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童年(1)

聶剛正、高厚娟 譯

獻詞

給我的兒子

在一個晦暗而又狹窄的小屋里,父親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穿一身白衣裳,身子顯得特別長;兩只光腳丫子上的腳趾全都奇怪地叉開,那雙令人感到親切的手卻溫順地搭在胸前,但也是扭曲的;他那雙快樂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就像上面蓋著兩枚圓的黑色的銅錢。善良的臉黝黑,只是那齜出的牙齒使我害怕。

母親半光著身子,下身圍著紅裙,跪在地上,用那把我愛用來鋸西瓜皮的梳子,把父親長而又軟的頭發(fā),一下一下地從額頭往后腦勺梳著。母親的聲音低沉、嘶啞,不停地說著什么,她那雙灰色的眼睛腫了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仿佛融化了的水滴似的撲簌撲簌往下掉。

外祖母抓著我的手,她胖胖的體形,大腦袋,大眼睛,鼻子上的肌肉松弛,可笑地耷拉著。她穿一身黑衣服,整個兒人都軟綿綿的,出奇地招人喜歡。外祖母也在哭,可哭得有點兒特別,似乎在陪哭,而且隨著媽媽嗚嗚咽咽配合得挺合拍。她全身哆嗦,一只手扯動著我,另一只手推搖著父親。我緊靠著外祖母,躲在她的身后,感到害怕,不自在。

我從來沒見過大人哭,聽不懂外婆不住地說的那些話:

“你和你爸告別吧,你可再也見不到他啦,他死了,親愛的,他死得太早啦,不是時候啊……”

我前些時害過一場重病,剛剛下床。我清楚地記得,生病的時候,父親快快活活地忙碌著照料我,可后來他突然不見了,外婆這個怪人來接替了他。

“你是從哪兒來的啊?”我問她。

她回答說:

“從上面[1],從尼日尼[2]來,可不是走來的,是搭船來的。水上不能走,小鬼!”

這真好玩,也弄不明白:她說“上面”,我家樓上是住著幾個染了大胡子的波斯人,而地下室里住的是一個賣熟羊皮的黃皮膚的卡爾梅克老頭。完全可以騎在欄桿上沿著樓梯從樓上往下滑,要是跌下來,可以就勢翻個跟頭,向下一滾。這事兒我清楚得很,這跟水有什么關(guān)系?全弄錯了,亂七八糟得滑稽可笑。

“干嗎喊我小鬼?”

“因為你亂嚷嚷。”她也笑著說。

外婆說起話來和藹可親、快快活活、流利自如。從第一天起我就和她成了好朋友,現(xiàn)在我真想她馬上帶我離開這間屋子。

母親的樣子使我感到壓抑。她的眼淚和哀號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忐忑不安的感覺。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而她從前一貫態(tài)度嚴厲,沉默寡言,平常她總是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落,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她個頭又高又大,像一匹高頭大馬,她的身子骨硬朗結(jié)實,手勁大得嚇人。但此刻,不知怎么的,她渾身浮腫得難看,衣衫凌亂不堪,全都撕得破破爛爛,過去整整齊齊梳理的頭發(fā),伏在頭上像一頂光亮的帽子,現(xiàn)在一半頭發(fā)散落在裸露的肩上,拖到臉上,而編成辮子的另一半頭發(fā),搖來晃去,不時地觸到沉睡不醒的父親的臉上。我早就站在房間里了,可她沒有瞧我一眼,一邊替父親梳頭,一邊不停地痛哭流涕,有時被眼淚噎得喘不過氣來。

幾個穿黑衣服的莊稼漢和一個崗警往門里張望,崗警生氣地喊道:

“快點收拾!”

窗戶上用一塊深色的大披巾蒙著,披巾被風(fēng)吹得像帆似的鼓起來。從前有一次父親帶我坐小帆船玩,突然天上轟隆打了一個響雷。父親笑了起來,牢牢地用兩個膝蓋夾住了我,大聲喊道:

“不要緊,別怕,蔥頭兒![3]”

母親忽然費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隨即又無力地倒下,仰面跌倒在地上,頭發(fā)散亂一地。她緊緊閉住眼睛,蒼白的臉發(fā)青了。她像父親一樣齜露出牙齒,用可怕的聲音說:

“你們把門關(guān)上……阿歷克謝——走開!”

外婆用力把我往外推,自己撲到門口,喊叫起來:

“親愛的好心人啊,你們不要怕!請你們別動她,看在基督的面上,行行好,你們走開吧!這可不是霍亂病,她要生孩子啦,饒恕我吧,我的老天爺!”

我趁機躲到房間角落的一只大箱子后面,從那里看見母親在地板上身子像陀螺似的扭著、哼著,牙齒咬得格格響,而外婆則在她的四周爬來爬去,親切而快樂地說著:

“為了圣父和圣子!忍著點,瓦留莎[4]!圣母啊,保護神啊,保佑她吧!”

我怕極了,她們在父親旁邊折騰著,常常碰到他。她們哼呀、喊呀,而父親卻一動不動,還仿佛在笑。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很長時間,母親不止一次地站起身來,又跌倒下去。外婆幾次從房間里沖出去,像拋出去的一個又大又軟的黑皮球。后來,突然在黑暗中響起了嬰兒的哭喊聲。

“上帝啊,光榮屬于你!”外婆說,“是個小子!”

外祖母點亮了蠟燭。

我大概在屋角里睡著了,以后的事一點兒都記不得了。

在我記憶中的第二個印象是——天下著雨,在墓地的一個僻靜的角落,我站在又黏又滑的小土墩上向墓穴里看,人們把父親的棺材放進去,坑底積了好多水,還有幾只青蛙,有兩只青蛙已經(jīng)跳到了黃色的棺材蓋上。

在墓旁站著的有我、外祖母,還有渾身淋得濕透了的崗警和兩個手中拿著鐵鍬板著臉的莊稼漢。溫暖的雨點像小玻璃珠似的不停地灑落在大家身上。

“埋吧。”崗警離開墓穴走到一邊去,說道。

外祖母用頭巾角捂住臉,兩個莊稼漢彎下腰急忙鏟土往墓坑里拋,坑底的水劈劈啪啪地響起來;那兩只青蛙從棺材上跳下去,然后開始向坑壁上跳,可土塊又把它們打落到坑底。

“走吧,廖尼亞[5]。”外婆抓住我的肩膀說。我輕輕地把肩從她的手下面掙開,不想離開。

“你真是個……上帝啊。”外婆抱怨了一句,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上帝,久久地站著,低著頭不說話。墓穴已經(jīng)填得和地一樣平了,可外婆還是一直站在那兒。兩個莊稼漢用鐵鍬在土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發(fā)出很響的回聲。這時,驟然刮起了風(fēng),把雨趕跑了,刮走了。外祖母牽著我的手,穿過黑壓壓的一片十字架領(lǐng)我向很遠的教堂走去。

“你怎么不哭?”出了教堂的院墻后,她問我。“哪怕哭一下也行啊!”

“不想哭。”我說。

“嘿,不想,這就不應(yīng)該了。”她輕聲地說。

所有這一切都很奇怪:我從小就很少哭,只是在受了委屈后才哭,疼了不哭。父親見我淌眼淚總是笑我,而母親則是常常大聲呵斥我:

“不許哭!”

后來我們坐一輛小馬車在很寬很臟的大街上行駛,街的兩旁是一幢幢深紅色的房子,我問外祖母:

“那兩只青蛙還能爬出來嗎?”

“不,它們可爬不出來了。”她答道。上帝保佑它們。

無論父親,或者母親,從來沒有這樣多和這樣親切地提到主的名字。

幾天以后,我、外祖母、母親乘上了輪船,坐在一間小船艙里。我那剛出生的兄弟馬克西姆死了,現(xiàn)在用白布裹著,上面扎著根紅布條,放在艙角的桌子上。

我將就地坐在包袱和箱子上,向窗子外面看,船艙的窗子是圓的,向外突出,很像馬的眼睛。窗玻璃外,渾濁、翻起泡沫的河水永無止境地流著。有時河水猛地沖上來,打到窗玻璃上。我嚇得身不由己地跳到地上。

“別怕。”外婆說道,她用軟綿綿的雙手輕輕抱起我,又把我放到包袱上。

河面上空,飄著灰濛濛的濕霧;遠處有個地方是一片黑黝黝的土地,過了會兒又逐漸消失在霧和水里。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只有母親雙手抱在腦袋后面,靠船壁站著,筆直地一動不動。她的面色陰暗、鐵青,瞎子般地兩眼緊閉,一直悶聲不響,壓根兒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一個我未見過的不認識的人,甚至她身上穿的連衣裙我都沒見過。

外婆不止一次地輕聲對她說:

“瓦里婭[6],你最好吃點什么吧,少吃一點兒,好嗎?”

母親仍然默不作聲,還是一動不動。

外婆跟我說話時,輕聲細語,和母親說話的聲音比較大,但不知為什么有點小心翼翼,仿佛有點膽怯,而且說得很少。我覺得似乎她懼怕母親。我明白這一點,這一點也使我和外婆更加親近了。

“薩拉托夫,”母親出其不意大聲生氣地說,“水手在哪兒?”

她說的這句話十分奇怪,叫人聽不懂:薩拉托夫,水手。

一個肩寬背厚、滿頭白發(fā)的人走進了船艙,他身穿藍色衣服,帶來了一個小匣子。外祖母接過了匣子,把弟弟的尸體放進去,整理了一下后,雙手捧著匣子向艙門走去。但是,她身體太胖,只有側(cè)著身子才能走過狹窄的艙門,站在門前,進退兩難,使人好笑。

“唉,媽。”母親喊了一聲,從她手中奪過小棺材,兩個人一起走了,艙里就剩下我一個,我仔細地打量著那個穿藍衣服的莊稼漢。

“怎么,死了的是小弟弟吧?”他彎下身子對我說。

“你是誰?”

“水手。”

“而薩拉托夫又是誰呢?”

“是座城市。你瞧窗外,那就是薩拉托夫!”

船艙外,大地在慢慢地移動著,黑壓壓的陡峭的岸上霧氣騰騰,很像一塊剛從大圓面包上切下來的一大片熱乎乎的面包。

“外婆到哪兒去了?”

“埋外孫去了。”

“要把他埋到地里去嗎?”

“那還用說,當(dāng)然埋到地里去。”

我對水手講述了幾天前埋葬父親時他們把幾只活青蛙也埋進去的事。他抱起了我,把我緊緊貼在他身上,親了我一下。

“唉,小兄弟,現(xiàn)在你還什么都不懂呢!”他說道,“那兩只青蛙不必去可憐了,上帝保佑它們!你心疼心疼你母親吧,她可真夠傷心的!”

突然,我們頭頂上嗚嗚地響起來,還長嘯了一聲。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是輪船上在拉汽笛,所以沒有害怕,但水手卻急急忙忙把我放下,立刻向艙外奔去,口中說:

“該快點跑!”

我也想跑走。我走出了艙門。半明半暗的狹窄走道里,一個人也沒有。離門不遠的扶梯臺階上鑲的銅條閃著光。我向上一看,只見很多人拿著包袱、行李,挎著背囊。顯然,大家都在忙著下船,這就是說,我也該下船了。

但是,當(dāng)我隨著一群莊稼漢走到從船舷架到岸上的跳板前時,大家都對我喊了起來:

“這是誰的孩子?你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

好長時間,人們把我推來擠去,有人搖晃著我的身子,有人摸索我的身上。終于那個白頭發(fā)的水手來了,他猛地抓住我,向大家解釋說:

“他是從阿斯特拉罕來的,從船艙里跑出來的……”

他抱著我飛快地跑著把我送下船艙,塞到包袱上,臨走前還伸出一個指頭嚇唬我:

“瞧我收拾你!”

頭頂上的嘈雜聲愈來愈輕了,輪船雖然還在顫動,但已經(jīng)不在水上撲撲地發(fā)出響聲了。有一堵濕漉漉的墻擋住了船艙的窗子,艙里立刻變得黑糊糊的,悶得我透不過氣來,幾個包袱好像也鼓脹起來,擠壓住我,一切都叫我感到害怕和難過。也許,我就這樣一個人永遠被丟在空船上?

我走到艙門口。門打不開,銅把手轉(zhuǎn)不動。我拿了一個裝著牛奶的瓶子,使勁向把手上砸。瓶子打碎了,牛奶把我的兩只腳潑得濕透了,灌滿了靴子,門還是沒砸開。我很傷心,便躺到包袱上輕聲地哭起來,哭著哭著就帶著眼淚睡著了。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輪船又撲撲地響著、顫動著,船艙的窗子像太陽似的雪亮。外婆坐在我的身旁梳頭。她皺著眉頭,口中不停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她的頭發(fā)多得嚇人,密密麻麻披滿了她的雙肩、胸口、兩個膝蓋,一直拖到地板上,烏油油的,泛出藍色的光輝。她一只手從地板上將頭發(fā)稍微撩起來懸空拿著,另一只手費勁地把沒剩幾根齒的木梳塞進厚厚的發(fā)綹里去;她的嘴唇緊撇著,烏黑的眼珠氣呼呼地閃著光,在這一大堆頭發(fā)里,她的臉變得小得滑稽可笑。

今天,她似乎很生氣,但當(dāng)我問起她頭發(fā)為什么這么長時,她還是像昨天那樣溫柔地對我說:

“大概是上帝給我的懲罰吧,上帝說:你好好地去梳吧,這些該死的頭發(fā)!年輕時我還常為這又長又密的獅子毛洋洋得意呢,現(xiàn)在老了,我可恨死它了!你睡吧!早著呢,太陽還剛剛露頭……”

“我不想睡了!”

“好吧,那就別睡啦。”外婆立刻同意了。她一面編著辮子,一面不時地向沙發(fā)那邊看看,媽媽臉朝上像繃緊的琴弦一樣直挺挺地睡在沙發(fā)上。“你昨天怎么把奶瓶打碎了?你說話輕聲點!”

外婆說起話來,有點像特別用心唱出來似的,娓娓動聽,一句句話好似一簇簇鮮花,那么溫馨,那么鮮明,那么生動,一下子就刻印在我的記憶里了。她笑的時候,那烏黑的像櫻桃似的眼珠睜得圓圓的,迸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微笑時,快活地露出一排雪白的、堅固的牙齒,盡管黝黑的面頰上有不少皺紋,可整個面孔仍然顯得年輕、有光澤。就是這松軟的鼻子,兩個腫脹的鼻孔和紅鼻頭,把一張臉全給搞糟了。她聞鼻煙,用的是一個鑲有銀飾的黑色鼻煙壺。外婆雖然外面穿著一身黑衣裳,但透過她的眼睛,從內(nèi)心卻閃耀出一種永不熄滅的、快樂的、溫馨的光芒。她躬著脊背,幾乎有點駝,身體很胖,可跑起路來卻輕便靈活,活像一只大貓咪,渾身柔軟得也像這種可愛的小動物。

在外婆沒來之前,我仿佛一直躲縮在黑暗中睡覺,但自從她來了以后,就喚醒了我,將我領(lǐng)到了明亮的大千世界,把我身邊的一切,連結(jié)成一根連綿不斷的線,編織進五彩繽紛、燦爛的花邊。外婆立刻成了我的終身朋友,成了我心靈上最親近的、最了解我的和最珍貴的人,這是她那對世界的無私的愛充實了我,使我面對艱難的生活充滿了堅強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輪船行駛得很慢。我們在去尼日尼的路上走了很多天,至今最初那些充滿了美的日子仍歷歷在目。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万全县| 两当县| 三明市| 娱乐| 福安市| 唐海县| 安阳县| 开平市| 托克托县| 清原| 南开区| 全椒县| 宣城市| 兴义市| 襄城县| 扬中市| 奇台县| 理塘县| 大渡口区| 安庆市| 湾仔区| 崇义县| 拜城县| 启东市| 松原市| 广宁县| 新闻| 阜城县| 万源市| 壤塘县| 汉源县| 吉林市| 黎城县| 临泉县| 岚皋县| 会理县| 湘乡市| 洪雅县| 淄博市| 仪陇县| 观塘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