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問佛
- 愛你,是最美的修行:倉央嘉措的詩與情
- 林玥
- 10137字
- 2016-02-26 15:08:07
我問佛:世事本無常是什么意思
佛說:無常便是有常,無知所以無畏
有人說清初的詞壇是屬于納蘭性德的,他的愁、他的悲、他的情、他的苦在筆端化作一首首凄美的詞,哀婉成為納蘭詞的最后的基調。“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仿佛是納蘭容若一生最好的注解,字字血淚嘔盡了他年輕的生命。清圣祖二十四年,納蘭歿,終年31歲。
納蘭容若死后的第13年,遠在西藏,布達拉宮舉行盛大的坐床典禮,倉央嘉措成為第六世達賴喇嘛。這是清初繼納蘭之后的另一位偉大的詩人。
這一年,倉央嘉措15歲。
巴桑寺中,十五歲的倉央嘉措在高僧們教導下學問越來越精進。看著這位聰穎的學生學識大增,老師們心中欣慰不已。可是,不安潛伏在心中像一只小蟲啃噬著身體。按照慣例,一個十五歲的靈童早應該行坐床之禮。轉世靈童的坐床之禮,大多在十歲左右已經舉行。十五歲,對一個還未舉行坐床之禮的活佛來講,這個年紀太大了。這么重要的儀式,第巴卻選擇沉默不語。是五世達賴喇嘛對靈童坐床有另外安排?還是桑杰嘉措隨著權力的膨脹為一己之私不讓靈童坐床?
質疑在巴桑寺高僧們心中種下不安的根系,盤根接錯的糾結在心底。他們忐忑著,焦急著,卻只能默然等待命運的安排。
每一種生命都有自己特定的輪廓,無論他是強大的還是弱小的,無論他是波瀾壯闊的還是平淡無奇的,生命都是沿著它應有的軌跡緩緩前行,在自己特定的空間里,完成生命的一次次壯舉。
倉央嘉措命途的轉換,源于千里之外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像是一場急促的雨,把他推入政治的浪尖上。
1.戰爭,一場政治的序曲
彼時的布達拉宮,屬于第巴桑杰嘉措。
這位青年卓越的才能讓他成為五世最為信賴、給予無尚榮耀和權力的人。緊握在五世手中的權杖,在他圓寂后落在桑杰嘉措的手中。抱著尊敬和認同,西藏靜默著這一結局。畢竟,桑杰嘉措能做的,許多人不能及。這位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不但把西藏原本分散的政治、經濟權力全部集結在手中,他編著的醫學、文學、天文學、數學方面的著作讓后來者為之景仰。臣服在這個年輕人的腳下對他磕頭膜拜,僧俗官員雖然沒有面對活佛的虔誠之心,心中卻是滿滿的敬畏。
此時的他,為了五世達賴喇嘛的遺愿,正在賣力的操持這西藏的大局。除了悉心培育靈童,讓桑杰嘉措費心地就是布達拉宮重建。
這個高貴神秘地宮殿是是西藏人民的驕傲,是拉薩的靈魂。作為達賴喇嘛的冬宮,亦是西藏政教合一的統治中心。它始建于松贊干布時期,為了迎接那位大唐的公主,紅山之巔拉起一道道宮墻,一千多座華麗地殿宇在山脊上招搖。時光見證繁華,落寞見證滄桑。一千年以后,經歷了火災、雷擊和歲月的腐蝕,布達拉宮眾多宮殿成為廢墟,直到羅桑嘉措執政時期,布達拉開始了重大的重建工程。浩大地工程一直持續到羅桑嘉措圓寂,最后成為桑杰嘉措生命中地一項重托。
以白宮為主體的建筑群,是歷代達賴喇嘛居住和進行宗教政治活動地場所。桑結嘉措在白宮基礎上主持修建了以五世達賴喇嘛靈塔殿為主地紅宮配套建筑群,形成了布達拉宮完整的建筑規模。這顆“世界屋脊上的明珠”有著堅實墩厚的花崗石墻體,松茸平展的白瑪草墻領,金色的殿頂鑲嵌著巨大的鎏金寶瓶、幢和經幡,交相映輝,璀璨耀目。紅、白、黃是布達拉宮鮮明地色彩。
康熙三十四年,布達拉宮的重建完全竣工。這項工程的完結,桑杰嘉措支著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他剛想喘口氣,卻不想又陷進了另一個政治漩渦。
就在這一年,從蒙古傳來的消息,讓鎮定的他錯落了腳步。
這是葛爾丹第三次大舉內犯。
清圣祖三十四年九月,他率三萬騎兵自科布多東進,順著克魯倫河的方向一路東下,那里是大清帝國地版圖。這一場政治挑釁,作為中原的王中之王,康熙皇帝果斷決絕,于第二年二月調集九萬大軍西征葛爾丹。
這是康熙朝少有的御駕親征。
在大清的那塊版圖里,這次著名征討鄭重書寫在清朝的史冊。它記錄在康熙皇帝那一卷,清晰透明。這位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十六歲智擒大清第一勇士鰲拜,將旁落大權匯集于自己手中的滿洲皇帝,帝王權術深諳于心。平三藩,收復臺灣,擊退沙俄……他的偉績,在滿清三百年的歷史中是一顆璀璨明珠。西征葛爾丹是他政治生涯的又一記豐功。
清末的魏源在編撰《圣武記》時曾記載:“是時,朝廷已平三藩,定隴蜀,收臺灣,和鄂羅斯,天下無事,圣祖以噶爾丹勢熾,既入犯,其志不在小,且喀爾喀不可使無地游牧也,六月集大臣于朝,下詔親征。……”
這次親征,遠在蒙古的昭莫多。
“昭莫多”是蒙語,大樹林之意。這片戰場是明永樂帝大敗韃靼阿魯臺的地方。而今,這里即將多一筆戰爭的廝殺。昭莫多北有肯特山千仞壁立,南有土剌河蜿蜒靜流,西有漢山橫亙逶迤,其間平原數里,林木斑駁穿插其中。這是一塊天然的戰場。
五月十三日,康熙帝的西路軍在撫遠大將軍費揚古帶領下,出寧夏、歸化,越過黃色的戈壁和沙漠,進抵土剌河上游的昭莫多,距噶爾丹軍15公里扎營,以切斷噶爾丹軍西逃科布多之路。東路軍由黑龍江將軍薩布素率領越興安嶺西進,出克魯倫河實行牽制性側擊。久經沙場的費揚古制定以逸待勞、設伏截擊的方針,以一部依山列陣于東,一部沿土剌河布防于西,將騎兵主力隱蔽于樹林之中,振武將軍孫思克率步兵居中,扼守山頂。
昭莫多的大樹林中,清軍的黃賬龍旗飄成天羅地網,只等葛爾丹這頭猛獸落網。
戰鼓雷雷,像沙漠鮮有的驟雨。盈盈翠色下覆蓋的不知是灰色樹木還是青灰色盔甲,鳥群混亂著拍打著孱弱的翅膀在林間呼呼啦啦,灰色眼睛中映著地平線上的狼煙滾滾。風急促的飛過,劃過兵士的臉,帶著細微的疼痛,卻無人吱聲。翻滾著綠葉下是康熙皇帝的六色鐵騎大軍。
清軍營壘在昭莫多地平地上蜿蜒成一座黃色的城。清軍整齊的陣勢葛爾丹早在六年前就見到過,六年了,當初慘敗的狼狽還觸目心驚。命途早已定格,他不敢想象結局。
一個多年馳騁草原的驍勇戰將,有的不僅僅是滿腔熱血,面對這樣的戰爭形勢,他的理智遠遠大于沖動的情感。大清的史冊上記載著,這一戰,葛爾丹不戰而逃。
費揚古乘夜追擊,俘殲數千人,收降三千人,噶爾丹之妻阿奴在戰亂中身亡。噶爾丹僅率數十騎西逃。
這樣的結局是葛爾丹始料未及的。他的倉皇和狼狽一如六年前。
那是康熙二十七年,游牧民族的大地上,葛爾丹聚集起上數萬大軍,年輕氣盛的他親率三萬大軍東進伊犁,越過杭愛山,占領了整個喀爾喀地區。喀爾喀三部首領倉皇率眾數十萬分路東奔,逃往漠南烏珠穆沁(今內蒙古烏珠穆沁旗)一帶,向清廷告急,請求保護。
這勝利是葛爾丹金戈鐵馬的開篇。初期的接連勝利吸引了越來越多兵馬歸于其麾下,戰爭的欲望像是一把火迅速燎原了廣袤地草原。面對康熙皇帝的告誡和責令,葛爾丹置若罔聞,反而乘勢南下,深入烏珠穆沁境內。他帶領著彪悍的士兵,用閃亮地馬刀與沙俄地槍炮一路打到了距北京僅七百余里烏蘭布通,北京城告急。
草原的烽火燎原了中原大地,康熙帝急命自己的兄長福全為撫遠大將軍、弟弟常寧為安北大將軍,迅速調兵北上抗擊,北京城里都擺滿了防御工事。
這是他第一次決定對葛爾丹親征。
西北地馬蘭布通,千萬余駱駝縛蹄臥地,背負木箱,濕氈蒙在駱駝的身上,擺成一條如同城柵的防線,這里被稱為“駝城”。八月初一中午,清軍火銃火炮在草原上肆無忌憚,駝陣中發出陣陣悲鳴。自午后至日落,駝陣轟斷為二,葛爾丹的防線一瞬間潰退。他倉皇率全部軍隊撤往北面的山上。
烏蘭布通一役重傷了葛爾丹的元氣。隨著葛爾丹的戰敗,他的隊伍人員流失加劇。更可怕的是,他的軍隊中出現了瘟疫。這傳染源源自中土,葛爾丹部隊數次于清軍交鋒,染上了某種疾病。塞外氣候干燥、地廣人稀,傳染性疾病稀少,相應地人們對疾病的抵抗力也差,這種疾病在葛爾丹敗逃過程中爆發,進一步削弱了軍隊的戰斗力。
更讓葛爾丹頭痛的是,通過兩次雅克薩之戰的交手,他的沙俄盟友對清政府十分忌憚,拒絕聯合出兵南下的請求,所給予的財力、武器方面的支援,也非常有限。
當年呈上康熙帝的奏折有這樣的記錄:“噶爾丹去年敗走以來,日以北徙,人畜屢斃,劫掠無所獲。近者噶爾丹親率兵來劫喀爾喀,至阿爾哈賴地方,又無所得,皆徒步而返,困敝已極。”葛爾丹的困窘可見一斑。
烏蘭布通之戰清軍大捷。葛爾丹乘夜遁去,逃回科布多(今蒙古吉爾噶朗圖)時只剩下數千人。
或許,正是這場戰爭結局注定了一個草原英雄的窮途末路,康熙三十六年三月,葛爾丹卒于科布多。
關于死因眾說紛紜,有人說其服毒自盡,有人說其不思飲食絕粒而死,還有人說其性交過度引發猝死,假假真真都是新聞的無聊花邊。然而,他的任一種死法,都符合一個漠西獵食者狂誕不羈的性情。
另有民間傳言,葛爾丹死訊傳來時康熙帝正在黃河大堤巡察。聽信使言罷,皇帝立刻跪于堤岸上叩謝天地。這匹兇悍的蒙古狼,差一點踏翻紫禁城的龍塌,如今,這雙覬覦的眼睛終于被老天收了去,心悸還帶著余溫。
然而,吞在口中的食物尚存溫熱,撫遠大將軍費揚古的一封奏折寒噤這一喜訊。他這樣寫道:“據降人言,噶爾丹遁時,部眾多出怨言。噶爾丹云:‘我初不欲來克魯倫地方,為達賴喇嘛煽惑而來,是達賴喇嘛陷我,我又陷爾眾人矣。’”
奏折在大清的朝堂上一片嘩然,足以讓康熙帝震怒。蠱惑煽動是戰爭的源頭,肇事者很可惡,幕后黑手卻更讓人后怕。西藏教廷的煽惑讓這個鋼鐵不入的帝王心有余悸。朝堂上還在商議處理事宜,另一個消息更讓康熙帝驚異,在俘虜的藏人口中,他得知五世達賴已經圓寂15年。
這訊息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旋風,桑杰嘉措就在這旋風的端口。
2.葛爾丹和桑杰嘉措
熟知葛爾丹的人都知道,葛爾丹的一生,與黃教有著扯不斷的關系。像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的生命與黃教有著難以言述的奇妙淵源。
深居布達拉宮的侍從回憶起五世達賴,總會念及他最得意的兩個弟子,一個是現在的第巴桑杰嘉措,另一個就是遠在蒙古的葛爾丹。
自三世達賴索南嘉措在蒙古推廣佛教以來,內蒙古地區民眾一直是佛家的虔誠的信徒。作為蒙古準格爾部首領巴圖爾琿臺吉的第六子,青年時,葛爾丹赴西藏修習佛法,追隨在五世達賴羅桑嘉措的身邊。
一個宗教的偉大教主,五世達賴亟待有政治勢力幫助他推廣佛教,樹立黃教威儀。多年來,他長期與蒙古固始汗周旋,一個強有力的外部支援是這場持久戰取勝的一個希望。巴圖琿臺吉的幼子、他的親傳弟子葛爾丹無疑將是未來決勝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所以,這個孩子即使“不甚學梵書,顧時時取短槍摸弄”,仍然得到了五世的寵愛。
同樣的年少氣盛,一樣的血氣方剛,葛爾丹與五世所寵愛的另一位弟子桑結嘉措,在朝夕相處的學習過程中結下了深厚的友情。他們交往密切,情感日益篤定。
按照常理,葛爾丹是幼子,是無法繼承汗位的,這與康熙九年發生在準格爾的一次內亂有關。公元1670年,葛爾丹的兄長僧格在準格爾貴族內訌中被殺,僧格的三個兒子年紀尚幼,無法撐起大局。遠在拉薩的葛爾丹聽說這一消息,遂向達賴佛請求回準格爾平亂。
作為一個熟諳政治權術的政治家,五世達賴敏銳地覺察到,這是一次難得的寶貴機會。葛爾丹虔信黃教,如果他此行成功,那么籍著他在準格爾地位的提升,準格爾部將是西藏政府的一個強有力的支柱。
不負五世所望,葛爾丹潛回準格爾后迅速集結勢力殺掉了殺害僧格的作亂者。按照傳統,僧格死后將由他的長兒子策旺阿拉布坦繼位。可是,權利如同耀眼的珍寶,一旦拿到手中把玩,就遲遲不愿放下。葛爾丹天性喜好武力與權勢,唾手可得的汗位又怎可輕易拱手出讓?他廢除了侄子的繼承權,將權利緊緊握在手中,自己登上了汗位做了準格爾部的琿臺吉。
不久葛爾丹俘獲其叔父楚琥布烏巴什,擊敗和碩特部首領鄂齊爾圖汗,隨后又占據南疆,勢力擴大到天山南北。
這個結局大大超出羅桑嘉措當初的期望。在葛爾丹掌權后,黃教勢力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把內蒙古王室的御苑和民間的巷陌都控制在手中,它不講理,不邏輯,卻又好的讓人心平氣和起來。貴族階層和草根民眾都成為了活佛的信徒。葛爾丹本是活佛的弟子,自然更是虔誠。這是第一次西藏教廷能直接影響一個強盛部落的汗王。
康熙十八年葛爾丹正式統一了衛拉特諸部,五世達賴專門派使者賜予他“博碩克圖汗”的稱號,并賜給印敕。
那一年,葛爾丹剛剛34歲。
也就是在那一年,葛爾丹童年時代的伙伴桑結嘉措成為了雪域之上權勢僅次于達賴佛的第巴。
兩個五世達賴鐘愛的弟子,在五世的庇護下,如同雛鷹開始伸展自己的雙翼,開始自己激揚的人生旅程。他們不知道前方帶給他們的是狂烈的暴風雨還是熾熱的驕陽,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生命賜予的這些磨礪,僅僅是王座的華貴之光已炫了他們的眼,他們奔赴而去,義無反顧。
于五世來說,葛爾丹性格奔放豪爽,是草原英雄的典范。他更喜歡桑杰嘉措的性情陰沉,這才是政治場地最好獵手。這個弟子雖然年輕,卻是他圓寂后值得托付的最佳人選,年齡不是智慧的資本,深沉的個性讓人更懂得隱藏自己,這是一個政治家必有的謀略和權術。葛爾丹天生神勇,宛如草原上不羈的狼。桑杰嘉措是高原上銳利隱忍的蒼鷹。這兩個弟子,一個是西藏最好的輔助者,一個是西藏最有力的助手。桑杰嘉措也這么認為,葛爾丹的身上承載的不僅是自己的抱負,他肩負的還有來自西藏的希望。
戰爭的突如其來,桑杰嘉措起初有些手忙腳亂,占神祈禱,他為這個少年時期的玩伴在佛前虔誠的祈福。然而,葛爾丹的慘敗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想到了所有的過程,卻沒有想到這結局。
此時的他,處在夾縫中左右兩難。一邊是他的盟友,日后的西藏政權的穩固還要這個盟友協助,一面是強大的清政府政權,西藏的將來還需要依附于它。這樣的夾縫讓人陷在罅隙中無法呼吸。他輾轉反側,幾經思量,決定把最后的橄欖枝拋向葛爾丹。這是一個放肆的抉擇。
錯誤,是人的生涯中必備的一道程序,即使是優秀的政治家也不例外。桑杰嘉措不知道,不管于西藏還是于自己,這都是一個致命的決定。
葛爾丹慘敗后,他多番派人出面調停。這一行徑于清王朝是一場公然挑釁。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葛爾丹的猝然死亡,這場變故更讓他壓下的籌碼變成一紙空談。他想借助葛爾丹之力驅逐蒙古和碩特部勢力的想法灰飛煙滅。
政治局面讓他陷入一個無望的絕境。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一道加急密函正由紫禁城出發疾奔西藏。
這是康熙帝深思熟慮之后的一道密旨。內文曰:
“朕詢之降番,皆言達賴脫緇久矣,爾至今匿不奏聞。且達賴存日,塞外無事者六十馀年,爾乃屢唆噶爾丹興戎樂禍,道法安在?達賴、班禪分主教化,向來相代持世。達賴如果厭世,當告諸護法主,以班禪主宗喀巴之教。爾乃使眾不尊班禪而尊己,又阻班禪進京,朕欲和解準噶爾部,爾乃使有虧行之濟隆以往。烏闌布通之役,為賊軍卜日誦經,張蓋山上觀戰,勝則獻哈達,不勝又代為講款,以誤我追師。……可令與達賴相見,令班禪來京,執濟隆以畀我。如其不然,朕且檄云南、四川、陜西之師見汝城下!”。
這是斥責,也是威脅。
桑杰嘉措的罪狀一條條列在黃色的錦布上像是一根根索命的繩子,勒緊了他的喉嚨。他曾在無邊的夜里一遍一遍想象過事情的結局,卻從不想結局是這樣的意外。
他是有著驚恐的,可是,接下圣旨的那一刻,他又有著一瞬間的如釋負重。這個他隱瞞了十五年的秘密,終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桑杰嘉措下令厚待來使,然后召集心腹高僧商討并擬定回信。《清史稿》中記錄下了這段奏文:
“為眾生不幸,第五世達賴於壬戌年示寂,轉生靜體,今十五歲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變,故未發喪。今當以丑年十月二十五日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泄。至班禪,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濟隆,當竭力致之京師。乞全其身命戒體,并封達賴臨終尸鹽拌像。”
他語氣謙卑,措辭委婉,句句都是不得已的誠懇。
或許,這樣的回答不是最好的,卻是最得體的。其中的奧妙,紫禁城龍殿上的康熙帝心知肚明。蒙古的葛爾丹剛剛平定,出兵西藏只是一個帝王的政治手腕,這不是最好解決辦法,他能做的是讓西藏的證據往清王朝希冀的方向行走。藏族宗教政府與蒙古政府共治下的西藏穩固如初,藏地對活佛的信仰讓遠在京城的皇帝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遠在東方的清政府也是鞭長莫及。康熙帝不是一個好戰者,他只是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遠方。
他給桑杰嘉措的是一個警告,這只是一個嚴厲的警告而已。
深思熟慮后,他肯定了桑杰嘉措的要求。
于是,倉央嘉措被這場政治風波推在臺前。
3.主人來了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佛曰: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生命的經卷上寫滿流離,佛說,這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寂靜的巴桑寺中,倉央嘉措的心被愛情填得滿滿的,明年達瓦卓瑪十五歲了,在西藏,女孩子在十五歲的時候舉行戴敦禮,表示男孩子可以追求這個女孩子。他想,等到達瓦卓瑪十五歲了,他就娶這個女孩子為妻。每天,他靜候著和達瓦卓瑪相會的機會,卻不曾想,他等候來的卻是一個危機四伏的黃金王座。
寺院大門緊閉著雙眼,它默然靜立。師父們每天聚集在隱密的廂房中商討著什么,他們時而凝重,時而焦躁,時而張偟,時而緊張。倉央嘉措從沒想過,這一切都會和他緊密相連。
布達拉宮的宮殿飄逸著奇異的香味,在真正的主人到達之前,侍從們忙碌著,做著靈童入住前的準備工作。這座明亮仿若云端的宮殿燦如金屑,鑲嵌著珍珠、寶石、琥珀、九眼珠的黃金寶座散著奇異光芒。時光漫長悠遠,它空寂了十五年,靜候了十五年,終于等來了它真正的主人。
活佛圓寂,迎請靈童。于拉薩,這是最緊張也會是最重要的時刻。桑杰嘉措與格魯派的高僧聚集在大靈塔宗喀巴的佛像面前虔誠禱告。最后,他們確定迎請靈童的時間為藏歷火牛年,即是公元1697年。在聶塘扎西崗,桑杰嘉措決定舉行與倉央嘉措的首次會面禮。
這決定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慌亂而倉促。
隔著青翠的草原和茫茫雪山,他無數次眺望過那個遙遠的城——拉薩,那無數次神往過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那里有琉璃寶樹、七寶蓮花,潔凈的白房子常年飄著異香。他是要去往那個地方嗎?
昨天他還是巴桑寺中一個小喇嘛,今天搖身一變,卻成了西藏偉大的活佛轉世靈童。生活的落差像是命運的一個玩笑,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劇本里,命運角色迅速轉換讓他落寞而傷感。
他只知道,從入巴桑寺的那一刻起,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這個不同不僅是吃飯打坐與寺中其他的寺僧不同,就連學習藏文,佛經都會有特殊的老師來傳授。來自拉薩的曲吉和多巴應該是職位特殊的高僧,可是在他面前他們恭敬、謙卑,像一個信徒面對佛像的虔敬。更讓他疑惑地是遠在拉薩的那個第巴,每個月他都有書信詢問他的健康和學習進程。是什么樣的命運指使讓他這樣與眾不同?他茫然過、彷徨過,卻不得其解。一直到第巴的使者站在他面前宣布他是五世活佛靈童地時候,他心中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只是這樣的答案太過唐突,太過蒙昧,讓他無法抵觸卻又非常抗拒。
到拉薩去。這聲音讓他錯亂又彷徨。
離開,是不是又一次的永訣?和父母親離別的傷痛在心底還存有余溫,他有些害怕這樣的命途輾轉,仿佛一次離別注定的是一生的失去。最讓他落寞的,是他六世活佛的身份。他知道,一個黃教的宗教領袖,恪守的是格魯派的戒律,格魯派不能與凡俗世人相戀,不能享受情愛之美。他想起他的父親扎西丹增,那個男子雖然一生貧困,卻擁有人間最簡單的幸福。他的先祖信奉寧瑪教,沒有清規戒律的束縛,他們聆聽自然的召喚,享受愛情的歡愉。
戒律宛如一根綿長的絲線,一圈一圈包裹著他的全身,纏成一個巨大的繭。他試著掙脫,卻發現命運早已不屬于自己。早在那個美麗的門隅,他的命運已經交付給了整個西藏。
可是,曲吉說,他是觀世音的轉世,是西藏至高無上的活佛。布達拉宮等了他十五年,西藏的信徒也虔誠的祈福了十五年,只為等待他的歸來。
他不能退縮,在這場政治角逐面前。
四月,春天的氣息已經很濃了,站在青翠的草地中間,濃郁的青草味道攜著一股清新竄進鼻孔,讓倉央嘉措有瞬間地清涼。四月,從錯那宗啟程,他踏上了拉薩的路途。
來不及和達瓦卓瑪說再見,他被推進了黃色的鸞轎。
南方山崖的黑林,是他和達瓦卓瑪秘密相會地地方。臨走的前一天夜里,他偷偷去過那里,碧綠的樹葉籠了一層黑紗,沒有星、沒有月,一切看起來凄清而凝重。他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沒有達瓦卓瑪在身邊,落寞像是一條尾巴緊隨著,他甩不掉它。
卓瑪,卓瑪,在心底他一遍一遍默念這這個名字。這個有著月亮般皎潔的容顏,太陽般溫暖笑容的女孩子,他小心翼翼的把她的一顰一笑印在心尖。
黑色的崖壁上,他用尖利的石子刻下四個字:不要等我。
他知道,這一去,他永遠回不來了。
黑夜在耳邊開始它的旁白,伏在靜夜的黑幕下,林間掠過飛鳥的聲音,他的心戰栗起來,這顫動讓他覺得無邊的冰冷。月華滿地,樹影凌亂著臥坐在地上紋絲不動,更顯得山崖的清寂。倉央嘉措躲在石崖間飲泣,聲音幽幽有如誰在吟唱悲歌一曲。凄清皎潔的銀輝,更襯得他愈加蒼白。這世界的空寂,在一個十五歲的寺僧的懷抱中,沒有方向的奔走,茫然的追尋。他這樣的無助像是失足落在水中,他拼命掙扎卻無濟于事。
愛情的繾綣化作千絲萬縷的糾纏,變成為厚重的繭,讓他陷入如焚的心境里。師父常說,佛渡有緣人。他是佛的化身,卻渡化不了自己斑駁地內心。
落寞爬上他的皮膚,傷感表在眼角若無其事。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沒有聽清外面的喧嘩聲。揉了揉雙眼,憂傷宛然一場夢。
不覺間,已經走到羊卓雍湖了。
藍寶石般地湖水靜溢的嵌在綠色的群峰中,藍天、白云、雪山映在絲滑如鏡的湖面上,這美麗讓人驚心。在虔誠的藏民眼中,羊卓雍湖盛滿的不僅是湖水,蘊滿的也是吉祥幸福。每年,大批的信徒匍匐而來,只為睹一眼羊卓雍湖的風采,討一杯祝福入懷。繞湖的藏民從不曾想,他們會有一天路遇活佛的鸞架。壓抑不知內心的喜悅,俯首捂膝,他們埋下了誠懇的頭,這是羊卓雍湖給予的最大福祉。
在往前行,就是浪卡子。浪卡子,藏語意為“白色鼻尖”,在羊卓雍湖的西岸,這里被稱為“歌舞之鄉”。這里,五世曾多次在丹增持法殿內講經,而且五世達賴喇嘛舅父的莊園依然聳立,這是一個可以停留的安全去處。于是,靈童的轎子被抬往了浪卡子。
更重要的是,這個西藏未來的教主將在這里受戒。
拉薩的扎什倫寺,桑杰嘉措派侍從迎請了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西,他們要趕往浪卡子,為靈童準備受戒的相關事宜。
這一年是康熙三十六年,洛桑益西34歲,他溫和慈善,是一位成熟穩重的僧人。而當年那個年輕有為的青年僧人桑杰嘉措已經44歲了,少了年少的意氣風發,眉宇間沉淀出歲月的滄桑,這些是時光給予的深刻印跡。這一年的九月初七,在丹增持法殿的金頂之上,法螺聲響徹天寰,這種來自于海洋深處的悅耳妙音是生活在藍色海水之下巨大的軟體生物遺留在大地上的骨骼發出的聲音,這低回的聲音有如千萬年前海潮的嘯詠,又如古代軍隊中飛揚的號角,它們暗郁的歌唱縈繞盤旋,如桑煙般裊娜而上,奔上天宇。
這是靈童受戒儀式的開場。
沙彌戒是轉世靈童第一戒。“沙彌”是梵文的音譯,藏語中有人曾為“格慈”,漢人稱為“求寂者”。沙彌戒后,受戒之人表示愿意接受寺院生活,接受佛法修行。受沙彌戒者大多是七八歲的兒童,但因為倉央嘉措特殊的身份和特殊的生活經歷,一直等到十五歲這一年才公開身份受戒。
或許,正是這樣特殊的宿命注定了他成為一個獨特的活佛。
那天的天空一定潔凈深邃,深海一般的碧藍掛在天幕,惹得人眼睛生痛。九月浪卡子天地一片金黃,與它相得益彰的是這場盛大的受戒禮。精雕細琢的金塔、金曼扎、金瓶在陽光下晃著人們的眼,晶瑩潤潔的白玉碗,潔白如云的哈達,還有金繡的法衣、黃緞墊褥、黃緞靠背以及凡塵稀有的念珠、典籍和佛像,這些是班禪額爾德尼送于倉央嘉措的禮物。
佛境珍貴的寶物,倉央嘉措是很少見的,他看著這個和藹的陌生人,覺得如此的親切。洛桑益西親手為靈童受戒。以后,他就是倉央嘉措的老師。他叩頭行禮,向端坐于法座之上的班禪表示感謝,班禪慈祥的走下法座,莊重地向這位尊貴的弟子還禮。
沙彌戒后,洛桑益西為靈童取法名“洛桑仁欽倉央嘉措”意為“梵音大海”。在各大寺院高僧的簇擁下,第巴宣布達賴佛回歸。
秋風涌進大經堂,親吻著活佛頸上的哈達。叩拜聲熱鬧成一片喧鬧的海,沖淡了大殿中藏香濃郁的味道。人們虔誠的行禮,為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紅褐色的僧衣簇集在一起匯成一片紅色的海將他淹沒,他有著落水的無助和凄涼。他緊緊抓住身邊的桑杰嘉措,像是抱住了一顆救命稻草。
桑杰嘉措握著他冰涼的手,小心翼翼的捧著,像是捧著一頭剛出生的小狼。這雙堅定有力的手是當年五世達賴羅桑嘉措賦予他的,現在他要回饋給五世轉世的凈體。
這華美的儀式是倉央嘉措活佛生涯的序曲。自此以后,他把他的生命交與西藏,交與那個偉大的佛。
清圣祖三十六年十月,桑杰嘉措與倉央嘉措一行人離開浪卡子,啟程去拉薩。沿途信徒們頂禮膜拜,煨桑、誦經、鐘鼓齊鳴,幡旗林立,數不盡的哈達、綢緞、金器、銀器是僧眾獻給活佛的敬禮。
五天后,布達拉宮的司西平措殿內,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坐床典禮隆重舉行,經過消災、辟邪、沐浴等儀式之后,倉央嘉措登上五彩黃金寶座。為著這一世的榮光,司西平措殿一時權貴云集,康熙帝特派代表章嘉呼圖克圖前往祝賀。為了表示對坐床一事的重視,康熙帝御賜了大量珍寶,其貴重與稀有,讓見者莫不贊嘆。章嘉呼圖克還呈現了皇帝的封誥和赦書,并授予封文,正式認定倉央嘉措為“第六世達賴喇嘛”。
像是夢一樣的一段旅行,帶著魔法的神奇把他推入到一個仙境里,只是,那時他不知道,這個用贊美和鮮花壘成的城堡竟這么不堪一擊。繁華寬大的布達拉宮,溢滿著甜甜藏香,不曾想最后卻變成一道冷冷的宮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