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子曰:“語言正到快意時,便翕然能止截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肅然能收斂得;嗜欲正到沸騰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然見得良知親切,工夫亦自不難。”愚謂:“語言既到快意時,自能繼以止截;意氣既到發揚時,自能繼以收斂;嗜欲既到沸騰時,自能繼以消化。此正一氣之自通自復,分明喜怒哀樂相為循環之妙,有不待品節限制而然。即其間非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則雖日用動靜之間,莫非天理流行之妙,而於所謂良知之見,亦莫親切於此矣。若必借良知為鑒察官,欲就其一往不返之勢,皆一一逆收之,以還之天理之正,則心之與性,先自相讎,而杞柳桮棬之說,有時而伸也必矣。”
《中庸》言喜怒哀樂,專指四德而言,非以七情言也。喜,仁之德也;怒,義之德也;樂,禮之德也;哀,智之德也;而其所謂中,即信之德也。故自四者之存諸中言,謂之中,不必其未發之前,別有氣象也。即即天道之元亨利貞,運于於穆者是也。此四者之發於外言,謂之和,不必其已發之時,又有氣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貞,呈於化育者是也。惟存發總是一機,故中和渾是一性,如內有陽舒之心,為喜為樂,外即有陽舒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陽舒者。內有陰慘之心,為怒為哀,外即有陰慘之色,動作態度,無不陰慘者。推之一動一靜,一語一默,莫不皆然。此獨體之妙,所以即微即顯,即隱即見,即慎獨之學,即中和,即位育,此千圣學脈也。
心意知物是一路,不知此外何以又容一念字?今心為念,蓋心之余氣也。余氣也者,動氣也,動而遠乎天,故念起念滅,為厥心病,還為意病,為知病,為物病。故念有善惡,而物即與之為善惡,物本無善惡也。念有昏明,而知即與之為昏明,知本無昏明也。念有真妄,而意即與之為真妄,意本無真妄也。念有起滅,而心即與之為起滅,心本無起滅也。故圣人化念還心,要於主靜。
心之官則思,一息不思,則官失其職。故人心無思,而無乎不思,絕無所謂思慮未起之時。惟物感相乘,而心為之動,則思為物化,一點精明之氣,不能自主,遂為憧憧往來之思矣。又如官犯贓,乃溺職也。
思即是良知之柄。
知無不良,只是獨知一點。
朱子以未發言性,仍是逃空墮幻之見。性者生而有之之理,無處無之。如心能思,心之性也;耳能聽,耳之性也;目能視,目之性也;未發謂之中,未發之性也;已發謂之和,已發之性也。博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勢之性也。
程子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如麟鳳梟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梟獍而仁,易麟鳳而暴,則非其性矣。水清則明,清之性也;水濁則暗,濁之性也。千古性學不明,只因將做一好題目看,故或拘于一處,或限於一時,而不能相通,以類萬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性即理也,理無定理,理亦無理。
張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是性與氣,分明兩事矣。即程子之見,亦近儱侗。凡言性者,皆指氣質而言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亦非也。盈天地間,止有氣質之性,更無義理之性。如曰“氣質之理”即是,豈可曰“義理之理”乎?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曰一歲,一周天。而天以一氣進退平分四時,溫涼寒燠,不爽其則。一歲如此,萬古如此。即其間亦有愆陽伏陰,釀為災祥之數,而終不易造化之大常。此所謂“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鐘虛則鳴,叩之以大則大鳴,叩之以小則小鳴,以為別有一物主所以鳴者,非也。盈天地間,道理不過如此,正為虛而能應之理,物物皆然,非鐘所得而私也。此可以明性體矣。
古今性學不明,只是將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說。佛氏曰“性空也”,空與色對,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與白對,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與氣對,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於理,幾何而勝之。
朱子於獨字下補一知字,可為擴前圣所未發,然專以屬之動念邊事,何耶?豈靜中無知乎?使知有間於動靜,則不得謂之知矣。
心無存亡,但離獨位便是亡。
滿腔子皆惻隱之心,以人心八萬四千毫竅,在在靈通,知痛癢也。只此知痛癢心,便是惻隱之心。凡乍見孺子感動之心,皆從知痛癢心一體分出來。朱子云:“知痛是人心,惻隱是道心。”太分析。惻隱是知痛表德。
慈湖宗無意,亦以念為意也,只是死念法,若意則何可無者?無意則無心矣。龍溪有“無心之心則體寂,無意之意則應圓”,此的傳慈湖之衣缽也。文成云:“慈湖不免著在無意上。”則龍溪之說,非師門定本可知。若夫子之毋意,正可與誠意之說相發明,誠意乃所以毋意也,毋意者毋自欺也。(以上丁丑)
子絕四,毋意,圣人心同太虛,一疵不存,了無端倪可窺,即就其存主處,亦化而不有,大抵歸之神明不測而已。自意而積成為我,才說得是私意,若竟以竟為私,是認念為意也。日用之間,動靜云為,莫不各有自然之理,茍能順以應之,如饑食渴飲,夏葛冬裘,不起一見,則亦無往而非道矣。才起一見,便屬我見,強我合道,動成兩牉。
格物,是格其有善無惡之物。(以上戊寅。)
存其心,養其性,存得恰好處,便是癢。本是一個工夫,卻須兩句說,正如宋人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己卯。)
人心如穀種,滿腔都是生意,欲錮之而滯矣。然而生意未嘗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鏡,全體渾是光明,習染薰之而暗矣。然而明體未嘗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內起之賊,從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氣與之拘,物與之蔽,則表里夾攻,更無生意可留、明體可覿矣,是為喪心之人。君子惓惓于慎獨,以此。
省察二字,正存養中吃緊工夫。如一念於欲,便就此念體察,體得委是欲,立與消融而后已。
圣人之所謂道者,率性而已矣。盈天地間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渾然一致,無有乎上下、精粗之歧,所以謂中庸之道也。后之言道者,妄意所謂形而上者,而求之虛無,既遁有而入無,又遁無而入有,有無兩遺,善惡不立,其究也,歸之斷滅性種,而猶謂之見性,何哉?(以上庚辰。)
身無妄動可乎?無妄動易,無妄念難。無妄可乎?曰無妄念易,無妄心難。
心是鑒察官,謂之良知,最有權,觸著便碎。人但隨俗習非,因而行有不慊,此時鑒察,仍是井井,卻已做主不得。鑒察無主,則血氣用事,何所不至!一事不做主,事事不做主,隱隱一竅,托在恍惚間,擁虛器而已。
語次多詭隨,亦見主心之不一。
小人閑居為不善,只為惹卻些子。圣人勘之曰:“無所不至。”
主靜,敬也。若言主敬,便贅此主字。
如在性情上理會,但有過,更無不及可商。如出手太粗,應手太急,便是過,不必到分數上爭饒減也。然間有太軟太弱時,總向廓然處討消息。
人心一氣而已矣,而樞紐至微,才入粗一二,則樞紐之地霍然散矣。散則浮,有浮氣,因以有浮質;有浮質,因以有浮性;有浮性,因以有浮想。為此四浮,合成妄根。為此一妄,種成萬惡。嗟乎!其所由來者漸矣。
本心湛然無思無為,為天下主,過此一步,便為安排。心有安排,因以有倚著;有倚著,因以有方所;有方所,因以有去住;有去住,因以有轉換。則機械變詐,無所不至矣。(以上壬午淮上。)
莫非命也,順而受之,正也。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如斯而已矣。受制焉,僥倖茍免焉,一為桎梏,一為巖墻矣。莫非性也,率而由之,真也。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安排焉,知過造作焉,一為湍水,一為杞柳矣。
人有恒言曰:“性命由一念之起滅,一息之呼吸,一日之晝夜,推之以至百年之生死。時然而然,不期然而然,莫非性也,則莫非命也。”今人專以生死言性命,蓋指其盡處言也。而漸易以七尺之成毀,則性命之說,有時而晦矣。
心放自多言始,多言自言人短長始。
后之學者,每於道理三分之:推一分於在天,以為天命之性;推一分於萬物,以為在物之理;又推一分於古今典籍,以為耳目之用神。反而求之吾心,如赤貧之子,一無所有,乃日夕乞哀於三者。而幾幾乎其來舍焉,客子之過逆旅,止堪一宿,所謂疏者,續之不堅也。當是時,主人貧甚,尚有一點靈明,可恃為續命之膏,又被佛氏先得之。則益望望然恐,曰:“我儒也,何以佛為?”并其靈明而棄之。於是天地萬物、古今典籍皆闕亡,而返求其一宿而不可得,終望門持缽以死。寧為牛后,無為雞口,悲夫!
或問:“孰有以一念為萬年者乎?”曰:“無以為也。往者過,來者續,今日之日,豈非昨日之日乎?學貴日新,日日取生手,一日剝換一日,方不犯人間火食。”(以上壬午京邸。)
《大學》首言“明德”,又繼之曰:“止於至善。”蓋就明德中指出主宰,有所謂至善者,而求以止之,止之所以明之也。然則學問工夫,固不止就一靈明處結果可知。
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理無動靜,氣有寂感,離氣無理,動靜有無,通一無二。以理為靜,以氣為動,言有言無,則善惡之辨,轉展悠謬矣。
心且是無善無惡,其如動而為好惡,好必善,惡必惡,如火之熱,水之寒,斷斷不爽,乃見其所為善者。孟子性善之說,本此。故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此性善第一義也。《大學》之好惡,正指平旦之好惡而言。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自之為言,由也;自之為言,獨也。
朱子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即所謂良知也。但朱子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外,陽明則欲自此而一一致之於中。不是知處異,乃是致處異。
《大學》言明德,則不必更言良知,知無不良,即就明德中看出。陽明特指點出來,蓋就工夫參本體,非全以本體言也。又曰:“良知即天理,即未發之中。”則全以本體言矣,將置明德於何地?至后人益張大之,搬弄此二字,愈晦原初立言之旨。
佛氏之學,只主靈明,而抹去善惡二義,故曰:“不思善,不思惡,時見本來面目。”本來面目,仍只是一點靈明而已。后之言《學》者本之,豈《大學》之義乎?
胡敬齋曰:“心有專主之謂意。”朱子釋《訓蒙詩》曰:“意是情專所主時。”近之。《大學章句》以心之所發言,恐未然。愚謂敬齋亦近之,而未盡也。心有專主,蓋言有所專主也。有所專主,仍是逐物心,即朱子情專所主之說。然讀《大學》本傳,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方見得他專主精神,只是善也。意本如是,非誠之而后如是,意還其意之謂誠,乃知意者心之主宰,非徒以專主言也。
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謂之意。天有五帝,而分之為八節十二辰,故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沒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體用一原,顯微無聞處。今言意為心之所發,亦無不可,言所發而所存在其中,終不可以心為所存,意為所發。意者心之所發,發則有善有惡,陽明之說有自來矣。抑善惡者意乎?好善惡惡者意乎?若果以好善惡惡者為意,則意之有善而無惡也,明矣。然則誠意一關,其止至善之極則乎?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蓋言獨體之好惡也。元來只是自好自惡,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既是自好自惡,則好在善,即是惡在不善,惡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惡雖兩意而一幾,若以所感時言,則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惡而惡,方有分用之機。然所好在此,所惡在彼,心體仍只是一個。一者誠也,意本一,故以誠體還之,非意本有兩,而吾以誠之者一之也。
古本圣經,而后首傳誠意,前不及先致知,后不及欲正心,直是單提直指,以一義總攝諸義。至未又云“故君子必誠其意”,何等鄭重。故陽明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豈非言誠意而格致包與其中,言誠意而正心以下,更無余事乎?乃陽明宛轉歸到致良知,為《大學》本旨,大抵以誠意為主意,以致良知為工夫之則。蓋曰“誠意無工夫,工夫只在致知”,以合於明善是誠身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豈不直截簡要?乃質之誠意本傳,終不打合。及攷之修身章,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只此便是良知。然則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項,仍只就誠意中看出。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致知可言。余嘗謂好善惡惡是良知,舍好善惡惡,無所謂知善知惡者,好即是知好,惡即是知惡,非謂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惡,方去惡惡。審如此,亦安見所謂良者?乃知知之與意,只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動靜。且陽明既以誠意配誠身,約禮惟一,則莫一於意,莫約於誠意一關。今云“有善有惡意之動”,善惡雜揉,向何處討歸宿?抑豈《大學》知本之謂乎?如謂誠意,即誠其有善有惡之意,誠其有善,固可斷然為君子;誠其有惡,豈有不斷然為小人?吾不意當良知既致之后,只落得做半個小人。若云致知之始有善有惡,致知之后無善無惡,則云“《大學》之道,正心而已矣”,始得。前之既欲提宗於致知,后之又欲收功於正心,視誠意之關,直是過路斷橋,使人放步不得,主意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