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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3)

在休息的時候,在喝晚茶的時候,當他和兩個舅舅,以及幫工從作坊到廚房里來的時候,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兩只手被紫檀色染料染成紅棕色,而且全被硫酸鹽灼傷,頭發用帶子扎著,活像廚房角落里的那幾個發暗的圣像。就在這個時刻最叫人提心吊膽,外祖父常常在我對面坐下,跟我談話,這使他另外的那幾個孫子很羨慕我,因為他和我談的話總是比和他們談得多。外祖父體形勻稱,一副精明認真、機敏而又刻薄的樣子。他那用絲線縫的小領口緞子背心雖已經磨得破舊不堪,印花布襯衫揉得滿是皺紋,褲子膝蓋上大塊大塊的補丁十分顯眼,可是,比起他那兩個穿西裝上衣和護胸、脖子上圍著三角綢巾的兒子來,仍然覺得他穿得更干凈、漂亮。

來這里后沒幾天,外祖父就強迫我學習做禱告。其他幾個孩子都比我大,全都已經跟圣母升天教堂里的執事[5]學認字去了。從家里的窗口,可以看見教堂金黃色的屋頂。

教我做禱告的是文靜、膽小的納塔利婭舅母,她有一張可愛的孩子般的臉,一對晶瑩透亮的眼睛,我覺得,仿佛透過這對眼睛可以看見她腦袋后面的一切。

我很喜歡久久地向她那雙眼睛里面看,不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則瞇縫起眼睛,腦袋轉來轉去,不斷輕聲地、幾乎像耳語似的央求我:

“唉,你說呀,請你說:‘我們的在天之父……’”

如果我問:“‘雅科、熱’[6]是什么?”她就膽怯地環顧周圍,勸我說:

“你別問了,越問越糊涂!你就簡單地跟我說:‘我們的在天之父’……唉,說啊?”

這就使我想不通了,為什么越問越糊涂?“雅科、熱”這個詞暗含著什么意思,我故意想方設法地把這個詞念走樣:

“‘雅科夫、熱’,‘雅、夫、科熱’[7]……”

可是,急得臉發白的、似乎病得軟弱無力的舅母仍然耐心地用那斷斷續續的聲音糾正說:

“不對,你就簡單地說:‘雅科·熱’……”

但不論她本人,還是她說的那些話都不簡單。這使我很著急,怎么也記不住禱詞。

有一天,外祖父問我:

“喂,阿廖什卡[8],今天你干了些什么?玩了吧?我看你腦門兒上有個疙瘩。掙一個疙瘩算什么大本領!‘我們的在天之父’背熟了沒有?”

舅母輕聲說:

“他的記性不好。”

外祖父冷冷一笑,快樂地微微抬起兩道棕紅色的眉毛。

“要真是這樣,那就該揍!”

他又問我:

“你父親揍過你嗎?”

我不懂他說的什么,所以沒有作聲,母親卻接過去說:

“不,馬克西姆從不打他,而且也不許我打他。”

“這倒是為什么呢?”

“他說,打是教育不好孩子的。”

“這個馬克西姆,真是個大傻瓜,上帝原諒我罵這個死人!”外祖父一個字一個字氣呼呼地說。

他說這句話使我很難受。他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你干嗎噘起嘴啊?瞧你……”

他抿了抿頭上的夾有銀白色的棕紅頭發,補充說:

“瞧吧,為了頂針那件事,星期六我可要抽薩什卡一頓。”

“什么叫‘抽[9]’啊?”我問。

大家都笑起來了,外祖父說:

“你會看到的。”

我躲在一邊暗自揣摩:外祖父說的這個“抽”,意思準是把別人送來的衣服上的縫線拆開抽掉,而“揍”和“打”顯然是一回事。比如打馬,打狗,打貓。在阿斯特拉罕,我親眼見過崗警打波斯人,可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打小孩,雖然在這里兩個舅舅常用手指彈自己的孩子,有時彈腦門,有時彈后腦勺,孩子們對此卻毫不在意,只輕輕地在彈疼的地方搔幾下就行了。我不止一次地問他們:

“疼吧?”

他們總是勇敢地回答:

“不,一丁點兒也不疼!”

關于頂針那件事,鬧得天翻地覆,我是知道的。晚上,從喝晚茶到晚飯前那段時間,兩個舅舅和格里戈里師傅將染好的整幅料子縫成一捆一捆的,然后在每捆料子上扣一個硬紙標簽。米哈伊爾舅舅想跟眼睛快瞎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叫九歲的侄兒把格里戈里師傅的頂針放在蠟燭上燒紅。薩沙便用夾燭花的鉗子夾住頂針,放在蠟燭上燒得通紅,偷偷地放到格里戈里的手邊,自己躲到爐子后面去,可是正巧這時外公來了,坐下來干活,順手拿起燒紅的頂針戴到自己的手指上。

我記得,當我跑進去看為什么廚房里鬧哄哄的時候,外祖父正用被灼傷了的手指抓住一只耳朵,引人發笑地跳來蹦去,大叫道:

“這是誰干的事兒,你們這幫異教徒?”

米哈伊爾舅舅俯身向著桌子,用一個指頭將頂針撥來撥去,并不住地向頂針吹氣;格里戈里師傅若無其事地在縫,在他那又大又禿的腦袋上,黑影子不住地來回晃動;雅科夫舅舅跑進廚房,躲到爐角后面,悄悄地笑;外婆在礤床兒上擦鮮馬鈴薯。

“這是雅科夫的薩什卡干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說。

“瞎說!”雅科夫大喝一聲從爐后跳了出來。

他的兒子則在爐后角落里的什么地方哇哇地邊哭邊喊:

“爸爸,別信他。是他自己教我干的!”

兩個舅舅又對罵起來。外祖父頓時氣消了,把擦下來的馬鈴薯糊糊敷到灼傷的手指上,默不作聲地拉著我走了。

所有的人都說米哈伊爾不好。自然,在喝茶的時候我問外祖父:“要不要揍他和抽他?”

“當然要。”外祖父斜視了我一眼,狠狠地哼了兩聲。

米哈伊爾舅舅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對母親喊道:

“瓦爾瓦拉,管好你的崽子,要不我就擰掉他腦袋!”

母親說:

“你試試看,敢動他一下……”

大家都不再開口了。

母親說話時最善于用短句,不知怎么的,就像她用這些短句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使對方變得微不足道。

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全怕母親,甚至連外公跟她說話都輕聲輕氣,不像對別人說話那樣粗重。這使我很高興,所以我常驕傲地在兩個表哥面前夸耀:

“我母親最厲害!”

他們從未表示過反對。

但是,星期六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種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個錯。

大人們能巧妙地使布料變色,這件事很使我著迷:他們把黃布浸泡在黑水里,布料便變成深藍色——“寶藍”;灰色料子放在棕紅色的水里涮涮,布料就變成深紅的——“波爾多酒紅”。看上去很簡單,就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想要自己動手染點什么,于是便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舅舅的薩沙,他是個踏實認真的孩子。薩沙總是偎在大人的身邊,跟所有的人都表示親昵,無論對誰,隨時想方設法為別人做事。大人都夸他聽話,夸他聰明,就是外婆總不用正眼看他,并說:

“可真是個小馬屁精!”

這個雅科夫的薩沙長得又瘦又黑,兩只眼睛突在外面像龍蝦,說起話來聲音很小,急急促促,常常被話噎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總是鬼頭鬼腦地東張西望,就像隨時準備跑到哪兒去躲起來似的。平常他那一對褐色的瞳人兒一動不動,可一激動起來,就跟眼白一起直打顫。

我很討厭他。而那個不惹人注意的、笨手笨腳的米哈伊爾舅舅的薩沙,我反而喜歡得多。他是個文靜的孩子,眼神憂郁,臉上常掛著和藹的笑容,很像他自己的母親。他的牙齒長得十分難看,全都齜到嘴外面,上顎長著兩排牙。他覺得這很好玩,經常把手指伸到嘴里,使勁搖晃后排牙齒,想拔掉。誰想要摸摸他的牙,他都順從地讓人摸。除此以外,在他身上我再沒發現更多使我感興趣的東西了。雖然家里到處是人,可他還是孤零零的,總愛一個人坐在半明半暗的屋角里,傍晚就坐在窗口。一聲不響地和他待在一起是很愉快的:坐在窗旁,緊緊地靠著他,默默不語地整整一個小時坐在那里,眺望著黃昏緋紅的天空,黑色的寒鴉圍繞著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圓頂盤旋、上下翻騰,一會兒振翅九天,一會兒俯沖而下;驟然,漸漸昏暗的天空宛如被一張黑色的大網籠罩,慢慢向什么地方消失,隨后留下了一片空虛。當你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你就什么也不想說,胸中充滿了一種既舒服,又惆悵的感覺。

而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卻對所有的事情都能像大人那樣滔滔不絕地講得頭頭是道。當他得知我想干染匠的手藝后,就給我出主意,叫我從柜子里拿出一條節日用的桌布,把它染成藍顏色。

“白的最容易著色,這我知道!”他十分認真地說。

我從柜里拖出一條很厚的桌布,抱著它跑到院子里,可是,我剛把桌布邊放進盛“寶藍”色水的大桶,小茨岡就不知從什么地方飛快地向我撲來,奪過桌布,用他那雙大爪子似的寬手掌把它擰干,對剛才在過道里注視我干這件事的表哥則大喊:

“快去叫奶奶來!”

小茨岡像馬上要大禍臨頭似的搖晃著黑發蓬松的頭,對我說:

“嘿,為這樁事你可要挨一頓了!”

外婆跑來,哎唷哎唷地叫了起來,甚至哭出了聲,口中還不住令人好笑地罵我:

“哎呀,你簡直是個彼爾米亞克人[10]的搗蛋鬼,等著把你提起來扔到地上吧!”

接著她便勸小茨岡:

“瓦里亞[11],你可別告訴外公啊,這事兒我瞞著不說,想個法兒糊弄過去算了……”

萬卡[12]一面用五顏六色的圍裙把手擦干,一面擔心地說:

“關我什么事啊?我不會說,只要薩舒特卡[13]不去告狀!”

“我給他兩個戈比。”外婆一邊把我拉回屋,一邊說。

星期六做晚禱前,不知是誰把我領到廚房里,廚房里漆黑,靜謐無聲。我記得,通過道和房間的兩扇門都緊緊地關著,窗外是一片秋日傍晚的昏昏沉沉的霧,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小茨岡板著臉坐在黑洞洞的爐門前的那張寬板凳上,他的臉色一反往常。外公站在屋角的一個大盆旁邊,正在從水桶里挑選長樹條,用手量量尺寸,并在空中嗖嗖地揮來揮去,然后一根根地放好。外婆站在暗處,聲音很響地嗅著鼻煙,嘮嘮叨叨地說:

“你還樂呢……這個小討債鬼……”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坐在廚房中間的椅子上,用兩個拳頭不住地揉眼睛,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像老叫化子似的拖長了聲音說:

“看在耶穌的面上饒了我吧……”

米哈伊爾舅舅的兩個孩子,表哥和表姐肩并肩地像木頭人兒似的站在椅子后面。

“抽一頓再饒你,”外公抓住長樹條的一端,另一只手握住樹條慢慢向另一端捋過去,說道,“喂,快把褲子脫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說,但是,不論是外祖父說話的嗓音,還是薩莎惴惴不安坐在椅子上弄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或者是外婆的兩只腳蹭地發出的嚓嚓聲——都打破不了那在廚房的一片昏暗中被煙熏得黑壓壓的天花板下令人難忘的死寂。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子,脫到膝蓋,彎著腰,兩手提著褲子,磕磕絆絆地向板凳走去。看他走路的樣子,真令人心里又難過,又害怕,我的兩條腿也索索發抖了。

只見薩沙乖乖地在長凳上趴下,萬卡把他從胳肢窩捆到凳上,再用一條寬毛巾綁住他的脖子,然后俯下身子,用兩只黑漆漆的手緊緊抓住薩沙的腳脖子,這時候我心里更加難受,更膽戰心驚了。

“列克謝[14],”外祖父叫了我一聲,“走近點!……喂,聽我在對誰講話?嗯……你來瞧瞧,怎么抽……一下!……”

他手揮得不高,朝著薩沙的光身子啪地打了一下。薩沙號叫了一聲。

“裝相,”外祖父說,“這一下不疼!這一下才疼些呢!”

說著又打了一下,這次樹條一落下,光身子頓時就像被火烙了似的鼓脹起一條紅鮮鮮的道道,表哥放聲哀號起來。

“味道不好吧?”外祖父問道,他的手均勻地一起一落。“你不喜歡這樣?這是為了頂針!”

他的手一揚起,我胸中的五臟六腑全都跟著懸了上去;一落下,仿佛我整個人也跟著他的手墜了下來。

薩沙可怕的尖叫聲十分刺耳,而且令人厭惡:

“我再不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了桌布的事嗎?我不是已經說了……”

外祖父卻心平氣和,就像念圣詩似的說:

“告密也不能證明自己沒有罪!告密的人要先挨鞭子。現在這一下抽你是為桌布的事!”

外婆撲向我,緊緊摟住我,哭喊起來:

“我不把列克謝給你!決不給,你這惡魔!”

她用腳蹬門,高喊:

“瓦里婭,瓦爾瓦拉!……”

外祖父向她沖過去,撞倒她,把我從她懷中搶走,抱到長凳那邊去。我在他手中拼命掙扎,揪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大聲怒吼,緊緊夾住我,最后,把我向長凳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臉。到現在,我還記得他那野蠻的吼叫聲。

“捆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記得母親那蒼白的臉和瞪得滾圓的眼睛。她沿著長凳跑來跑去,聲音嘶啞地哀求:

“爸爸,別打了!……把他交給我吧……”

外祖父把我一直抽到昏死過去,我病了好幾天,整日脊背朝上趴在小房間的一張很暖和的大床上。房間里只有一扇窗子,屋角的神龕里放著許多圣像,神龕前點著一盞紅殷殷的小長明燈。

臥病的那幾天是我一生中意義重大的幾天。在這幾天中,想必我飛快地長大了,心中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從那時起,我總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注視別人,好似有人把我心上的皮撕掉了,因此,我的心變得對任何精神上的屈辱和痛苦,無論是對自己的和對別人的,都難以忍受的敏感。

首先,外婆和母親的爭吵使我惕厲不安:房間本來就狹窄擁擠,體態龐大、穿著一身黑衣裳的外婆,沖向母親,把她推到屋角的圣像面前,發狠地壓低嗓音說:

“你干嗎不把他搶過來,啊?”

“我嚇壞了。”

“你這么大的個子,白長了!你不害臊,瓦爾瓦拉!我是個老太婆了,我還不怕呢!真不害臊!”

“別再跟我鬧啦,好媽媽,我要吐了!”

“不,你不心疼他,你不可憐你那沒爸的孤兒!”

母親充滿痛苦大聲地說:

“我自己就做了一輩子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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