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帕爾馬修道院
- (法)司湯達
- 17字
- 2019-01-02 03:00:58
上卷
Gia mi fur dolci inviti a empir le carte I luoghi ameni.
ARIOST,sat.Ⅳ.
第一章
一七九六年的米蘭
一七九六年五月十五日,波拿巴將軍率領著一支年輕的軍隊進入米蘭
。這支軍隊剛剛越過洛迪橋
,向全世界指出,經過多少世紀以后,愷撒
和亞歷山大
終于后繼有人了。意大利在這幾個月里所耳聞目睹的那些英勇和天才的奇跡,喚醒了一個沉睡的民族。法國人到來的前一星期,米蘭人還把他們僅僅看作是一伙土匪,一碰上皇帝兼國王
陛下的大軍,就會望風而逃;至少那張用邋里邋遢的紙張印的、巴掌大小的小報就是每周三次向他們這樣報道的。
在中世紀,共和主義的倫巴第人曾經表現得和法國人一樣勇敢,他們理應看到德意志的皇帝們把他們的城市夷為平地。自從他們變成忠實的臣民以后,逢有富貴人家的小姐出閣,在粉紅塔夫綢的小手絹上印印十四行詩,就算是他們的大事情了。而那位小姐呢,在這件人生大事以后的兩三年,就有了一位男伴;有時由夫家選定的隨侍騎士
的大名還會在婚書上占有一個光榮的地位。這種柔弱的風習和法國軍隊猝然來臨所引起的深刻情緒比起來,可真是相差得太遠了。很快就興起了充滿熱情的新風氣。一七九六年五月十五日那天,整個民族看到,他們以往所敬重的那一切,都是極其可笑的,有時還是丑惡的。最后一團奧地利軍隊的撤離,標志著舊觀念的崩潰。不顧性命的冒險成為一時的風尚。過了幾個世紀的百無聊賴的日子以后,他們看出來,要想幸福,就得拿真正的愛去愛祖國,就得去追求英雄的壯舉。查理五世
和腓力二世
連續的專制暴戾的統治,使他們陷入茫茫的黑夜。推倒了查理五世和腓力二世的雕像,他們突然又沐浴在陽光之下。過去的五十來年,也就是正當《百科全書》
和伏爾泰
在法國得勢的年代里,僧侶們一直在向米蘭的善良人民大聲疾呼:讀書識字或者學習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徒勞無益的,只要分厘不差地向本堂神父
繳納什一稅
,并且把一切細小的罪過都老老實實向他們交代,就差不多完全有把握在天堂里得到一個好位置。為了徹底柔化這個從前是那么勇猛、那么富于理性的民族,奧地利還把免向奧軍提供新兵的特權廉價售給了他們。
在一七九六年,米蘭的軍隊由二十四名穿紅色軍服的無賴漢組成,他們協同四團服飾華麗的匈牙利擲彈兵鎮守著城市。風俗敗壞到了極點,可是熱情卻非常罕見。一切都得不厭其煩地向本堂神父交代,否則就是在這塵世上也有身敗名裂的危險;除此以外,米蘭的善良人民還受到君主政體帶來的一些瑣細而又不由人不氣惱的束縛。譬如說吧,那位住在米蘭,代表他的當皇帝的侄子來統治的大公,忽然起了做小麥生意的發財念頭。結果是,在殿下的糧倉裝滿以前,農民不得出售糧食。
有一個隨著軍隊一同來到的、后來出了名的年輕的細密畫畫家,姓格羅,為人有點狂放,一七九六年五月,法軍進城后的第三天,他在那家很大的塞爾維咖啡館(當時很紅的一家)里,聽人說起這位肥胖異常的大公的生財之道,便拿起一張印在粗劣的黃紙上的冷飲價目表,在背面畫上這位胖大公;還畫了一個法國兵朝他肚子戳了一刺刀,流出來的不是血,卻是數量驚人的麥子。我們所謂諷刺畫或者漫畫的那種東西,當時在這狡猾的專制統治下的國家里是沒有人見過的。格羅留在塞爾維咖啡館桌上的這張畫,就像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奇跡,當天夜里被人制了版,第二天賣了兩萬份。
在同一天里,貼出了告示,征收六百萬軍稅供應法軍的需要。法軍雖然剛打了六次勝仗,征服了二十來個省份,但是卻缺少鞋帽和衣褲。
幸福和歡樂像洶涌的潮水似的,隨著這些如此窮困的法國兵涌入了倫巴第,因此只有教士們和少數幾個貴族才覺察到這筆六百萬軍稅的沉重。況且緊接著又加上了許多筆別的稅。那些法國兵成天價又是笑,又是唱。他們都不到二十五歲,他們的統帥二十七歲,已經算是軍隊里年紀最大的了。他們這樣歡笑,這樣朝氣蓬勃,這樣無憂無慮,恰好給了僧侶們憤激的說教一個有趣的回答。半年以來,僧侶們一直在神圣的講壇上說:法國人是惡魔,他們在死刑的威脅下,不得不燒光一切,不得不砍掉所有人的腦袋,因此每個團在進軍時,隊伍前面都帶著一架斷頭臺。
在鄉下,可以看見法國兵在茅屋門前哄主婦的嬰兒睡覺。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有鼓手拉起小提琴,湊起一個舞會。四組舞太艱深,太復雜了,連士兵們自己也不怎么會,所以他們沒法教當地的婦女們,倒是她們來指點這些法國小伙子跳“蒙費利諾”
、“莎特萊羅”
以及其他的意大利舞。
軍官們盡可能給安排到有錢人家去住,他們也的確需要好好養息養息。譬如說,有個叫羅貝的中尉,就領到一張住宿券,到臺爾·唐戈侯爵夫人的府里去住。這位新征入伍的、相當機靈的年輕軍官跨進府邸時,他的全部財產只有一個值六法郎的埃居,那是不久以前他在皮亞琴察
領到的。沖過洛迪橋以后,他從一個被炮彈打死的、英俊的奧地利軍官身上剝下一條嶄新漂亮的黃土布長褲,再沒有比這條褲子來得更是時候的了。他的軍官肩章是羊毛的,他的呢軍服的袖子用線縫在夾里上,才勉強把破成一塊塊的料子連在一起。不過,還有更慘的呢:他那雙皮鞋的鞋底也是用在洛迪橋另一邊的戰場上拾來的帽子裁成的。這兩只胡亂湊合的鞋底用非常顯眼的繩子綁在鞋子上,因此府里的總管來到羅貝中尉屋里,請他去和侯爵夫人一同用晚飯的時候,他可真是為難死了。好在這頓要命的晚餐還有兩個鐘頭,他的勤務兵和他設法把軍裝又補了補,還用墨水把皮鞋上的倒霉繩子染黑。最后,那個可怕的時刻來到了。“我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么局促不安過,”羅貝中尉告訴我,“那些貴婦人以為我要去嚇唬她們,其實我比她們哆嗦得還要厲害呢。我看著我的鞋子,真不知道怎樣走才顯得文雅大方。臺爾·唐戈侯爵夫人,”他接著說,“當時正美得像一朵盛開的鮮花。您
是見過她的,眼睛是那么的美麗,而且像天使般的溫柔;漂亮的頭發是深金黃色的,把一張迷人的鵝蛋臉襯托得千嬌百媚。我住的那間屋里有一幅列奧那多·達·芬奇
的《希羅底》
,簡直就可以說是她的肖像。幸虧一見之下,我就被這種天仙似的美貌迷住,把自己的打扮完全忘了。兩年來,我在熱那亞
一帶的山區里,看來看去,只是些丑陋、悲慘的景象。我鼓起勇氣,跟她說了幾句話,表示心頭的喜悅。
“不過,我還沒有糊涂到把恭維話說個沒完的地步。在我斟詞酌句的時候,我看見在這間到處都是大理石的飯廳里有十二個穿號衣的跟班和不少親隨,他們的打扮在我當時看來真可以說是豪華極了。您就想想吧,這群混蛋不但穿著挺好的皮鞋,而且還有銀扣襻呢。我斜眼一看,一雙雙眼睛全都呆呆地盯著我的軍服,說不定還在望著我的鞋子,這可叫我難受死了。我只要用一句話就可以把這些人全都嚇住,可是怎么才能叫他們規規矩矩,而又不至于使兩位貴婦人受驚呢?因為侯爵夫人,正像她后來屢次告訴我的,為了給自己壯壯膽子,派人把住在修道院里念書的小姑吉娜·臺爾·唐戈接了回來。吉娜就是后來的那位迷人的彼埃特拉內拉伯爵夫人。在稱心如意的時候,沒有人能比她更快樂,更和氣,在倒霉的時候,也沒有人能比她更勇敢,更泰然。
“吉娜當時大約十三歲,不過看起來卻像有十八歲,又活潑,又直爽,這您是知道的。她見了我那一身打扮,生怕自己一下子笑出來,竟不敢動嘴吃東西了。侯爵夫人卻恰恰相反,她一個勁兒用客氣話敷衍我。她從我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我的不耐煩。總而言之,我是一臉的尷尬相;我在默默地忍受別人的輕蔑,而據說這是一個法國人所辦不到的。終于,我靈機一動,有了主意:我跟兩位貴婦人談起自己經歷的困苦,談起兩年來那些愚蠢的老將軍把我們留在熱那亞山區中所過的苦日子。我告訴她們,我們在那里領到的是當地不通用的指券和每天三兩面包。我談了還不到兩分鐘,善良的侯爵夫人眼里就含著淚水,吉娜也變得嚴肅起來。
“‘怎么說?中尉先生,’吉娜對我說,‘三兩面包!’
“‘是的,小姐。可是一個星期里還有三天發不下來,而且我們是住在老百姓家里,他們比我們還要苦,我們經常把面包分點給他們。’
“離開飯桌的時候,我讓侯爵夫人挽著我的胳臂,一直把她送到客廳門口,然后又趕緊走回來,把僅有的一個值六法郎的埃居賞給伺候我吃飯的仆人,而對這個埃居的用途我曾經抱過多少幻想啊。
“過了一個星期,”羅貝繼續說,“事實證明,法國人并沒有把任何人送上斷頭臺,臺爾·唐戈侯爵于是從科摩湖邊他的格里昂塔
城堡里回來了;他是在法軍迫近時,撇下年輕貌美的妻子和妹妹,讓她們在戰火之中聽天由命,自己卻勇敢地躲到城堡里去的。這位侯爵對我們的仇恨和他對我們的恐懼程度相等,也就是說,到了無法衡量的程度。在他和我應酬的時候,那張蒼白、虔敬的肥臉看上去真是好笑。他回到米蘭的第二天,我從六百萬的軍稅中分配到三奧納
呢料和兩百法郎。這一下我又抖起來啦,我成了兩位貴婦人的舞伴,因為舞會開始舉辦了。”
羅貝中尉的經歷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法國人的經歷。人們非但不嘲笑這些正直的兵士的貧困,反而同情他們,喜愛他們。
這段喜出望外的幸福和陶醉的時期,前后只有短短的兩年。瘋狂達到了那么沒有節制、那么普遍的程度,以至于我無法加以解釋,除非是借助于下面這個根據歷史考察得來的深刻的見解:“這個民族已經苦悶了一百年。”
南方國家原來不把尋歡作樂當作一回事,過去在維斯康蒂家族和斯佛爾查家族
那些著名的米蘭公爵的宮廷里,這種風氣是十分流行的。可是自從一六二四年西班牙人征服米蘭公國
以后,在那批陰沉、多疑、傲慢而又經常擔心有人謀反的主人統治之下,歡樂也就銷聲匿跡了。老百姓染上了統治者的習慣,受到一點極小的侮辱就想用匕首去報復,及時行樂卻不怎么去想了。
一七九六年五月十五日法國人進入米蘭,一七九九年四月他們在卡薩諾戰役以后被趕出去,在那一段期間,狂喜、快活、尋歡作樂、對一切陰郁的甚至合情合理的情感的忘懷,達到了那樣的程度,以至我們可以舉出不少年老的百萬富商、年老的高利貸者和年老的公證人為例,他們也暫時地忘掉了發愁,忘掉了賺錢。
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家大貴族,仿佛對人人歡樂、個個心花怒放的景象賭氣似的,退隱到鄉間的府邸去。事實上,在攤派為法軍征收的軍稅時,這些富貴人家也總是倒霉地攤到大份兒。
臺爾·唐戈侯爵看不慣這樣的歡樂,他是頭一批回到科摩的另一面,他那雄偉的格里昂塔城堡去的一個。女眷們也曾經領著羅貝中尉到過城堡。這座城堡所處的位置大概在世上是獨一無二的了,它矗立在美麗無比的科摩湖畔的一片一百五十尺
高的高地上,俯瞰著大部分的湖面;從前曾經是一個要塞。從堡內各處刻著紋章的大理石上可以看出,它是臺爾·唐戈家族在十五世紀建造起來的,那兒還可以看到吊橋和深深的城壕;城壕里雖然已經沒有一點水,但是仗著八十尺高六尺厚的圍墻,城堡是擋得住一次突然襲擊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生性多疑的侯爵才把它愛如珍寶。周圍有著二三十個忠誠的奴仆,他就不至于像在米蘭那樣提心吊膽;他認為這些奴仆對他忠誠,顯然是因為他除了罵他們,就從來不開口和他們說話。
他的恐懼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在離格里昂塔三法里的瑞士邊境上,有奧地利派來的一個間諜;他積極地和這個間諜通消息,幫助戰俘們潛逃。這件事很可能引起了法國將軍們的重視。
侯爵把年輕的妻子留在米蘭,處理家務,負責籌劃攤派到casa del Dongo(當地的稱法)的軍稅。她想設法把稅額降低,因此不得不去拜訪一些擔任了公職的貴族,甚至還得拜訪幾個很有勢力的非貴族人士。突然在這個家庭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侯爵已經在安排年輕的妹妹吉娜的婚事,對方是一個非常富有,門第又極為高貴的人物。但是這個人頭發上撲粉
,因而吉娜在接見他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哈哈大笑。不久以后,她就干下了嫁給彼埃特拉內拉伯爵這件傻事。其實伯爵也是一個非常好的上流人,長得挺不錯,但是他家里一代比一代敗落,而最丟臉的是,他是一個新思想的熱烈擁護者。彼埃特拉內拉在意大利軍團
里當少尉;這就更叫侯爵失望了。
在這狂熱和幸福的兩年以后,巴黎的督政府擺出坐穩了江山的君主的面目,對一切不是平庸的東西都表示憎惡。督政府派到駐意大利的軍隊中來的那些昏聵無能的將軍,在維羅納
一帶的平原上打了一連串的敗仗,而正是在這些平原上,兩年前曾經出現過阿爾科和洛那托
的奇跡。奧地利的軍隊又逼近了米蘭。當了營長并且在卡薩諾戰役中負傷的羅貝中尉,最后一次來到他的朋友臺爾·唐戈侯爵夫人家里寄宿。離別是悲傷的。羅貝和隨法軍撤退到諾維
去的彼埃特拉內拉伯爵一同動身,年輕的伯爵夫人也坐上一輛大車跟著軍隊走了。她的哥哥拒絕把她名下的那一份家產分給她。
接著就開始了那個舊思想重新抬頭的反動時期,米蘭人稱它為i tredici mesi(十三個月),因為他們實在很幸運,這次愚蠢勢力的重新抬頭,到馬倫哥戰役就結束了,前后只有十三個月。那班老朽、偽善、陰沉的人物又都出來主持各項事務,重新掌握社會的領導權。不久以后,那些始終忠于正統觀念的人就在各處村子里宣告,拿破侖惡貫滿盈,已經在埃及被馬木路克衛隊
絞死了。
那些避到自己的莊園去賭氣的人,渴望著報復,現在都回來了。在他們當中,臺爾·唐戈侯爵以狂暴出名。他那激烈的態度自然而然地替他在這派人物中取得了首腦地位。這群老爺在無所畏懼的時候倒是挺正派的人,可是現在他們驚魂未定,所以千方百計地攛掇奧地利將軍,居然使得這位相當善良的人相信嚴酷是頂好的政策,下命令逮捕了一百五十名愛國者,而他們都是當時意大利最優秀的人物。
這些人很快就被押往卡塔羅灣,投在地洞里。潮濕,特別是饑餓,使這批壞蛋迅速地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臺爾·唐戈侯爵得到了顯赫的官職。他把可恥的貪婪也算作他的許多美德之一,所以常常公開地吹噓自己連一個埃居也不寄給他妹妹彼埃特拉內拉伯爵夫人。伯爵夫人仍舊陷在瘋狂的愛情中,她不愿意離開她的丈夫,正跟著他在法國挨餓。善良的侯爵夫人一籌莫展,最后總算從她的首飾匣里悄悄拿了幾粒小鉆石。這個首飾匣她丈夫每天晚上都要收去,鎖在他床底下的一只鐵箱里。侯爵夫人給她丈夫帶來了八十萬法郎的陪嫁,可是每月只得到八十法郎的零花錢。在法軍退出米蘭的十三個月里,這樣一位膽小的女人竟想出種種借口,一直沒有脫下過黑衣服。
必須承認,仿照許多嚴肅的作家的筆法,我們的主人公的故事也是從他出世的前一年開始的。這個主要人物不是別人,就是法布利斯·瓦爾賽拉,照米蘭人的稱呼法是臺爾·唐戈marchesino。他不早不晚,正好在法國人被趕走的時候出生人世,命里注定,做了臺爾·唐戈侯爵的第二個兒子。至于臺爾·唐戈侯爵,這位如此顯赫的大貴族,讀者已經見過他那蒼白的肥臉、虛偽的笑容和對新思想的無限仇恨。全部祖產的繼承人是長子阿斯卡涅·臺爾·唐戈,他和他的父親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在他八歲,法布利斯兩歲的那年,一切門第高貴的人都以為早已被絞死的波拿巴將軍,突然又從圣貝納德山
上下來。他進入米蘭;這一個時刻在歷史上又是獨一無二的;請讀者自己去想想整個民族興奮得發狂的樣子吧。沒有幾天,拿破侖在馬倫哥戰役中獲勝。以后的事就不用再說了。米蘭人的狂熱達到了頂點,不過這一次卻摻雜著報復思想,因為這個善良的民族已經被教會了憎恨。不久,那些流放到卡塔羅灣的幸存的愛國者回來了。舉國歡騰,慶祝他們的歸來。他們蒼白的臉色、驚恐的大眼睛和枯瘦的肢體,與那四面八方爆發出來的歡樂形成奇特的對照。他們的到達成了那些嫌疑最大的人家出走的信號。最先逃到格里昂塔城堡去的人中間有臺爾·唐戈侯爵。這些顯貴人家的家長滿懷仇恨和恐懼,但是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卻想起了第一次法軍駐留期間的歡樂,她們惋惜不能到米蘭去參加那些在馬倫哥戰役之后立即在Casa Tanzi
舉辦的、非常愉快的舞會。在戰勝后沒有幾天,負責維持倫巴第治安的法國將軍發現,所有的貴族的佃戶們,所有的鄉下老婆子們,非但不再把一天內連克十三座要塞,改變了意大利命運的馬倫哥戰役的驚人勝利放在心上,反而光想著布里西亞
的第一位主保圣人
圣喬維塔的預言。照這個神圣的預言說來,法軍和拿破侖的好運從馬倫哥戰役算起,到第十三個星期就要結束。臺爾·唐戈侯爵和所有賭氣避在鄉下的貴族都相信這個預言,要是替他們找點理由辯解的話,那就應該說,他們倒是真心相信,并非開玩笑。這班人一輩子沒念過四本書。他們公開地準備十三個星期后就回米蘭。但是隨著時間的消逝,法國那一方面卻獲得了許多新成就。拿破侖回到巴黎,正如他在馬倫哥戰役中從外敵手里挽救革命一樣,用賢明的法令又在國內挽救了革命。躲在自己城堡里的倫巴第貴族們于是發現,他們當初誤解了布里西亞的主保圣人的預言:應該是十三個月,而不是十三個星期。十三個月又過去了,而法國的好運卻仿佛還在與日俱增。
一八〇〇年到一八一〇年這進步和幸福的十年我們就不加細說了。這十年的頭幾年法布利斯是在格里昂塔城堡度過的,他和村里的農家孩子在一起,使過不少拳頭,也挨過不少拳頭,他什么也沒有學,甚至連字也沒有認。后來,他被送到米蘭,進了耶穌會的學校。他的父親侯爵,堅決要求在教他拉丁文的時候,不要教那些一味談論共和政體的古代作家的文章,而要教他念一本富麗堂皇的書,其中插有一百多幅版畫,都是十七世紀藝術家的杰作。這本書就是帕爾馬大主教法布利斯·臺爾·唐戈在一六五〇年刊印的臺爾·唐戈侯爵瓦爾賽拉家族的拉丁文家譜。瓦爾賽拉家族的發跡主要是在武功方面,那些版面描繪著許多戰爭場面,每一幅都畫著本族的一位英雄舉劍猛刺。小法布利斯非常喜歡這本書。他的母親寵愛他,不時得到許可到米蘭來看他;但是對于這種旅行,她丈夫是從來不給她錢的,而總是她那小姑子,可愛的彼埃特拉內拉伯爵夫人借給她。法國軍隊回來以后,伯爵夫人已經成為意大利總督歐仁親王
宮廷里最顯赫的貴婦人之一。
她在法布利斯第一次領了圣體以后,得到一直過著自愿的流亡生活的侯爵許可,有時把他從學校里接出來。她發現他是個與眾不同、聰明伶俐、十分莊重,卻又面貌漂亮的孩子,放在一位上流社會的女人的客廳里,一點都不丟臉。另一方面,他卻極其無知,不過才會寫字而已。伯爵夫人在什么事上都表現出她那熱情的性格,她答應保護學校的校長,只要她的侄子法布利斯能有驚人的進步,能在學年終了得到許多獎。為了使他在各方面配得上得獎,她每星期六晚上都派人去接他,往往要到星期三四才把他送還給他的老師們。那些耶穌會會士雖然受到總督歐仁親王的愛護,然而根據王國的法律是不準在意大利立足的。學校的校長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跟一個在宮廷里舉足輕重的女人交往,可以得到什么好處。他才不會去想到埋怨法布利斯缺課的事呢。到了年終,比以往更加無知的法布利斯得到了五個首獎。于是,雍容華貴的彼埃特拉內拉伯爵夫人由當了近衛師師長的丈夫和五六位總督宮廷里最重要的人物陪著,到耶穌會學校來參加發獎典禮。校長受到了上級的稱贊。
盛大的宴會是和藹可親的歐仁親王極其短促的統治時期的特色,每次宴會,伯爵夫人都帶著她侄子去參加。她仗著自己的勢力,使他當上了驃騎兵軍官,十二歲的法布利斯已經穿上驃騎兵軍官的軍服。伯爵夫人看見他豐采動人,十分喜歡,于是有一天請求親王賞他一個少年侍從的職位,這意味著臺爾·唐戈家族的歸順。第二天,她又不得不來求總督無論如何也要看在她的面上忘掉這項請求;這項請求僅僅只缺少未來侍從的父親的同意,可是他一定會斷然加以拒絕的。這件荒唐事使得正在賭氣的侯爵不寒而栗,后來他找了一個借口,把小法布利斯叫回格里昂塔。伯爵夫人極端看不起她的哥哥。她認為他是個愁眉苦臉的蠢人,一旦掌權又會變得很兇惡。但是她實在喜歡法布利斯,在十年不通書信以后,居然寫了一封信給侯爵,向他討還她的侄子。她的信沒有得到答復。
法布利斯回到他那些絕頂好戰的祖先建造的、陰森可怕的府邸時,除了軍操和騎馬以外,什么也不會。彼埃特拉內拉伯爵也像他妻子一樣十分疼愛這個孩子,常常讓他騎馬,帶著他去參加檢閱。
法布利斯流著眼淚離開姑母的華麗的客廳,到了格里昂塔城堡,眼睛還紅著;他只受到母親和姐姐們的熱情撫愛。侯爵和他的長子阿斯卡涅小侯爵在書房里,關著門寫那些有幸被送往維也納的密碼信。他們父子倆僅僅在吃飯時才露一露面。侯爵常常裝模作樣地說,他在教他的當然繼承人用復式簿記記下各處領地的收入。其實,侯爵死攥著自己的權力不放,就是對必然要繼承所有這些世襲田產的親生兒子,也是不肯談這類事情的。他是在叫他把長達十五頁到二十頁的情報翻成密碼,每星期兩次或者三次派人送往瑞士,再由瑞士轉送維也納。侯爵認為他是在把意大利王國的內部情況報告給他的正統君主,其實他自己也不了解這些情況。不過他的那些信卻總是獲得極大的成功。原因是這樣的:侯爵在公路上派了可靠的密探,遇到法國或意大利軍隊調防,就計算兵員的數目,然后在報告維也納宮廷的時候,他總是仔細地把人數足足減去四分之一。這些信固然可笑得很,但卻起了駁倒其他比較真實可靠的情報的作用,因而很受歡迎。在法布利斯來到城堡前不久,侯爵還因此得到一枚有名的勛章,這是佩在他侍從官的官服上的第五枚勛章。他不敢穿著這件衣服邁出書房一步,這的確使他感到懊惱,但是在口授情報的時候,他一定要把掛著全部勛章的繡花禮服穿上,否則他就覺得是大大的不敬。
侯爵夫人看到兒子長得那么俊秀,大為驚異。她每年照例要寫兩三封信給當了將軍的A***伯爵,這是羅貝中尉現在的稱號。侯爵夫人絕不愿意向她心愛的人說謊。她考問過兒子,他的無知使她大吃一驚。
“如果連像我這樣一個什么也不懂的人,都覺著他的學問有限,”她對自己說,“那么,那樣博學的羅貝一定會認為他等于沒受教育了。可是,這年頭,一個人總得有一技之長才行啊。”法布利斯還有一個特征幾乎使她同樣感到震驚,那就是他把耶穌會教給他的宗教上的那一套東西看得太認真。她自己雖然也十分虔誠,不過這孩子對宗教的狂熱卻叫她擔心。“侯爵如果懂得利用這種可以左右人的辦法,一定會奪走我兒子對我的愛。”她流了不少眼淚,對法布利斯也更加疼愛了。
在這座有著三四十個仆從的城堡里,生活非常沉悶;因此,法布利斯成天價不是打獵,就是在湖上蕩舟。他很快就跟車夫和馬夫混得很熟。這些人都是法國人的狂熱的擁護者,他們公開嘲笑那些服侍侯爵和他的長子的、忠心的親隨。嘲笑那些神氣活現的人的主要話題就是他們模仿主人,也在頭發上撲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