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莉妹妹
- (美)德萊塞 高燕編譯
- 5971字
- 2019-01-02 03:04:53
第一章 電磁在發出吸引的作用:在大自然力量中飄飄蕩蕩的人
嘉洛琳·米蓓搭上了下午去芝加哥的火車,當時她的全部行裝只是一只小皮箱,一只廉價的仿鱷魚皮包,一小紙盒點心,一只彈簧開關黃色皮夾子,里面裝著車票,一張寫著她姊姊在凡布侖街住址的紙片,還有四塊錢。那是1889年8月。她十八歲,聰明,靦腆,充滿著年輕人無知的幻想。雖說有些惜別之情倒也不是舍不得。和媽媽吻別時,她涌出一陣熱淚;火車駛過爸爸白天干活的面粉廠,她喉頭一陣哽咽;朝夕相處的村里一片綠色的田野向后逝去,她發出了一聲嘆息;把她和少女時代以及家輕輕系住的柔絲就此永遠斷了。
當然,下一站總是有的,總會有人下,有人上。那座大城市就在前面,每天來來去去的這些車子,把它和各地緊密地聯結了起來,哥倫比亞城并不很遠嘛。就說芝加哥吧,她也來過一次。才只幾個鐘點——才只幾百里路,又算得什么?她看了一下寫著她姊姊住址的小紙片,就出神了起來。她凝視著匆匆在眼前掠過的綠色田野,一陣遐想后,又漫無邊際地琢磨著芝加哥該是怎樣一個城市。
一個十八歲的姑娘離開家庭,往往有兩種可能的遭遇,二者必居其一。或者遇到引人向善的人而好了起來,或者很快為世上通行的道德準則所同化而墮落下去。在這種環境下,停留在中間狀態是不可能的。大都市到處是奸詐,最細小處都有迎合人情的誘惑,也有些巨大的力量,以世人最文雅而動人的方式來引誘你。萬點燈火的閃爍,往往和挑逗的眼波一樣具有魅力。天真無邪的心靈,往往由純乎超人間的力量所破壞。現實中一聲喧鬧,生活中一陣咆哮,蜂窩般一簇簇的人群,以其朦朧的語言,叩動那受驚的心弦。耳邊聽不到謹慎的勸導,有多少迷誤不會灌進那不知警惕的耳朵里去!由于不知其真相,這些華美的外貌,就像音樂一般,足以叫頭腦簡單的人,感受力松弛起來,遲鈍起來,然后使之誤入歧路。
嘉洛琳,或者像舉家對她的愛稱嘉莉妹妹,她這顆心,觀察與分析的能力還不夠成熟。對她來說,利己心是主要的,但還不十分強烈。不過,這倒是她主要的性格特征所在。洋溢著青春的幻想,表現出了發育期還未煥發出的美,一副身段大有希望在將來長得十分姣好,一雙眼睛透露著生就的聰明:她是美國中產階級的一個典型少女——離最初的移民已隔了兩代了。書本不是她愛好的東西——學問,對她來說,是一部天書。拿打扮舉止上的美來說,她還嫌不成熟。她還不會恰到好處地把頭往上一抬。她的一雙手還不會表情。一雙腳,盡管還姣小,終嫌平板。可是她已經對自己的魅力很有興趣,很快就懂得了人生的種種樂趣,也渴望著物質的享受。她是個裝備得還未齊全的騎士,準備到那個神秘的城市里去探險,做著朦朦朧朧的一步登天的迷夢,好叫這個城市臣服于她——作為五體投地的膜拜者,拜倒在一個婦女的舞鞋之下。
一個聲音在她耳朵邊說:“這里就是威斯康星州一處最美麗的旅游勝地。”
“是么?”她有點兒慌亂地回答。
火車正在開出華克廈。她早已覺得背后有個男人。她感覺到他在端詳她的頭發。這人一直在坐立不安。她憑直覺感到這人對她產生了某種興趣。少女的矜持,以及有關這種情況的習俗的觀念,叫她提防這種接近方式,不過此人由于經驗豐富、往往得手而產生的那種潑辣勁和那種魅力,終于奏了效。她回答了他的話。
他朝前一靠,把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好叫自己講得娓娓動聽。
“是的,那是芝加哥人了不起的旅游勝地。旅館好氣派。您對這一帶不很熟悉,是吧?”
“哦,是的,我不熟悉。”嘉莉回答說,“我住在哥倫比亞城。那里我從沒有去過。”
“這樣說來,這是您第一次去芝加哥。”他說。
從眼角的余光,她已經注意到他的一些特征:富有生氣的面頰,一撇小胡子,一頂灰色呢帽子。現在,她轉過身來,把他周身打量了一下,自我保護的本能和撒撒嬌的意向,在她腦子里亂哄哄地一起打轉。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
“哦,”他回答說,一副很討人喜歡的樣子,還裝作說錯了的神氣,“我還以為您是那個意思呢。”
這是一個替廠家到各地兜攬生意的推銷員的典型——當時最初諢名叫作“鼓手”的這類人。他其實符合一個更新的名詞,是出現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為美國人所通用的名詞,確切說來,指其裝束或者神態足以討得多情善感的娘兒們歡心的——“小白臉”。他穿的衣服是栗色方格花呢做的,在當時是剛流行的,不過不久便成了一般日常的西服了。背心領口開得很低,露出白底粉紅條子的筆挺的襯衫胸部。上裝袖口,露出一雙花式相同的花袖口,扣著大的扁形的金紐扣,上面嵌著叫作“貓兒眼”的黃瑪瑙。手上帶著幾只戒指——一只是永不走樣的圖章戒指。背心上掛著一根精致的金質表鏈,鏈上系著埃爾克斯公會秘密徽章。全身衣服做得緊窄,配上厚底漆皮鞋,擦得锃亮,還配上灰色呢帽。拿表現的見識程度來說,倒也引人注意。不論他有什么可取之處,在嘉莉第一眼中,顯然并沒有對這些視而不見。
為了免得這類人從此一去而不復返,讓我把他最成功的神態舉止中最動人的特點在這里一一記下來。漂亮的衣服,這當然是首要的特點。沒有了這個,他就什么也說不上了。其次是壯實的體格,激動著對女性的熱切的欲念。這一顆心,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人世間的種種問題和種種社會力量,驅使著它的,倒不是貪心,而是對種種享樂永無止境的追求。至于方法,那往往很簡單。其主要因素便是無所顧忌。這當然是出于對異性的強烈欲念與愛慕之情。一旦遇見一位年輕姑娘,他就會以和顏悅色的神氣去接近她,還帶點求情的味道,其結果,往往得到容忍。如果她表露了一點兒撒嬌的模樣,他就更進一步;如果她接受他的殷勤,那就以小名相稱了。如果他到一家百貨商店去,就會在柜臺邊上閑逛,好像是熟悉似的,還會問一些企圖建立關系的問話。在高一等的場合,在車上,或者在候車室,他就會把腳步放慢下來。一旦容易上手的對象出現,他就全神貫注起來——說些客套話,在前邊帶路登上特等車廂,幫她提手提包,或者如果這個不成,便挑一個她旁邊的座位,希望能夠獻獻殷勤,一直到她的目的地。拿枕墊,拿書,拿擱腳凳,把窗簾拉下來;如此等等,都是他可做的事。如果她到了站,而他沒有下車照料她的行李,那是因為,按照他自己的估計,他已經徹底失敗了。
總有那么一天,會由一個女人來寫衣服哲學全書。不論她多么年輕,這一件事是她完全懂得的。拿男人的服飾來說,有一條不可言說的依稀的界線,她可以據此識別哪些是值得她看一眼的,哪些不值得。一旦一個人在這條界線以下,他就得不到她的青睞了。男人的服飾還有另一條界線,足以叫她打量她自己的衣服。嘉莉身旁那個男人的身上如今顯出了這道線。她意識到了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她現在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黑布鑲邊的藍布衣服是寒磣了些,又覺得鞋子破舊了一些。
“讓我想想看,”他說下去,“我認識不少您鎮上的人。衣裝店老板摩根洛斯,還有綢緞店老板吉勃遜。”
“哦,是么?”她插話說。這勾起了他們店里櫥窗樣品怎樣激起過她種種渴望的一些回憶。
他終于找到了她興趣所在的那根線索,并且巧妙地順著這個線索談下去。幾分鐘以后,他就坐到了她座位的旁邊。他講起了他推銷服裝的事,以及他的旅行,還有芝加哥和那里好玩的去處。
“如果您到那里去,肯定會覺得好玩。您有親戚么?”
“我去探望我姊姊。”她解釋說。
“您該去看看林肯公園,”他說,“還有密歇根大道。那里正大興土木。這是第二個紐約——好大。有的是玩兒的地方——戲院啊,擁擠的人群啊,漂亮的建筑啊——哦,您會喜歡的。”由于他描述的這一切所勾起的她的種種幻想里,不無一點兒隱痛。在如此繁華面前,她如此微不足道,這叫她不無傷感。她心里有數,整天尋歡作樂,這可不會是她未來的生活,不過,他這么一描繪玩兒的去處,也叫她不無興奮。這樣一位衣著講究的人對她獻殷勤,這也叫人有點兒高興。他說,見到她,叫他想起了幾位著名的女演員,他這么說的時候,她不禁報以微笑。她并不傻,不過,這一類的獻殷勤是有分量的。
“您要在芝加哥待一些時候,對不對?”如今,話談得順當了,他就撿了一個機會這么說。
“還說不準。”嘉莉含糊其辭地說,心里勾起了一閃念:萬一找不到活兒干呢。
“至少會待幾個星期吧。”他說,一邊直望著她的眼睛。
現在正交流著話外的話。他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種難以形容的美的魅力。她呢,體會到了他從一個原因出發對她感到了興趣,而這恰恰是女人又喜歡又害怕的。她的神態是單純的。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她還沒有學會女人掩飾真情實感的很多做作。她有些表現已經顯得冒失了。一個機靈的同伴——如果她有的話——就會警告她千萬別這樣直望著一個男人的眼睛。
“您為什么問這個?”她說。
“嗯,我要待幾個星期。我要到店里看看貨色,搞些新樣品。我也許可以給您引引路。”
“我還不知道您能還是不能。我是說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我跟姊姊一起住,這——”
“如果她有意,這我們可以安排一下。”他取出了鉛筆,一本袖珍記事本,仿佛一切就這樣解決好了,“您的住址是?”
她摸摸錢袋,寫著地址的小紙片就在錢袋里。
他在后邊的褲袋里掏出一只鼓鼓的錢袋。里面裝著紙條子,旅程表,還有一卷鈔票,塞得滿滿的。這給了她一個很深的印象。過去對她獻殷勤的人,誰也沒有在身上帶過這樣一只錢袋。是啊,過去從沒有一個這樣富有經驗的旅行家,這樣一個生氣勃勃、見過世面的人這樣直接向她獻殷勤。那只錢袋,那雙擦得锃亮的皮鞋,那套很帥的新衣服,還有他做起事來的那個氣派,這一切,在她心里勾畫出了一個朦朦朧朧的有錢的世界,而他則是其中心人物。這使她對待他所可能做的任何事情,采取一種樂意的態度。
他取出一張印得精巧的卡片,上面印著巴特勒特–卡爾耀公司,左下角印著查理·赫·杜洛埃的名字。
“這是我,”他說,一邊把名片放在她手上,一邊指著他的名字,“讀作杜洛——埃。我們家是法國人,從我父親方面算。”
她看著名片,他放好錢袋。接著他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個信封。“這是我替他們推銷產品的那個廠家,”他說,一邊指著上面印的一個圖,“在斯臺特街、萊克街拐角。”說的時候透出得意的神氣。他認為,跟這樣一個地方有緣是有面子的事,并且希望她能看到這一點。
“您的住址呢?”他又問,一邊拿好鉛筆準備寫下來。
她看著他的手。
“嘉莉·米蓓,”她說得很慢,“西凡布侖街354號,塞·西·漢生轉。”
他仔細地記了起來,又取出了錢袋。“如果我在星期一晚上來,您會在家吧?”他說。
“我想會的。”她回答說。
語言只是千萬種心意的朦朧的影子,這話說得在理。它們只是一些聽得見的小小鏈條,把聽不見而意義重大的感情與意向給聯結了起來。這里就有這樣的兩個人,交談短短的幾句話,取出皮夾子,看看卡片,兩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那無言的真情實感是怎樣的。兩人中誰也沒有聰明到能拿得穩對方的心理活動。他說不清他的逗引成功到了什么程度。她沒有理解到,她是在隨意漂流,直到他拿到了她的住址。到這時,她才感覺到她自己已經表示出了某種溫順——而他則感覺到他自己已經贏得了一次勝利。他們兩人已經感覺到他們多少有了些情誼。他已經在交談中掌握著引導之權。他說的話順暢了,她的神情不再拘束了。
他們快到芝加哥了。到處都有無數這樣的信號。一節節車廂在他們身旁閃過。越過廣闊平坦的草原,他們見到一行一行木電桿,越過田野,一直邁向那個大城市。遠處是郊區的模樣,有許多高聳入云的大煙囪。
田野里常見有兩層樓的木屋,沒有柵欄,沒有樹木,活像正在逼近的千家萬戶的孤零零的崗哨。
對孩子來說,對富有想象力的天才來說,或者對從未出過門的人來說,平生第一遭行近一個偉大的城市,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特別是在黃昏時分——在光明與朦朧世界交替的神秘時刻,正是生活從一個模樣轉向另一個模樣的時刻,啊,夜晚所能賜給人的那個境界啊,對那些疲倦了的人,有什么東西它不能賜給他呢!古老的希望之幻想不是永遠在這里展現著么!那些辛苦勞累的靈魂對自己說:“我很快會自由自在了。我將要加入尋歡作樂的行列了。那些大街,那些燈光,那些明亮亮的準備就餐的所在,都歸我享用。戲院,大廳,茶會,消閑的去處,歌唱的場所——在夜晚,這些都是我的。”盡管人們都還關在店堂里,可是,呼聲早已沖到外面。它已直上云霄。連最遲鈍的人也都感受到了某些他們也許往往描繪不出的心意。這是對一天辛苦被排除后的種種向往。
嘉莉凝視著窗外。人間的一切就是這么容易相互感染,她的旅伴,在她驚異神情的影響之下,對這個城市重新萌發了一些興趣,給她指點這里一些奇異的事物。
“這是芝加哥的西北區,”杜洛埃說,“這是芝加哥河。”他指著一條渾濁的小河,河上擠滿了遠方來的大帆船,緊靠著那豎著黑柱子的河岸。火車噴出一股氣,當啷一聲響,鐵軌咔嗒一震,這個景象便一閃過去了。“芝加哥正在變成一個偉大的城市,”他接著說,“這是一個奇跡。有好多東西可看。”
這些她并沒有聽得很清。她的心正被一種恐懼感困擾著。她只身一人,遠離老家,如此猛然投身于生活與事業的海洋:這些正在她身上發生影響。她不禁感到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心跳得快起來,心中一陣難過。她半閉著眼,盡量往好處想,認為這沒有什么,哥倫比亞城又不太遠嘛。
“芝加哥!芝加哥!”火車制動手叫道,一邊砰的一聲把車門打開了,人們沖進擠滿人群的廣場,人聲嘈雜。她收拾她可憐見的小提包,一手緊按住皮夾子。杜洛埃站起身來,踢踢腿,拉拉平褲縫,抓緊了她那干凈的黃提包。
“我想,你們家人會來接您的吧?”他說,“您的提包我來提。”
“哦,不,”她說,“我不要您這樣。我跟姊姊一起的時候,您還是不同我在一起為好。”
“好吧!”他和氣地說,“不過,我會在近旁。萬一她不來,我好護送您出去。”
“您太客氣了。”嘉莉說,深感到他在異鄉客地如此獻殷勤的好意。
“芝加哥!”火車制動手拉長了調門叫。他們站在一個陰暗的大車棚底下。燈已經亮了。接客的車散在各處。車廂在緩緩地開動。車里的旅客都站了起來,擠在車門口。
“啊,我們到了,”杜洛埃說,一邊帶路往門口走,“再見了,星期一再見。”
“再見。”她回答說,一邊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記住,我會在一旁望著的,一直到您找到您姊姊為止。”
她直望著他的眼睛,笑盈盈的。
他們依次出來,他裝作沒有注意她。一個瘦長臉、長得不怎么樣的婦女在月臺上認出了嘉莉,急急忙忙前來。
“喂,嘉莉妹妹!”她說,接著是不冷不熱的擁抱,表示歡迎。
嘉莉立刻意識到做作氣氛里的這番變化。在這困惑、嘈雜、新奇的環境里,她深感到冷酷的現實正抓住了她的手。前面可并不是什么光明與歡樂的世界。談不到一處處玩兒的地方。她姊姊生活得很艱難。
“喂,全家人好么?”她姊姊說,“爸爸好么?媽媽好么?”
嘉莉做了回答,不過臉朝著別處。在走廊那一頭,在門口,一邊通到候車室,一邊通到大街上,正站著杜洛埃。他正朝后看。他看到了她正朝他看,并且已經和她姊姊在一起,便轉過身去,一邊送來一絲微笑。這只有嘉莉才注意到了。他離開的時候,她仿佛失掉了什么。等到連他的影子也看不到的時候,她深感他已不在了。跟她姊姊在一起的時候,她深感到寂寞,孤身一人,在這你推我擠、全不顧他人的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