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與人(3)
- 十五堂中國哲學課(名家講堂)
- 周桂鈿
- 4997字
- 2016-04-30 21:13:32
宋明以后的哲學家講的天多數是自然之天,很少講神靈之天。只有陳亮還學著董仲舒的口氣給皇帝上書,大講天人感應,希望皇帝聽他的說法,實行他的政治主張。
神靈的天,主要包括天命論和天人感應論中的、相當于西方所謂“上帝”的天,即主宰宇宙的至上神。這個神靈的天是全能至善的。有時也將善德歸于天,于是有倫理的天。天主宰自然界,決定自然界的一切變化,于是,又將自然變化說成是災異,是天意的表現。自然災異的天,倫理的天,應該都從屬于神靈的天。
天,在古人那里,是非常明確的概念。只是見解不同,產生了歧義,引起了爭論。按劉禹錫的說法,從最大的意義來分:一種叫“陰騭之說”,一種叫“自然之說”[1]。前者就是神靈的天,在暗中主宰人世間;后者就是自然之天,沒有意志,不能賞罰,與人間禍福沒有關系。現代引入西方分析方法以后,天的意義就更加復雜了。
“人”也是多義的,有的指最高統治者“天子”,有的指一般個人,有的指某一部分人,有的則指全人類。
“合”的意義也有多種。我們就將它放在下面具體論述中加以解釋。
2.1天人一德
天人合一的說法在《易傳》中就有了。《周易·乾卦·象言》:
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
這個“大人”,是大人物,指統治者。在這里,天人合一中的“一”是道德。與天地合其德,說明天地是有道德的。如何理解“大人”與“天地”的“合其德”呢?主要難點在“合”字上。什么叫“合德”?道德是如何“合”的?《易傳》又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根據“天行健”,君子應該“自強不息”。行健,就是自強不息。君子就在這一點上與“天”合德。這個德就是積極進取。天有這個德,君子也應該有這個德。這就是“合德”。孔子說:“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這里講天的特點是“大”,只有堯能夠“則之”。“之”就是“天”,就是“天之大”。“則”如何理解?按朱熹的說法:“則,猶準也。”“言物之高大,莫有過于天者,而獨堯之德,能與之準,故其德之廣遠,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語形容也。”[2]則,就是標準。堯能符合天的標準,堯的偉大,也像天那么大。堯與天在“大”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很顯然,這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這就是一種“合德”。這個大的“天”,不能說就是神靈的天。必須指出,中國古代思想家在討論哲學問題時,一個概念可以有多種用法,并非總是一種內涵。這是常見的現象,也是中國哲學研究中的常識。
堯是圣王,是“大人”,也是“君子”。他可以與天“合德”,也能像“天行健”那樣“自強不息”。天有高尚的德,圣王能夠效法天之德。這就是大人與天的合德,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一種形式。“天行健”是從天文學引申出來的,不是迷信。古代天文學認為“天體”(指恒星天)一日由東向西運行一周,速度非常之快,稱之為“天行健”。這種形式是從比喻開始的。先是以天之“大”來比喻堯的“偉大”,然后引申出“合德”的思想。以天之大來比喻堯的偉大功績,天是否就有了神性呢?未必!關于比喻,以自然現象來比喻人事,在古代是相當普遍的。例如《老子》第八章:
上善若水。
王安石注:“善者可以繼道而未足以盡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用水來比喻“上善之人”,“上善之人”就像水那樣。水是什么樣子?《老子想爾注》:“水善能柔弱,像道。去高就下,避實歸虛,常潤利萬物,終不爭,故欲令人法則之也。”水是柔弱的,是向下流的,流向空虛的,經常滋潤萬物,始終不與別人競爭。有這些品德,值得人們學習。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王安石注:“水之性善利萬物,萬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爭。眾人好高而惡卑,而水處眾人之所惡也。”
居善地。
王安石注:“居善地,下也。”
心善淵。
王安石注:“淵,靜也。”
與善仁。
王安石注:“施而不求報也。”
言善信。
王安石注:“萬折必東也。”
正善治。
王安石注:“至柔勝天下之至剛。”
事善能。
王安石注:“適方則方,適圓則圓。”
動善時。
王安石注:“春則泮也,冬則凝也。”[3]
夫唯不爭,故無尤。
最后一句,王安石沒有注。《老子想爾注》:“唯,獨也;尤,大也。人獨能放水不爭,終不遇大害。”[4]放,是仿。人只要能模仿水“不爭”的品德,就會始終不遇大災難。這些都是說水的特性有“善”的意味,人如果能模仿水的特性,就會有善的品德。實際上就是人們用水的特性來比喻善。
《管子·水地》中對水的描述就更加系統全面了。它說:“夫水淖弱以清,而好灑人之惡,仁也;視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滿而止,正也;唯無不流,至平而止,義也;人皆赴高,己獨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為都居。準也者,五量之宗也;素也者,五色之質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是以水者,萬物之準也,諸生之淡也,違非得失之質也,是以無不滿無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萬物,產于金石,集于諸生,故曰水神。”在這里,水就有了仁、精、正、義、卑等高貴的品德。仁義是儒家的思想精華,精、卑是道家的思想核心,特別是卑,是“道之室、王者之器”,是道家的哲學家與政治家的寶貝。“正”則是當時許多思想家所共同推崇的內容廣泛的概念。水的“準”、“素”、“淡”,也都是非常重要的性質,“集于天地而藏于萬物”,天地萬物都少不了水,所以稱得上“水神”。在這里雖說“水神”,并非神靈,而是神妙的意思。
古人也將玉視為珍貴的東西,不僅由于堅硬,而且由于玉的一些性質類似許多品德。《管子·水地篇》載:“夫玉之所貴者,九德出焉。夫玉溫潤以澤,仁也;鄰以理者,知也;堅而不蹙,義也;廉而不劌,行也;鮮而不垢,潔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皆見,精也;茂華光澤,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徹遠,純而不殺,辭也。是以人主貴之,藏以為寶,剖以為符瑞。九德出焉。”玉有仁、義、勇等九德,實際上也是比喻。
水與玉都是沒有神靈的,因此所謂“德”也都是比喻性質的。宋明時代的理學家一般不講神靈之天,他們所講義理的天,也都是在比喻的意義上使用的,不能說天有義理,就變成不是自然之天了。
古人先將人的品德賦予自然界,然后提倡人們向自然界學習,效法自然。先從具體事物說起,如水、玉等,然后擴大到天上去。就是要人們順天、則天。這種思想引入醫學,就特別有意義。例如在《禮記·月令》中專門敘述一年四季的氣候變化,氣候變化是天,人事也要隨著更替,是順天。冬天穿棉襖,夏季必穿紗,就是人隨著天的變化而變化。另外,《月令》還講春天是萬物生長繁殖的季節,人們不應該上山砍樹伐木,也不要打獵捕魚,同樣道理,對于犯人也不能在春天行刑。砍樹、捕鳥、網魚,都要在秋冬季節,處置犯人也是在秋冬季節,所謂“秋后問斬”,就是這個道理。古代戰爭也是選在秋冬季節,那是農閑時期。如果在農忙時期發動戰爭,將會嚴重影響農業生產,影響收成。在《黃帝內經》中說:“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以從其根,故與萬物浮沉于生長之門。逆其根,則伐其本,壞其真矣。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是謂得道。”(《黃帝內經·四氣調神大論篇》)四季與陰陽都是天的表現,是萬物的根本,也是人的根本。圣人知道這個道理,因此,順應天的變化,在春夏季節注意養陽,在秋冬季節注意養陰,這樣就可以少生病。這些思想在《呂氏春秋》的“十二紀”中,在《淮南鴻烈·時則訓》中,都有所體現。《呂氏春秋·孟春紀》:“命祀山林川澤,犧牲無用牝。禁止伐木,無覆巢,無殺孩蟲胎夭飛鳥,無麛無卵,無聚大眾,無置城郭,掩骼霾髊。”春天,祭祀山川時,不用母畜,怕它有孕。禁止伐木,不要破壞鳥巢,“孩蟲胎夭”與麛、卵,都是幼小動物,都在保護之列。“無覆巢”,也是怕摔了尚未能飛的雛鳥。“無聚大眾”,不要搞大型聚會,怕影響春耕生產。“無置城郭”,不要修建城墻,也是怕妨礙農業生產。霾,同埋。高誘注:“白骨曰骼,有肉曰髊。”掩骼霾髊,就是掩埋骸骨。一方面表示仁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衛生。《淮南鴻烈·時則訓》也有類似的內容,它說:“犧牲用牡,禁伐木,毋覆巢殺胎夭,毋麛毋卵,毋聚眾置城郭,掩骼薶骴。”薶骴,同“霾髊”。說明這些思想在中國古代,特別是在先秦兩漢時代是很流行的。儒家與道家都根據這種思想,提出保護環境的問題,提出應該保護生態資源,不要竭澤而漁。用現代的說法,就是要求人類與自然環境處于和諧的關系。
天有好生之德,圣王則天,也是有好生之德的。《新序·雜事五》載:
湯見祝網者置四面,其祝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罹吾網。”湯曰:“嘻!盡之矣。非桀其孰為此?”乃解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之祝曰:“昔蛛蝥作網,今之人循序,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漢南之國聞之,曰:“湯之德及禽獸矣。”四十國歸之。人置四面,未必得鳥;湯去三面,置其一面,以網四十國,非徒網鳥也。
“祝網者”置網四面,就是想把鳥一網打盡,其實未必都能網到鳥。這是亡國之君夏桀的錯誤做法。湯網開三面,只留一面,專門捕那些“犯命”的鳥,讓多數鳥都可以逃走。這是愛心的表現。連對禽獸都有這種愛心,那么對人當然會更好了。于是,漢江以南的四十個小國都歸順湯。在過去,當政者的道德有強大的感召力。也可以將這種情況說成是圣王與天同樣有好生之德。現在可以說有了新的意義,一方面,這對于保護生態平衡,保護自然資源,都是有意義的。另一方面,在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中,在處理國與國的關系中,都要采取比較寬容的態度,維護和而不同的和諧狀態,不要把別人逼上絕路。欺人太甚,也會遭到強烈反抗的。有的強國經常采取經濟制裁和武力威脅的辦法,強迫別人服從自己,接受自己的價值觀,嚴重侵犯別國的主權,也是不得人心的霸道行為。
2.2天人一類
中國古代有三個哲學思想體系影響最大,它們是八卦、五行、陰陽。在這三個思想體系中,天與人都是一一相對應的。
《周易》中的八卦是乾、坤、震、巽(xùn)、坎、離、艮(gèn)、兌。它們對應自然界的是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對應人事的是父、母、長男、長女、中男、中女、少男、少女;對應人體的是首、腹、足、股、耳、目、手、口。這樣,天為父,地為母,天人就對應上了。因此,最高統治者皇帝就稱“天子”。“天子”是天人一類的最有代表性的典型說法。
陰陽說也是將天與人一一對應。在醫學經典《黃帝內經·金匱真言論》中說:“夫言人之陰陽,則外為陽,內為陰;言人身之陰陽,則背為陽,腹為陰;言人身臟府(腑)之陰陽,則臟者為陰,府者為陽。肝、心、脾、肺、腎,五臟皆為陰;膽、胃、大腸、小腸、膀胱、三焦、六府皆為陽。此皆陰陽、表里、內外、雌雄相輸應也,故以應天之陰陽也。”(《黃帝內經·金匱真言論》)男為陽,女為陰,氣為陽,血為陰,君子為陽,小人為陰,如《周易·泰卦·彖言》曰:“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周易》還將陰陽與道德對應起來,如說:“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5]柔、仁與陰對應,剛、義與陽對應。總之,中國古人將人事與陰陽對應,這是很普遍的現象。
最早提出五行說法的《尚書·洪范》中將人事的貌、言、視、聽、思與五行中的水、火、木、金、土一一對應。到戰國后期,建立起以五行為框架的宇宙模式,把當時人們所能掌握的內容都盡量裝入這個體系。例如把一年四季(四時)和方位、五色、五味都與五行對應,四季與五行對應是有困難的,但是,他們先將土掛在季夏之末,如《呂氏春秋》;有的則在夏季中設一個長夏來與土對應,如《黃帝內經》。到了漢代,要提高土的地位,就將土與四時對應,使土在五行中具有了特殊的地位。所謂“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莫貴于土”,與土對應的那一系列,也都雞犬升天了,“五聲莫貴于宮,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貴于黃”(《春秋繁露·五行對》)。
人與天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甚至是一一對應的。西漢政治哲學家董仲舒將天人關系歸納成一句話:
以類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陰陽義》)
按類來分,天與人是一類的。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天人一類,這也是天人合一的一種形式。董仲舒為此還作了許多新的論證,例如說人是天生的,“為人者,天也”。因此人像天,與天同類。再從形體上看,天有十二個月,人也有十二塊大骨節,天有三百六十日,人也有三百六十塊小骨節,天有五行,人有五臟,天有四時,人有四肢。有數量關系,天人一致;沒有數量的,按類分,天人也是對應的。這就是他說的“人副天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