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溪曰:“幾善惡,即繼之曰德,愛曰仁,宜曰義,通曰禮,知曰智,守曰信,此所謂德幾也。”道心惟微也。幾本善而善中有惡,言仁義非出於中正,即是幾之惡,不謂忍與仁對,乖與義分也。先儒解幾善惡多誤。
“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知之良”,二語決不能相入,則知與意分明是兩事矣。將意先動而知隨之耶?抑知先主而意繼之耶?如意先動而知隨之,則知落后著,不得謂良。如知先主而意繼之,則離照之下,安得更留鬼魅?若或驅意於心之外,獨以知與心,則法惟有除意,不當誠意矣。且自來經傳無有以意為心外者,求其說而不得,無乃即知即意乎?果即知即意,則知良意亦良,更不待言。
幾者動之微,不是前此有個靜地,后此又有動之著在,而幾則界乎動靜之間者。審如此三截看,則一心之中,隨處是絕流斷港,安得打合一貫?余嘗謂周子誠神幾非三事,總是指點語。《大學》止辨公私義利,而不分理欲天人;《中庸》只指隱微顯見,而不分前后動靜。此是儒門極大公案,后人憒憒千載於今。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全是指點微體。過此一關,微而著矣。好而流為好樂,惡而流為忿懥,又再流而為親愛之僻,為賤惡之僻,又再流而為民好之僻,民惡之僻。濫觴之弊,一至於此,總為不誠意故。然則以“正心”章視誠意微著之辨彰彰,而世儒反以意為粗根,以心為妙體。
后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曰:“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予請申曰:“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齊治平之為末。”陽明云:“意在於事親,則致吾良知于事親之物。”只意在於事親,便犯個私意了。當晨昏則定省,當冬夏則溫凊,何處容得意在於事親耶?
朱子表章《大學》,於格致之說最為緊要,而於誠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簀乃定為今章句。曰:“實其心之所發,不過是就事盟心伎倆。”於法已疏矣。至慎獨二字,明是盡性吃緊工夫,與《中庸》無異旨,而亦以“心之所發”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學問,半得力於主敬,今不從慎獨二字認取,而欲掇敬於格物之前,真所謂握燈而索照也。
予嘗謂學術不明,只是《大學》之教不明。《大學》之教不明,不爭格致之辨,而實在誠正之辨。蓋良知與聞見之知,總是一知,良知何嘗離得聞見?聞見何嘗遺得心靈?水窮山盡,都到這里,誠正之辨,所關甚大。辨意不清,則以起滅為情緣;辨心不清,則以虛無落幻相。兩者相為表里,言有言無,不可方物,即區區一點良知,亦終日受其顛倒播弄,而不自知,適以為濟惡之具而已。視聞見支離之病,何啻霄壤!一誠貫所性之全,而工夫則自明而入,故《中庸》曰“誠身”,曰“明善”,《大學》曰“誠意”,曰“致知”,其旨一也。要之,明善之善,不外一誠,明之所以誠之也;致知之知,不離此意,致之所以誠之也。本體工夫,委是打合。
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乃見其真。止、定、靜、安、慮次第俱到,以歸之得,得無所得,乃為真得。禪家所謂向一毛孔立腳是也。此處圓滿,無處不圓滿,此處虧欠,無處不虧欠,故君子起戒於微,以克完其天心焉。欺之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處一動,便有夾雜。因無夾雜,故無虧欠。而端倪在好惡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乃呈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著人力絲毫,於此尋個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還他本位,曰獨。仍不許動亂手腳一毫,所謂誠之者也。此是堯、舜以來相傳心法,學者勿得草草放過。
心體本無動靜,性體亦無動靜,以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尤屬后人附會。喜怒哀樂,人心之全體,自其所存者,謂之未發;自其形之外者,謂之已發。寂然之時,亦有未發已發;感通之時,亦有未發已發。中外一機,中和一理也。若徒以七情言,如笑啼怒罵之類,畢竟有喜時,有不喜時,有怒時,有不怒時,以是分配性情,勢不得不以斷滅者為性種,而以紛然雜出者為情緣,分明有動有靜矣。
周子主靜之靜,與動靜之靜,迥然不同。蓋動靜生陰陽,兩者缺一不得,若於其中偏處一焉,則將何以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則周子何以又下個靜字?曰只為主宰處著不得註腳,只得就流行處討消息。亦以見動靜只是一理,而陰陽太極只是一事也。
先儒之解《大學》者,以意為心之所發,而以所發先所存,故於《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語。近時鄒吉水有曰:“舍已發之和,而欲求未發之中,雖孔子不能。”總為不能出脫一意字,故其說種種悠謬。信如此,只合和為天下之大本矣。
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如何?”曰:“此除是閉耳合眼也。心不在焉,始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時。若靜中工夫愈得力,則耳目聰明,亦愈加分曉,可見人生并無不睹不聞時也。若謂戒懼工夫,不向睹聞處著力則可。”
知在善不善之先,故能使善端充長,而惡自不起。若知在善不善之后,無論知不善無救於短長,勢必至遂非文過,即知善反多此一知,雖善亦惡。今人非全不知,只是稍后耳。視圣人霄壤,知只是良知,而先后之間,所爭致與不致也。
起一善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后,如何頓放此念?若頓放不妥,吾慮其剜肉成瘡。起一惡念,吾從而知之,知之之后,如何消化此念?若消化不去,吾恐其養虎遺患。總為多此一起,才有起處,雖善亦惡,轉為多此一念,才屬念緣,無滅非起。今人言致良知者如是。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興亡先兆也。蓋人心亦有兆焉,方一念未起之先,而時操之以戒懼,即與之一立。立定,不至有歧路相疑之地,則此心有善而無惡。即有介不善于善中,而吾且擇之精,而守之一,若明鏡當空,不能眩我以妍媸。此所謂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吾之言致知之學者如是。
就性情上理會,則曰涵養;就念慮上提撕,則曰省察;就氣質上消鎔,則曰克治。省克得輕安,即是涵養;涵養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實一也,皆不是落后著事。
知無先后,但自誠而明,便占先手,故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若自明而誠,尚得急著,離誠言明,終落后著。即明盡天下之理,都收拾不到這里來,總屬狂慧。
天命之性,不可得而見,即就喜怒哀樂求之,猶以為粗,幾不足據也。故又就喜怒哀樂,一氣流行之間,而誠通誠復。有所謂鬼神之德者言之,德即人心之德,即天命之性。故不睹不聞之中,而莫見莫顯者存焉。是以君子之戒慎恐懼,真若或使之,如所謂“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者。故特以祭法推明之,一切工夫,總是一誠。乃信陽明先生“戒慎恐懼是本體”之說,非虛語也。本體此誠,工夫亦此誠,相逼成象,洋洋復洋洋,凡以見鬼神之為德如此。
本心之學,圣學也,而佛氏張大之,諱虛而言空。空故無所不攝,攝一切有無而皆空,一切有無不受也。又離一切無而不空,其所空自在也。看來只是弄精魂,語下而遺上者歟?
誠者不思而得,良知不慮而知,良知一誠也,致知誠之者也。此文成秘旨。
太極本無極,是直截語。如后人參解,乃曰“太極本於無極”耳。信如此,豈不加一重障礙?宜象山之聽聽而訟也。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何故避性字不言?只為性不可指言也。蓋曰:“吾就性中之情蘊而言,分明見得是善。”今即如此解,尚失孟子本色,況可云以情念性乎?何言乎情之善也?孟子言這惻隱心就是仁,何善如之?仁義禮智,皆生而有之,所謂性也。乃所以為善也,指情言性,非因情見性也;即心言性,非離心言善也。后之解者曰:“因所發之情,而見所存之性;因所情之善,而見所性之善。”豈不毫釐而千里乎?
凡所云性,只是心之性,決不得心與性對;所云情,可云性之情,決不得性與情對。
惻隱之心仁也,又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說者以為端緒見外耳,此中仍自不出來,與仁也之意稍傷。不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只說得仁的一端,因就仁推義禮智去,故曰四端,如四體判下一般,說得最分明。后人錯看了,又以誣仁也。因以孟子誣《中庸》未發為性,已發為情。雖喙長三尺,向誰說。
口之於味一章,最費解說,今略為拈出。蓋曰“耳目口鼻之欲”,雖生而有之之性乎?然獨無所以宰制之乎?是即所謂命也。故君子言命不言性,以致遏欲存理之功。綱常倫物之則,有至有不至,雖生而若限之命乎?然孰非心之所固有乎?是則所謂性也。故君子言性不言命,以致盡人達天之學。蓋性命本無定名,合而言之皆心也,自其權籍而言,則曰命,故嘗能為耳目口鼻君;自其體蘊而言,則曰性,故可合天人,齊圣凡,而歸於一。總許人在心上用功,就氣中參出理來。故兩下分疏如此。若謂命有不齊,惟圣人全處其豐,豈耳目口鼻之欲,圣人亦處其豐乎?性有不一,惟圣人全出乎理,豈耳目口鼻之性,獨非天道之流行乎?審若此,既有二性,又有二命矣。惟提起心字,則性命各有條理,令人一一推諉不得,此孟子道性善本旨也。后之言性者,離心而言之,離之弗能離,則曰一而二,二而一,愈玄愈遠。離性言命亦然。
(羲以為性命之辨,莫明於此。耳目口鼻是氣之流行者,離氣無所為理,故曰性也。然即謂是為性,則理氣渾矣。乃就氣中指出其主宰之命,這方是性。故於耳目口鼻之流行者,不竟謂之為性也。綱常倫物之則,世人以此為天地萬物公共之理,用之范圍世教,故曰命也。所以后之儒者,窮理之學,必從公共處窮之,而我之所有者,唯知覺耳。孟子言此理自人所固有,指出性真,不向天地萬物上求,故不謂之命也。宋儒以上段是氣質之性,下段是義理之性,豈不誤哉?)
勿忘勿助間,適合其宜,即義。非以勿忘勿助去集那義也。如此,正是義襲了。
知言之學,只是從未發之中看得透,故早破了偏見。此處差之毫釐,氣便於此而受過。過則暴也。此孟子得統於子思處。
主一之謂敬,心本有主,主還其主,便是主一。今日乃打破敬字,濂溪以中言性,而本之剛柔善惡。剛柔二字,即喜怒哀樂之別名,剛善則怒中有喜,惡則即是偏於剛,一味肅殺之氣矣。柔善則喜中有怒,惡則即是偏於柔,一味優柔之氣矣。中便是善,言於剛柔之間認個中,非是於善惡之間認個中。又非是於剛善柔善之外,另認個中也。此中字,分明是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故即承之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圣人之事也。”《圖說》言仁義中正,仁義即剛柔之別名,中正即中和之別解,皆為《中庸》註疏。后人不解《中庸》,并不解《圖說》、《通書》矣。
周子思之功,全向幾處用。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知幾故通微,通微故無不通,故可以盡神,可以體誠,故曰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兇之機也。吉兇之機,言善惡由此而出,非幾中本有善惡也。幾動誠動,言幾中之善惡,方動於彼,而為善去惡之實功,已先動於思,所以謂之“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所以謂之“知幾其神。”機非幾也,言發動所由也。
善不善之幾,中於感應者,止有過不及之差,而乘於念慮者,則謂之惡。然過而不已,念慮乘之,亦鮮不為大惡矣。君子知幾,端在感應上控持得力,若念慮之惡,君子早已絕之矣。
程子以水喻性,其初皆清也,而其后漸流而至於濁,則受水之地異也。如此分義理與氣質,似甚明。但《易》稱“各正性命,乃利貞。”又稱“成之者性也。”亦以誠復言,則古人言性,皆主后天,而至於人生而靜以上,所謂不容說者也。即繼之者善,已落一班,畢竟離氣質,無所謂性者。生而濁則濁,生而清則清,非水不清,而受制於質,故濁也。如此則水與受水者,終是兩事,性與心可分兩事乎?余謂水心也,而清者其性也,有時而濁,未離乎清也,相近者也。其終錮於濁,則習之罪也。性本虛位,心有定理。
敬齋云:“敬無間斷,便是誠。”予謂心有間斷,只為不敬,故若敬,則自無間斷。敬則所以誠之也,此所謂自明而誠也,非敬即是誠。敬齋尚未及和靖,敬齋只持守可觀,而和靖於涵養分上,大是得力。(以上癸未名《存疑雜著》)
會語
問:“未發之中,難以摸索?”曰:“中體瑩然,何勞摸索?才摸索,便不是中。”
為學莫先於辨誠偽,茍不於誠上立腳,千修萬修,只做得禽獸路上人。
祁世培問:“人於生死關頭不破,恐於義利,尚有未凈處。”曰:“若從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只從義利辨得清,認得真,有何生死可言?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眼前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在。”
問:“生死”,陶石梁以臘月三十日言之。先生曰:“臘月三十日,謂一年之事,以此日終;而一年之事,不自此日始,須從正月初一日做起也。”
問:“格物當主何說?有言圣賢道理圓通,門門可入,不必限定一路。”先生曰:“畢竟只有慎獨二字,足以蔽之,別無門路多端可放步也。”
問:“三教同源否?”曰:“莫懸虛勘三教異同,且當下辨人禽兩路。”
古人成說如琴譜,要合拍須自家彈。
靜坐是養氣工夫,可以變化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