走走停停,氣喘吁吁,低聲地說:
“喔唷,走不動了!”
“他們干嗎這么折騰你?”外婆生氣地埋怨,“瞧,蠢到一家子去了!”
無論大人或者小孩,所有人我全都不喜歡,在他們中間,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甚至連外婆也失去了前些日子的光輝,跟我生分些了。
特別使我不喜歡的是外祖父,我立刻感覺到了他對我有敵意,所以我特別注意他,對他既有戒心,又好奇。
我們爬到了坡頂。在坡的最上面,緊靠右面邊坡的街口,有一座矮小的平房。平房墻上涂了一層灰紅色的油漆,屋頂低低地扣壓在墻上,窗戶突在墻外。從外面看,我覺得房子似乎不小,可走進屋一看,幾間很小的半明半暗的房間里顯得擁擠不堪;像輪船到碼頭似的,到處是忙忙碌碌的、氣沖沖的人,小孩像一群偷食的麻雀,竄來竄去,到處散發出一股從未聞過的刺鼻氣味。
我不知不覺地走到院子里。院子也叫人不舒服:滿院子都掛著各種各樣大幅大幅濕漉漉的布,到處放著盛有濃濃的、五顏六色的水的大桶,桶里泡的也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布。在院角一個幾乎要倒塌的小披房內,爐子里的木柴燒得正旺,鍋里什么東西煮沸了,咕嘟咕嘟地響,有個看不見的人在大聲地說一些叫人奇怪的話:
“紫檀——品紅——硫酸鹽……”
注釋:
[1]“從上面”(俄語верху),文中意思是“從上游來”,小孩誤會外祖母是從樓上來的;“從尼日尼來”(俄語изНижнего),尼日尼是尼日尼·諾夫哥羅德的簡稱,俄語尼日尼又是“下面”的意思。這里小孩誤會外祖母又說“從樓下來的”。
[2]“從上面”(俄語верху),文中意思是“從上游來”,小孩誤會外祖母是從樓上來的;“從尼日尼來”(俄語изНижнего),尼日尼是尼日尼·諾夫哥羅德的簡稱,俄語尼日尼又是“下面”的意思。這里小孩誤會外祖母又說“從樓下來的”。
[3]主人公阿歷克謝的父親昵愛地喊自己的兒子為лук,俄語意思為“蔥頭”。
[4]瓦爾瓦拉的昵稱。
[5]主人公阿歷克謝的小名。
[6]瓦爾瓦拉的小名。
二
從此,一種沉重的、光怪陸離的、難以形容的奇異生活開始了,并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向前奔流。那一段生活在我的腦海中重現,如同一個心地善良而且極為真實反映現實的天才在惟妙惟肖地講述一個凄慘的童話。現在,在記憶中喚起我的過去,有時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從前的一切竟會是這樣。有很多事情我想爭辯、否認,因為在那“愚蠢的一家子”的黑暗的生活里,殘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然而,真理高于憐憫。要知道,我不是在敘述自己個人的事,而是敘述我過去曾經生活過、而且今天普通的俄國人仍然在生活著的那種充滿可怕印象的、令人窒息的狹窄環境。
外祖父的房子里,到處充滿著極為緊張的氣氛。所有的人都相互仇恨,這種互相敵視不僅毒化了大人,連孩子也積極地參與了。后來,從外祖母的口中我才得知,母親回娘家來的那幾天,恰恰碰到兩個舅舅堅決要求他們的父親分家。母親出乎意料的回娘家,更加劇了他們分家的愿望,而且使問題更加尖銳化了。舅舅們生怕我母親要她該拿的那份嫁妝,因為過去她違背外祖父的意愿“私奔”,那份嫁妝仍扣留在外祖父手里。兩個舅舅認為,這份嫁妝應當由他們兩人平分。此外,他們早就為誰到城里開作坊,誰去奧卡河對岸的庫納維諾村,撕破臉皮爭吵不休了。
我們來后沒幾天,在廚房吃飯的時候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兩個舅舅突然跳起來,身體探過桌子,沖著外公扯開嗓子大聲吼叫,活像兩條齜著牙、抖著毛的鬣狗在哀號,而外祖父則用勺子敲著飯桌,滿臉漲得通紅,公雞打鳴似的喊叫起來:
“我把你們全趕出去討飯!”
外婆難過得臉都變了樣,說:
“全都給他們吧,老爺子,那樣你反而省心,給他們吧!”
“呸,給我住嘴,都被你慣壞了!”外祖父翻起白眼喊叫。奇怪的是,他這么個干癟老頭,叫喊的聲音卻能把人的耳朵震聾。
母親從桌旁站起,慢慢走到窗口,轉過身去,背對著大家。
突然,米哈伊爾舅舅猛地揮手朝他弟弟臉上重重地揍了一拳,雅科夫舅舅哇哇嗥叫起來,反身揪住了他,兩個人扭成一團在地板上打起滾來,不斷發出撕打時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哎唷哎唷的呼痛聲和相互辱罵聲。
孩子們全都嚇哭了;懷著孩子的納塔利婭舅母拼命地呼天喊地,我母親兩臂擁著把她拖到外面去了;整天樂呵呵的麻臉小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往廚房外面攆,椅子東倒西歪;寬肩膀的年輕幫工小茨岡[1]騎到米哈伊爾舅舅的脊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諾維奇,那個禿頭、大胡子、戴黑眼鏡的師傅則無動于衷地用毛巾捆舅舅的兩只手。
舅舅伸長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磨來蹭去,哼哧哼哧可怕地喘著氣,而外公則圍著桌子跑來跑去,悲傷地吼叫:
“還是親兄弟呢,是親骨肉啊!唉,你們這幫東西啊……”
他們一開始吵架,我就嚇得跳到爐頂上[2],又恐懼又驚奇地看著外婆從銅洗臉盆里兜水替雅科夫舅舅洗去被打破了的臉上流出的血;舅舅跺著腳哭,外婆聲音沉痛地說:
“你們這些天地不容的東西啊,簡直是野種,夢該醒啦!”
外祖父一面把撕破的襯衣拉到肩上,一面對她喊道:
“什么,老妖婆,這兩個畜生不是你生的嗎?”
雅科夫舅舅走了以后,外婆鉆到屋角里去,令人驚心動魄地號啕大哭:
“圣母啊,求你讓我的孩子們通點人性吧!”
外祖父站起來,側身對著她,望著打翻的盤碗和淌滿了水的桌子,輕聲說:
“孩子他媽,看著他們點兒,要不,他們會折磨瓦爾瓦拉的,恐怕……”
“夠了,上帝保佑你!把襯衣脫下來,我替你縫上……”
外婆用手掌緊緊抱住外祖父的頭,親了親他的前額;外祖父的個頭比她小,只能將臉埋到她的肩膀里。
“看樣子要分家了,他媽……”
“要分,他爸,該分啦!”
他們談了很久;起初談得還對勁,可后來外祖父開始用一只腳在地板上蹭來蹭去,好似斗架前的公雞,用手指著嚇唬外婆,背著人大聲地說:
“我知道你,你更嬌慣他們!可你那個米什卡[3]是個小滑頭,而雅什卡[4]是個共濟會員,他們會把我這點家當全都花天酒地敗光的,他們只會大手大腳、糟蹋錢財……”
我在爐頂上笨手笨腳地翻了個身,不在意碰翻了熨斗。只聽見熨斗順著爐梯咕咚咕咚往下滾,最后撲通一聲掉進了臟水盆。外祖父霍地一下跳上爐梯,把我拖下來,兩眼盯住我的臉瞧,仿佛第一次看見我似的。
“是誰把你抱上爐頂的?是你媽媽嗎?”
“我自己爬上去的。”
“撒謊。”
“沒有撒謊,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嚇壞了。”
他用手掌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前額,把我用力一推。
“活像他父親!滾開……”
我高興地跑出了廚房。
我看得很清楚,外祖父的一對聰明銳利的綠眼睛總是緊盯著我,我很怕他。現在我還記得,那時我總想躲開他那雙使我手足無措的火辣辣的眼睛。我覺得外祖父很壞,他對所有人說話都用嘲弄和侮辱人的口吻,故意挑逗人,拼命惹人生氣。
“唉,你們這幫東西啊!”他常常唉聲嘆氣地說,“啊”這個音拉得很長,一聽到這聲音就使我產生一種無聊的、要打寒噤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