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接下來棄婦對日月呼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竟然如此背棄夫妻情意。他的暴虐和邪念何時能止?他怎么忍心不再理我?此章在意思上與第一章相差不大,是女子對自己遭遇的反復申訴。
許是心中苦悶壓抑得太久,棄婦兩次申訴仍不能平息胸中悲憤,于是第三章繼續詠嘆,可謂“一訴不已,乃再訴之,再訴不已,更三訴之”(方玉潤《詩經原始》)。但與一、二章不同的是,棄婦此時進一步指出丈夫變心是因為“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她雖然知道丈夫的良好德行已經不在了,但還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心轉意。
棄婦再怎么呼告,也減輕不了心中的幽憤。無可奈何之際,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兮母兮,畜我不卒。”這是沉痛至極之詞。她除了控訴丈夫、埋怨父母,再無他法。
從第一章到第四章,女主人公章章發問,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胡能有定?”“定”是棄婦的希望:她希望丈夫心性安定,不再日日不歸。從全詩的內容來看,棄婦的丈夫久不歸家,并非遠征或外出謀生,而是另有新歡,所以棄婦才說丈夫“德音無良”。她四次問“胡能有定”,其中有對丈夫喜新厭舊的責問,更隱含著她期望丈夫回心轉意的無限癡心。
【大師導讀】
見棄如此,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此詩之所為厚也。
——宋·朱熹
埋怨父母極無理,卻有至情。
——清·牛運震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這種所嫁非人、遇人不淑的情況太常見了啊,她也只有逃歸娘家這一條路——這是寒冷人生永遠溫暖的一角。
——鮑鵬山
終風
終風且暴①,顧我則笑,謔浪笑敖②,中心是悼③。
終風且霾④,惠然肯來⑤,莫往莫來⑥,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⑦,不日有曀⑧,寤言不寐⑨,愿言則嚏。
曀曀其陰⑩,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則懷。
【注釋】
①終:既。暴:疾風。
②謔浪笑敖:戲謔。
③中心:心中。悼:煩憂,害怕。
④霾(mái):沙塵飛揚的景象。
⑤惠:順。
⑥莫往莫來:不相往來。
⑦曀(yì):陰云密布又有風的天氣。
⑧不日:不見太陽。有:同“又”。
⑨寤:醒著。寐:睡著。
⑩曀(yì)曀:天很陰暗的樣子。
虺(huǐ)虺:雷聲。
懷:思念。
【賞析】
《詩經》特別善于揣摩女性心理,這首《終風》將一個熱戀中女子既愛且怨的微妙心理描寫得相當透徹。
一、二章的起興句分別是“終風且暴”、“終風且霾”,三、四章的起興句為“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和“曀曀其陰,虺虺其雷”。這種風雷交加的陰晦天氣,暗示著全詩哀怨、低沉的情感基調。縱觀《詩經》所有詩篇,凡是興句中涉及風、雷、雨、雪的,都與相會、懷人之事有關。如《伯兮》的“其雨其雨,杲杲日出”,暗含主人公想見丈夫的心愿;《風雨》中用“風雨凄凄”、“風雨蕭蕭”、“風雨如晦”,寫希望見到君子的渴望。此詩興句的作用與此相同。
第一章用“終風且暴”的天氣興起懷人之意。在這樣風雨凄凄的天氣下,女子陷入了對戀人的思念。她想到兩人相處時的情景:“顧我則笑,謔浪笑敖。”關于“謔浪笑敖”的含義,很多人認為是指男子和詩中主人公在一起時,言行輕佻侮慢,也由此認為這是女子“中心是悼”的原因。但也有人認為“謔浪笑敖”只是戲謔之態。
兩種說法都有道理,而后一種解釋在情感上更容易為人接受。女子和戀人在一起時,互相取笑打鬧,十分開心。通常情況下,相處的時光越快樂,就越顯得別后凄涼。因而女子在與戀人分別后,想起往日的歡娛時光,才會“中心是悼”。“悼”不是哀傷,而是懷念。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墜入情網的女子當然希望能夠時時見到心上人,可是身為女子,她又不能太過主動,所以只能盼望對方“惠然肯來”。然而戀人并沒有如期而至,這讓她感到失望,暗生怨意。
相思之情繼續瘋狂地生長,已經發展到使主人公“寤言不寐”的地步。外面還在刮風,天色十分昏暗,女子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她聽說如果被別人想念,就會打噴嚏,因此癡心地希望此刻戀人正在打噴嚏,這樣一來,他就知道她在強烈地思念他了。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則懷。”風雨還在繼續,女子仍不能眠。她很可能在為心上人未能“惠然肯來”而耿耿于懷,埋怨的同時也在揣摩對方的心意。男方既然“顧我則笑”,說明他對女子有點動心,只不過他投入的心思可能不如女子那樣多。想到這里,主人公不禁道出“愿言則懷”的心愿:希望男子也正在思念自己。
《終風》是一個熱戀女子的心曲,含蓄曲折,層次分明,盡顯戀愛中的女子熾熱繾綣的情思:她遏制不住對戀人的思念,期待與之相見;又苦惱于對方不如約前來,以至于自己太過相思,夜不能寐,頗有怨尤之意。這種復雜細膩的心理,正是為情所惱的少女特有的情態。
【大師導讀】
篇中取喻非一,曰終風曰暴,曰霾曰曀,曰陰曰雷,其昏惑亂常,狂易失心之態,難與一朝居。
——清·陳啟源
《終風》在二三章的比喻還只是陰霾的天氣,還有天氣明朗的希望,最后說到“噎噎其陰,虺虺其雷”,不惟陰天而且有雷,這是絕無希望了。所以只有想起來就傷心。
——張西堂
擊鼓
擊鼓其鏜①,踴躍用兵②。土國城漕③,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④,平陳與宋⑤。不我以歸⑥,憂心有忡⑦。
爰居爰處⑧,爰喪其馬⑨。于以求之⑩,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注釋】
①鏜(tánɡ):鼓聲。其鏜:即“鏜鏜”。
②踴躍:雙聲聯綿詞,鼓舞。
③土國城漕:衛國大興土木,筑造漕城。
④孫子仲:衛國大夫。
⑤平:和,調停。此處是指救陳以調和陳宋關系。
⑥不我以歸:即不以我歸,意思是長期不許我回家。
⑦有忡(chōng):忡忡。
⑧爰(yuán):于是。
⑨喪:喪失,此處有跑失之意。
⑩于以:于何。
契闊:聚散。契:合;闊:離。
成說:誓約。
于嗟:即“吁嗟”,猶言今天的“哎喲”。
活:相會。
洵:遠。
信:與上文“成說”同義,即信誓之意。
【賞析】
《擊鼓》是一首與戰爭有關的詩,至于究竟是哪次戰爭,歷來說法不一。有的說詩中戰爭指衛王聯合宋陳討伐鄭國之事,有的則認為這是衛穆公時宋國伐陳、衛國救陳之事。其實,這首詩的意義在于道出了普通百姓對戰爭的怨恨,至于詩的背景是哪次戰爭,對欣賞這首詩的藝術價值并沒有多大影響。
全篇用“賦”的手法,敘述一個遠征南方、不能歸家的將士對戰爭的怨尤之情。詩從出征開始寫起,“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作者沒有直接把出征的場面展示出來,而是用雷鳴般的聲聲戰鼓點明戰事已起的事實。以“踴躍”二字形容用兵,猶言在戰鼓的激勵下,士兵們積極進行演練,戰爭的緊張氣氛彌漫其間。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戰爭將至,到處都是修筑防御工事的苦役。但是在主人公看來,修筑工事雖然辛苦,卻可以不用離開家鄉;而遠征作戰,一旦戰死沙場,就永遠不能回家了。詩人用一個“獨”字,將主人公出征的命運同修筑城池的苦役進行對比,更凸顯出其遭遇的不幸。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帶領他們南征的將領是孫子仲,征戰之地是陳國和宋國。這意味著他將長期戍守在異地他鄉。想到歸期無望,主人公怎能不憂心忡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這一章寫主人公于戰爭的混亂之中丟失了戰馬,經過艱難尋覓,終于在樹林中找到馬匹。在這里,好馬不服拘束、喜歡馳騁,正如征夫不愿久戍、渴望回家的心情。從另一個角度看,戰馬跑失似乎也暗示主人公思家過甚,以至精神恍惚、失魂落魄的精神狀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詩中主人公對妻子立下的誓約:“此生無論生死聚散,我都會握緊你的手,跟你白頭偕老!”可是主人公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美好愿望會被突如其來的戰爭攪得粉碎。“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回憶越美好,現實就越顯絕望。當讀詩之人還在為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感動時,主人公已經回到了現實,他悲哀地嘆息著:“我害怕與你離別太久,再也難以與你相見;我害怕與你相隔太遙遠,無法實現當初的誓言。”沉痛、怨恨之情可見一斑。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么真誠、樸素的愿望。可是征夫沒有實現這個愿望的機會,而導致他失約的正是無休無止的戰爭。等待征夫和他妻子的很可能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唐·陳陶《隴西行》)的命運。《擊鼓》也許只是一個士卒厭戰、思歸的心聲,卻喊出了當時無數兒女渴望安定、平靜生活的真切愿望。
【大師導讀】
“死生”此章溯成婚之時,同室同穴,盟言在耳。然而生離死別,道遠年深,行者不保歸其家,居者未必安于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鏤空畫水。
——錢鐘書
這是衛國遠戍陳宋的兵士嗟怨想家的詩。……第三章和末章都是悲觀絕望的口氣,和普通征人念鄉的詩不盡同。
——余冠英
凱風
凱風自南①,吹彼棘心②。棘心夭夭③,母氏劬勞④。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⑤。母氏圣善⑥,我無令人⑦。
爰有寒泉⑧,在浚之下⑨。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⑩,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注釋】
①凱風:南風,即夏天的風。
②棘:酸棗樹。
③夭夭:樹木嬌嫩的樣子。
④劬(qú)勞:勞累。
⑤棘薪:可以當柴燒的酸棗樹。
⑥圣善:明事理,有美德。
⑦令:善。
⑧爰(yuán):發語詞。
⑨浚(jùn):衛國地名。
⑩睍睆(xiàn huǎn):形容鳥鳴聲清和婉轉。黃鳥:黃雀。
載:傳載。
【賞析】
中國古人信奉“百善孝為先”的美德,這首《凱風》就是古代先民孝敬之心的反映。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第一章言母親撫育幼子,十分辛勞。“凱風”是從南方吹來的和暖之風,可以滋養萬物,這種品性也正是不辭辛勞、養育兒女的母親所具有的;“棘心”即是幼小的酸棗樹,“棘心夭夭”象征幼小卻茁壯成長的兒子們。小酸棗樹在“凱風”的吹拂下枝干漸壯,幼子的健康成長則是母親艱難撫養的結果。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第二章前兩句與第一章只有一字之差。由“心”變為“薪”,意味著棗樹長成,已經可以當柴燒,比喻兒子在母親的養育下長大成人。可是在凱風吹拂下長大的棗樹,只有薪柴之用,正如母親辛苦撫養的兒子不能給母親更多報答。“母氏圣善,我無令人”便是兒子對自己辜負母親“圣善”養育之恩的自責。
詩人似乎覺得這樣還不足以表現人子的自責之心,于是三、四章改換角度來加深自愧之意。“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此處數字“七”不一定是實指,而是泛指數量多。這四句的意思是說,寒泉自浚邑流出,也可以反過來滋潤浚邑;兒子七個,讓母親辛勤操勞,卻不能替母親分憂解難。“晛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黃雀婉轉的啼叫多么悅耳動聽;母親有七個兒子,卻沒有一個能夠安慰她的心。言下之意是:寒泉、黃鳥不通情意,尚且還能有所回報,做兒子的竟不能為母親做點什么,真是連泉水、黃鳥都比不上。
比興是《詩經》的獨特魅力所在,這首詩可以說將《詩經》的比興手法發揮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凱風》中的起興是一種“興中有比”的渾融狀態,用清代姚際恒的話說就是“興而比也”。“凱風自南,吹彼棘心”和“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是興句,同時也是比喻句:主人公看到和暖南風吹拂下蓬勃生長的酸棗樹,不禁聯想到自己的母親,這是興;將母親比作徐徐而來的和風,明白事理,善良慈愛,這是比。
單純的比句是以彼物喻此物,以好比好,以壞比壞。而興中有比時,既可以以好比好,也可以以好反襯不好。此詩三、四章的興句發揮的正是這種反襯作用。陳奐《詩毛氏傳疏》說:“以寒泉之益于浚,黃鳥之好其音,喻七子不能悅其母,泉鳥之不如也。”正好指明了寒泉、黃鳥兩句的反比之意。可以說,比興手法天衣無縫的配合,成功構造了《凱風》鮮活的形象世界,使平凡的主題具有了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
【大師導讀】
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筆之工若此。
——明·鐘惺
悱惻哀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與《蓼莪》皆千秋絕調。
——清·劉沅
孝子之辭,自怨自艾,謂母氏圣善,而己無令德。
——傅斯年
雄雉
雄雉于飛①,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②。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③,實勞我心④。
瞻彼日月⑤,悠悠我思⑥。道之云遠,曷云能來?
百爾君子⑦,不知德行。不忮不求⑧,何用不臧⑨?
【注釋】
①泄(yì)泄:很舒暢地展翅。
②自詒(yí):自尋煩惱。伊:此,這。阻:阻隔。
③展:確實。
④勞:憂。
⑤瞻(zhān):看。
⑥悠悠:綿綿不絕。
⑦百:所有。
⑧忮(zhì):害人,忌恨。
⑨臧(zāng):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