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阿爾芒絲作者名: (法)司湯達(Stendhal)本章字數(shù): 5125字更新時間: 2019-01-02 03:00:29
第二章
唯獨她看出來,他神色怏怏,顯然是抱負不凡的心胸過高估計了他不能享有的幸福。
馬洛
翌日,剛到早晨八點鐘,馬利維爾府發(fā)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各處鈴聲突然響成一片。不久,老侯爵吩咐下人通稟,說是他要見夫人。德·馬利維爾夫人還未起床,侯爵本人也匆匆忙忙,沒有穿戴整齊。他走上前去吻了吻妻子,眼里閃著淚花說:
“親愛的朋友,我們離世之前,能夠看到孫兒孫女了。”老人家熱淚滾滾,接著說道:“上天明鑒,我絕不是因為想到自己不再是乞丐了,才激動得流下眼淚……賠償法案肯定能夠通過,您將得到二百萬。”
侯爵進來之前,派人叫過奧克塔夫。這時,奧克塔夫請求入見,他父親站起身,急忙迎上去,投進了兒子的懷抱。奧克塔夫見父親淚流滿面,可能誤解了流淚的原因,他蒼白的臉頰上立刻泛起一層幾乎看不出來的紅暈。
“把窗簾全拉開,讓陽光照進來!”母親急促地說。“過來,眼睛看著我。”她以同樣的口吻說,卻不回答她丈夫的問題,只是細心地察看著,看見那片淡淡的紅暈已經(jīng)升到了奧克塔夫的上臉盤。她從醫(yī)生的談話中了解到,人的面頰上出現(xiàn)紅箍兒,是得肺病的跡象,因而她膽戰(zhàn)心驚,生怕自己兒子的身體垮掉,再也不去想那二百萬法郎的賠款了。
侯爵見妻子這樣慌亂便有些不耐煩,等她的心神平穩(wěn)下來,他才開口說:
“是的,我的兒子,我剛剛得到確切的消息,賠償法案即將議決,在四百二十票中,肯定有三百一十九票贊成。按照我的估計,你母親損失的財產(chǎn)有六百多萬。由于懼怕雅各賓黨人
,不管國王的裁決打多少折扣,我們少說也能得到二百萬。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乞丐了,也就是說,你不再是乞丐了,你的財產(chǎn)又將重新與你的門第相當。現(xiàn)在,我可以給你選擇一個姑娘做妻子,用不著再去乞求人家了。”
“但是,親愛的朋友,”德·馬利維爾夫人說,“注意別急于相信這樣重大的消息,不然的話,我們的親戚當克爾公爵夫人,以及她那個社交圈子里的人,免不了要說三道四。您保證我們能穩(wěn)拿幾百萬,公爵夫人也會打心里高興,可您先別打如意算盤。”
“二十五分鐘前,”老侯爵掏出懷表,看了看說,“我就確信賠償法案準能通過,所謂確信,就是確鑿無疑。”
真讓侯爵言中了。當天晚上,“無動于衷”的奧克塔夫,一踏進德·博尼維夫人的客廳,就覺出來大家歡迎他的態(tài)度格外殷勤。這種關(guān)切來得過于突兀,他回禮時便顯得有點高傲,至少,當克爾公爵夫人就注意到了這點。奧克塔夫心中既感到不舒服,又感到鄙夷。巴黎社交界與上流社會,本來是他隨便出入的地方,現(xiàn)在卻對他分外歡迎,無非是“因為他有希望得到二百萬賠償”而已。他那顆火熱的心靈,對待別人和對待自己都同樣公正,也幾乎同樣嚴格,通過這種可悲的事實,不免產(chǎn)生深深的悒郁之感。奧克塔夫傲氣十足,絕不肯同人一般見識,竟然怨恨偶然聚在這座沙龍的賓客。他是覺得自己的命運可憐,覺得所有人的命運都可憐。“別人對我的情義,原來這樣淡薄,”他暗自思忖道,“二百萬法郎,就改變了他們對我的全部情感。看起來,我何必極力檢點,好無愧于人們的愛戴呢?只要做做買賣發(fā)財就成了。”奧克塔夫這樣悶悶不樂地思考著,隨便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對面的一張小椅子上,正坐著他的表妹阿爾芒絲·德·佐伊洛夫。他的目光偶然落到阿爾芒絲身上,注意到整個晚上,表妹都沒有同他講話。阿爾芒絲同奧克塔夫年齡相仿,但家境清寒,她是德·博尼維和德·馬利維爾兩位夫人的外甥女;這對表兄妹彼此相處坦然,有什么話說什么話。進入客廳有三刻鐘,奧克塔夫的心情一直凄苦莫名,這時他又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大家都沖著我的錢,對我加倍表示關(guān)切,阿爾芒絲卻沒有恭維我,這里只有她沒有講話,這里只有她的心靈還高尚些。”奧克塔夫感到看著她真是一種慰藉。“這才是一個值得敬重的人呢。”奧克塔夫心中暗道。時間漸晚,他見阿爾芒絲始終沒有同他講話,便又高興起來,高興的程度不亞于剛才的滿腹憂傷。
那天晚上只有一次,奧克塔夫發(fā)覺阿爾芒絲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身上。當時,有一位外省人的眾議員走過來,正笨拙地祝賀奧克塔夫?qū)⒌玫蕉偃f,說什么“他將投票贊成”(這是那人的原話)。奧克塔夫有嚴格的理性,這超出了別人的想象;阿爾芒絲那副目光的神情,他也不可能看不出來,他的理性也至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那目光顯然是有意觀察他,尤其令他高興的是,那目光已經(jīng)準備在迫不得已時對他公開表示藐視。要投票贊成幾百萬的那位眾議員,給奧克塔夫碰了一鼻子灰。年輕子爵的蔑視態(tài)度表現(xiàn)得太露骨,即便對待一個外省人也未免過分。過了一會兒,那位議員走到德·蘇比拉納騎士面前,對他說:
“哼!朝廷的貴族先生們,全是這副派頭。我們要是能撇開你們,投票通過給我們的賠償,那么,你們不向我們做出些保證,就休想撈到錢。我們可再也不愿意像過去那樣,眼看著你們在二十三歲就成了上校,我們卻熬到四十歲才當個上尉。正統(tǒng)觀點的議員有三百一十九名,我們這些過去受損害的外省貴族就占了二百一十二名……”這樣的牢騷話對著騎士發(fā)泄,叫騎士好不得意,于是,他替朝中貴族辯解起來。這場談話足足進行了一個晚上,德·蘇比拉納先生喜歡自夸,稱這是政治性的談話。外面盡管刮著刺骨的北風,兩個人還是在一個窗洞下辯論;按照嚴格的規(guī)定,窗洞是談?wù)撜蔚牡胤健?/p>
談話中間,騎士只離開了片刻,他向那位議員道了聲歉,請他等一等:“我得去問問我外甥,看他把我的馬車派了什么用場。”說罷,他走過去,對著奧克塔夫的耳朵說:“你倒是跟別人說說話呀,這樣默不作聲,都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剛剛發(fā)了一筆財,千萬不要顯得目空一切。別忘記,這二百萬,不過是歸還的財產(chǎn),又沒有什么別的。假如國王授勛給你,你就該不知道怎么樣才好了吧?”騎士說完,像個年輕人似的又跑回窗口,提高嗓音重復說:“喂!十一點半,備好馬車。”
奧克塔夫終于開口了,他雖然沒有達到瀟灑自如的程度,取得完全的成功,可是,他豐姿俊秀,舉止沉穩(wěn),說出來的話卻得到貴婦們的特殊評價。他的思想活躍、清晰,屬于那種越品味越讓人覺得高超的類型。他說話爽直坦率,正氣凜然,雖然收不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可是人們過一會兒就能品出味道,暗暗稱奇。他的性情高傲,要表達他認為美的事物,從來不著意于繪聲繪色。像他這種頭腦的人,傲然獨處,恰似一個不施脂粉的少婦,走進一個以濃妝艷抹為常的沙龍,在一段時間里,她臉色蒼白,顯得有些哀愁。奧克塔夫的思想,很少有慷慨激昂的時候,這天晚上,如果說他受到了贊揚,也是因為他的情緒中含有最辛辣的嘲諷,彌補了這種不足。
奧克塔夫的言語刻薄,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年長一些的貴婦就能夠看出來,因而原諒他那種不拘禮節(jié)的態(tài)度,可是那些糊涂蟲卻被他懾服了,紛紛為他捧場。奧克塔夫心里充滿了輕蔑的情緒,正在巧妙地發(fā)泄,忽然聽到當克爾公爵夫人講的幾句話,從而得到了他在社交界所能企望的唯一幸福。那時,當克爾夫人湊近他坐的長沙發(fā),不是對著他講,卻是說給他聽,聲音壓得很低,向她的摯友德·拉龍茲夫人說:“瞧哇,阿爾芒絲那個傻姑娘,看到德·馬利維爾先生從天上掉下來的財產(chǎn),不是要產(chǎn)生嫉妒之心嗎?天哪!嫉妒,同一個女人多不相配呀!”她的朋友明白這些話的用意,捕捉住了奧克塔夫的專注的目光。他正同某位尊貴的主教先生談話,假裝注視著對方的臉,其實全都聽到了。不到三分鐘的工夫,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沉默就得到了解釋;在奧克塔夫的心目中,別人指責的那些卑鄙情感,她是確有無疑了。“天主啊!”奧克塔夫思忖道,“這個社交場上的人,沒有一個例外,感情全都這樣卑鄙啊!我能找出什么理由,可以想象別的社交場合和這里不同呢?這是一座法國名流聚會的沙龍,這里的每個人只要翻翻歷史,就能發(fā)現(xiàn)一位自己家族的英雄;如果這些人都明目張膽地崇拜金錢,那么,昨天父輩給人扛貨包,今天成為百萬富翁的不義商人,又該如何呢?天哪!人有多么卑劣啊!”
奧克塔夫?qū)θ耸栏械絽拹海与x了德·博尼維夫人的沙龍,他將馬車留給他的騎士舅父,自己步行回府。途中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淋著倒覺得很痛快。這場沖擊整個巴黎的暴風雨,他很快就感覺不到了,心里在想:“對付這種普遍的墮落,只有一種辦法,就是找一個心靈美好的人,一個尚未被當克爾公爵夫人之流所謂明智玷污了心靈的人,永遠依戀她,終日和她廝守在一起,與她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只為了她,為了她的幸福。我一定會熱烈地愛她……我這個人,如此不幸,一定會愛她呀!……”突然,一輛飛快的馬車,從普瓦提埃街拐進波旁街,險些把奧克塔夫軋死。馬車的后輪撞到他的胸口,撞得很重,把他的背心也撕開了。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展望死亡,心情反倒冷靜下來。
“天哪!怎么不把我軋死呀!”他眼望天空喊道。瓢潑大雨并沒有使他低下頭來;這場冷雨對他很有裨益。過了好幾分鐘,他才繼續(xù)趕路,回到府中,立刻跑上樓,回自己房間換了衣裳,接著去問母親能不能見他。他母親并沒有等候他,早已上床睡了。他孤獨一人,看什么都感到心煩,甚至拿起情調(diào)低沉的阿爾菲里
的作品,想找一出悲劇翻翻,也覺得索然無味。在那十分寬大、又十分低矮的臥室中,他踱來踱去,走了很久,最后想道:“為什么不就此了結(jié)這一生呢?命運壓得我抬不起頭來,為什么我還這樣固執(zhí)地同命運搏斗呢?我擬訂了各種各樣的行動計劃,表面上看起來合理到了極點,結(jié)果全部落空。我的生活步步不幸,處處辛酸;這個月不如上個月好,今年也不比去年強。這種頑強地生活下去的勁頭,是從哪里來的呢?難道我缺乏意志嗎?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呢?”想到此處,他打開裝手槍的箱子,定睛看著:“其實,死亡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愚蠢的人才貪生怕死呢。我母親,我苦命的母親,恐怕要死于肺病,過不了多久,我也會離開人世,追隨她的亡靈。我要是覺得生活實在痛苦不堪,也可以在她之前離世。這樣的請求假如能夠提出來,她是會答應(yīng)我的……哼!我那騎士舅舅、我父親本人,他們才不愛我呢,他們愛的是我的姓氏。他們把野心寄托在我的身上。僅僅有一種極小的天職,把我同他們聯(lián)結(jié)起來……”天職一詞,猶如一聲霹靂,在奧克塔夫的耳邊炸響。他停止思索,高聲地說:“一種極小的天職!一種無足輕重的天職!……如果這是我唯一的天職,難道也是無足輕重的嗎?在眼前這種處境下,如果我都克服不了偶然碰到的困難,那么,我有什么理由這樣自信,今后不管面臨什么艱難險阻,都能戰(zhàn)勝呢?我這樣睥睨一切,以為一般人所遭受的各種危難、各種禍殃對我毫無影響,然而,我卻祈求眼前的痛苦換一種形式,祈求它選擇一種適合我的口味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讓它縮小減半。多么渺小啊!我還自以為無比堅強!其實完全是自鳴得意。”
轉(zhuǎn)瞬之間,他有了這種新的認識,并發(fā)誓要戰(zhàn)勝活下去的痛苦。奧克塔夫?qū)κ篱g萬物的厭惡情緒,很快就不那么激烈了,而且也不再那么顧影自憐了。他這顆心靈,由于長期得不到幸福的溫暖,在一定程度上沮喪消沉,現(xiàn)在又恢復了自尊,恢復了一點生活的勇氣。奧克塔夫的腦海里又起了另外一類念頭。臥室的天花板這樣低矮,他簡直厭惡極了,他羨慕起博尼維府的富麗堂皇的沙龍來,不禁自言自語地說:“那個沙龍,少說也有二十尺高,在那里呼吸該多暢快啊!哈!”他像個孩子似的,又驚又喜地高聲說,“那二百萬有了用場了。我也要有一座富麗堂皇的沙龍,像博尼維府上那樣的,但是,只能我一個人進去。每個月,頂多讓仆人進去一回,對,就在每月一日,讓他進去清掃清掃,還必須在我的眼睛監(jiān)視下,以防他發(fā)現(xiàn)我選擇些什么書,從而猜測出我的思想,也提防他窺探我寫的東西。我在心血來潮的時候,總要寫點東西,好引導我的靈魂……我要打一把極小的鋼鑰匙,比公文包的鑰匙還要精巧,掛在我的表鏈上整天帶著。再有,客廳要擺三面大玻璃鏡子,每面都有七尺高,我始終喜愛這種陰沉華麗的裝飾。圣高班那家玻璃店制造的幅面最大的鏡子有多少尺碼呢?”這個三刻鐘之前還想輕生的人,此時卻急不可待地爬上椅子,在書櫥里尋找圣高班的鏡子尺寸表。他計算了一個小時,用筆列出改建沙龍的費用。他意識到自己在耍孩子脾氣,然而寫得更迅速,更認真了。各個款項列出來,又核實了總額,要把他的臥室加高,改成沙龍的規(guī)模,共需五萬七千三百五十法郎。奧克塔夫笑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如果不打這樣的如意算盤,也絕不會鬧出這種笑話來……是啊!我多么不幸呀!”他大步來回走著,又說道:“對,我非常不幸,但是,我比我的不幸還要強大幾分,我要同它較量,我要戰(zhàn)勝它。布魯都斯
犧牲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因為他面臨困境,而我呢,我是要活下去。”他有一個小記事本,藏在寫字臺的暗格中,他拿出來,在上面寫道:“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二百萬產(chǎn)生的愜意效果。——友誼倍增。——阿爾芒絲的羨慕。——結(jié)束一生。——我將比這個念頭更有力量。——圣高班的鏡子。”
他用希臘文記下這些辛酸的感想。隨后,他彈起鋼琴,把莫扎特《唐璜》
中的一幕,從頭至尾彈了一遍。這段極其陰沉的樂章,使他的心情漸趨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