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給十四歲的自己
- 愛你,是最美的修行:倉央嘉措的詩與情
- 林玥
- 14863字
- 2016-02-26 15:08:07
1.不為人知的少年
夏日的高原被碧色包裹,宛如流淌的翠色的河。遠樹濃蔭郁蓊,馥郁的香氣,沖破八廓街的煙火氣,隨風飄進了紅山上的布達拉宮,模糊了酥油香和藏香的氣味。清幽的草香,再第巴桑杰嘉措的鼻尖游蕩,即使是一瞬,卻有著靜妙神微的顫動。
深宮中的智者,細算著這前生后世的因緣課。
西藏佛教界認為,格魯派的上師、格魯派佛法權威的象征班禪與達賴,都是神佛轉世。班禪是“月巴墨佛”——無量光佛的化身;達賴是“欣然僧佛”——觀世音菩薩的化身。
虔誠的信徒們相信,所有的達賴喇嘛是同一個菩薩在人世間的輪回轉世,活佛圓寂后,他們會再度轉世為人,用不同的軀體逡巡于世,他們的靈魂永生不滅。
這是藏傳佛教一種獨特的傳承方式。這樣的傳承開始于13世紀的噶舉派的噶瑪支派,在藏地的佛教史上,噶舉派的領袖都松欽巴是一個洞曉三世的智者,他逝世前夕遺囑弟子“將轉世再來”,后來他的弟子認定噶瑪拔希為轉世靈童,就帶回寺廟中精心培養,噶瑪拔希坐床受禮后正式以該派的首領身份活動,成為第二任活佛。這樣,都松欽巴成為藏地的第一位活佛,自他之后才有了各派各種各樣的活佛轉世系統。
然而,達賴喇嘛的稱號,只屬于格魯派的活佛。“達賴”是蒙古語,意為“大海”;“喇嘛”是藏語,意為“大師”。這個稱號始于明王朝萬歷六年,確定于第三世達賴索南嘉措時期。公元1578年,索南嘉措到青海地區傳教,說服了土默特部的首領俺答汗皈依佛門,他們在政治上彼此推祟并互贈尊號。俺答汗贈給索南嘉措的尊號:“圣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意為“識遍一切”。
當時,俺答汗已受明朝冊封為順義王。他向索南嘉措建議,派人向明朝皇帝請求冊封,萬歷皇帝答應了這一請求,并降旨賜給他的封文中就有“達賴”的字樣。九年后,明朝政府正式承認這一稱號,并派使節加以敕封。于是,索南嘉措正式成為三世達賴喇嘛。由此往前追溯,宗喀巴的弟子根敦珠巴為一世,根敦嘉措為二世。
活佛轉世制度中,尋訪靈童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一個宗教領袖轉世靈童的尋訪,更加細密嚴謹。除了天將神兆、神諭啟示之外,觀巡圣湖、尋訪靈童、辨別遺物成為靈童尋訪者的重要法則。
護法神占卜說,五世轉世靈童的方向,指向拉薩的東南方向。
山南浪卡子縣境的羊卓雍措湖指引人們尋找靈童的圣湖,“羊卓雍措”藏語意為“碧玉湖”、“天鵝池”,因為汊口較多,這些汊口像珊瑚枝一樣散落,藏人親切的稱為“上面的珊瑚”。羊湖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
天上的仙境
人間的羊卓
天上的繁星
湖畔的牛羊
這是藏民對羊湖親切的贊美。這片湖被黑色的山峰包裹著,宛如一面銀色的寶鏡。湖水碧綠青翠,水草招搖在水中,猶如水底仙女的綠色的發絲。據說是西藏護法女神班丹拉姆居住的地方,這片湖亦被稱為“圣母湖”,藏傳佛教認為,通過虔誠的祈禱、施行相應的儀式,羊湖可以幫助人們找到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達賴圓寂后,西藏上層僧俗通過大活佛打掛、巫師降神,可以指出靈童轉世的方位,然后尋找靈童的高僧會到羊卓雍錯頌經祈禱,向湖中投哈達,寶瓶,藥料,湖中呈現靈妙的景象,精確的指示出靈童身處的地方。
一股夏天的風吹遍高原,每一顆灰白的樹都吟出一則綠油油的葉片,每一個葉片都是樹的句點。天空水洗了一樣明凈,藍色的天空空茫茫的,仰望久了,眼睛會委屈的覺得痛。明艷的陽光穿透云端的厚厚的云,它手一揮,氤氳的霧氣泡沫般飛散在風里,湖水的顏色,藍色像空茫茫的天。
儀式在湖邊莊嚴的舉行,人們繃緊了精神,眼睛死一般的盯緊平靜的湖面。經文在湖邊絲線一樣與風糾纏,有的不經意間落入水中,化作柔軟的水的鱗片。湖面上呈現細微的斑斕。
尋覓靈童的方向,在遙遠的山南門隅。
他能感覺到,一種憂傷的錯覺。
初夏的清晨,彌漫的是濃郁的青草香。太陽沒有出來,河岸吹來的風,帶著潮濕的涼意。格桑花開過了,桃花開過了,草原上各種色澤的菜花,都開過了,平坦的田疇上,青青欲滴的軟柔柔的青苗,蒼蒼翠翠的叢叢蕉葉,在風中搖曳,張揚著她的笑。琉璃一樣澄澈的天空,讓倉央嘉措有莫名的憂傷。
這是一個孩子不該擁有的傷感。
大人們都說,這是一個奇特的孩子。
父親誦讀的經文,他聽一遍,亦能記在腦中;母親唱出的歌謠,他聽一遍,亦能唱出。剛會說話的他,會突然和人們說:“我不是這里的人,我要回去”。他的手指向北方,那是拉薩的方向。有同齡的孩子嘲笑他,他驕傲的仰起頭,不以為然。他眉宇間淡淡的憂傷,像是籠著夢的薄紗。
聰穎固然讓人可喜,過分的早熟卻生成一種隱憂。小倉央如此的早慧,在母親心底,是隱隱的擔憂。她不會想到,一件神秘的大事正籠罩在門隅的上空。
這一切,源于兩個陌生的來訪者。
這樣的僧人,在門隅這樣的地方時很少見到的。他們身著紅褐色的僧袍,顏色在歲月的洗滌里變得暗啞,氣息中流淌著陳舊。可是,這并不影響他們的高貴,神圣的光芒映在他們的身上,讓門隅的人們垂下了頭。
腳步踏在門隅上,兩位來訪者心底自然的涌起敬仰之情。
前緣在光陰里匯合,蓮花生的傳說,讓這片土地變得神圣。
蓮花生大士,是印度的一位高僧,也是西藏紅教寧瑪派的開山祖師。他曾在印度、尼泊爾、西藏等地弘揚佛法,使佛法在各地發揚光大。有秘典記載,蓮花生大師是過去、現在、未來三時諸佛之總集。《大阿奢黎蓮花生傳》記載,他“膚色白里透紅,無名指有蓮花圖紋,眼睛和嘴唇象盛蓮一樣”,這個永遠十六歲的少年,他詮釋著不生不滅的生命真諦。
他們相信,六世靈童是蓮花生大士的重生。紅塵中流轉的遺跡,像是魂靈的一種回歸。
然而,門隅的人們并不知曉,這兩位來訪者是尋找靈童而來。
突如其來的來訪,在扎西丹增家中,一絲新奇的訊息在這個貧瘠家庭涌動。從僧服上看,這兩位都是有著崇高地位的得道高僧。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面對兩位陌生人,有說不出的謙卑和敬重。最開心的,莫過于倉央嘉措了。像是老友重逢,面對兩位來訪者,他有著無法言說的親近感。
轉經筒鄭重的放在藏桌上,帶著虔誠和恭敬,難懂的經文在陌生人的口中吐納,在狹小的空間縈繞。落在倉央嘉措眼中的是安靜的躺在桌面上的轉經筒。他說,那是他的。
經文一瞬間在屋頂灰飛煙滅,空蕩的屋子安靜的像靜靜延伸的大河。這法器,是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的。
輪回轉出萬千的執著,生命的回轉總讓人禁不住驚訝、欣喜。
也有人說,陌生人又取出五支鎮邪橛放到藏桌上。這些鎮邪橛一支比一支鑲嵌得華貴精美,倉央嘉措挑挑揀揀,卻沒有拿小孩子最喜歡的嵌滿多彩寶石的,而是拿起了一支較為樸素黯淡的鎮邪橛,說,這是我的。那是五世達賴生前的鎮邪橛。
也有人說,陌生人又一本印刻著華美紋飾的木刻經書。倉央嘉措去翻看這本書,在紙上模仿著畫那些復雜的花紋,后來甚至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仿佛里面的每一個字他都看得懂似的。五世達賴喇嘛身前的舊物在他幼小的指尖摩挲,他小心的翻讀著,像是邂逅一場歸宿。
有關前世的記憶,零碎的拼湊在一起,記憶的絲線拉扯著,兩個陌生訪客心底暖暖的,他們知道,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找到了。
《方廣大莊嚴經》有對轉世靈童的描述:“這位‘一切成’的孩子所具備‘大勇’者的三十二吉相是:肉髻突兀,頭閃佛光,孔雀頸羽色的長發右旋著下垂,眉宇對稱,眉間白毫有如銀雪,眼睫毛酷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顆牙齒平滑、整齊、潔白,聲具梵音,味覺最靈,舌頭既長且薄,頜輪如獅,肩膊圓滿,肩頭隆起,皮膚細膩,顏色金黃,手長過膝,上身如獅,體如檉柳勻稱,汗毛單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勢峰茂密,大腿渾圓,脛如獸王系泥耶,手指纖長,腳跟圓廣,腳背高厚,手掌腳掌平整細軟,掌有蹼網,腳下有千輻輪,立足堅穩……具有這種吉相的大王不會是轉輪王,而應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細致的描述一塊塊拼湊,浮現在人們眼前的是倉央嘉措稚嫩的臉。
這樣的結局,是歲月給桑杰嘉措最好的回饋。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決策時正確的。
走向王座的階梯,是一層又一層的阻隔,對于這個孩子,卻是唾手可得。
確認的儀式一項項在門隅舉行。扎西丹增的心底一會歡喜,一會傷痛。歡喜是自己的孩子竟然是活佛轉世,這樣高貴的頭銜是他做夢想不到的,傷痛是轉世活佛的身份一經確認,孩子就不在屬于這個家庭。他是佛,是屬于整個西藏的。
一個兩三歲的孩童,正是不諳世事的年紀,面臨的卻是與父母的離別以及不可預知的未來。受第巴之命,兩位來訪者要將倉央嘉措秘密遷居到夏沃地區的錯那宗,這兩位得道高僧正是曲吉和多巴,后來,他們成為倉央嘉措的師父和貼身侍僧。
2.詩歌:一個精靈世界
風輕云淡的日子里,唱一首離別曲,給你聽。
淡淡的歌聲,溢滿的是薄薄的清愁。送別,不是在霸陵,不是在殘陽中,不是在煙花三月。在門巴小小的村落里,他與他們告別。或許,那時年幼的他,還不知道什么是別離。經年之后,在布達拉宮繁華的圣殿中,他想起這生命中最初的離別,心中揪著的是絲絲的痛。他那時不知道,這樣的告別,一分手竟成永訣。
印象中父親扎西丹增是個堅毅的男子,面對離別,他一面忙著給倉央嘉措安排行程,一面安慰傷心的妻子。心中有苦澀蔓延,他知道,送走了倉央嘉措,這個家庭也會變得面目全非。這樣豐盛的福祉,于一個貧窮懂得家庭來說,榮光太過奪目,灼傷了明媚的眼睛。
母親次拉旺姆眼睛紅紅的,昨天夜里,她一定哭過。她的孩子,還只是一個兩三歲的孩童,背負的卻是整個西藏的今天和未來。擔憂是藏在心底的一只小蟲,啃噬著她的恐懼。她也曾私下里偷偷的向上蒼祈禱,愿這個孩子只是個普通的孩子,這樣,她就可以看著他成長,長成一個玉樹臨風的男孩子,遇見他生命中那個溫婉的女子,過寧靜的生活。生活的貧瘠壓不彎幸福的雙翼,繁華冷卻了快樂的枯枝。可是,溫情總是抵不過命運的轉折,這樣的結局,好像早已譜寫,早已注定。
天空的微光穿過千年的紅塵,在這個小村落中逗留、停駐。一對年輕的父母,被迫和年幼的孩子揮手說再見。悲傷的暗波溢滿心頭,是他們為他送別。
錯那宗,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他們不敢想象,這塊圣地會和自己有這樣的牽絆。思念宛如一條綿長的絲線,一絲一縷的飄向錯那宗。
那里,深藏著倉央嘉措的童年。六世活佛的生命的帷幕在這里緩緩拉開。
巴桑寺里,一個小寺僧的入住讓寺院變得與眾不同。法事像是每天的晨會,這個孩子的生活備受眾人矚目。安排一個個接踵而來,在各個高僧的指導下這個孩子開始學習藏文,這是學習佛學法典的一個前奏。寺僧們都認為,這個孩子可能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他們不知道,他就是六世活佛倉央嘉措。
智慧在佛光中一點一點開啟,倉央嘉措的聰穎,讓人們驚異、隨之贊嘆。公元1690年,六歲的倉央嘉措正式在巴桑寺學習佛教經典。曲吉和多巴是他智慧的啟蒙。
佛法的光芒在寺院的角落中流淌,廣博的佛學經典為生命敞開一片廣闊的天地。倉央嘉措像一株細苗,在金色佛光的里,貪婪的吸收這金莼玉粒。《詩境》、《除垢經》、《釋迦百行傳》等佛學典籍是倉央嘉措的重點學課。曲吉和多巴對倉央嘉措的聰慧十分欣喜,這樣的碩果一一報及桑杰嘉措,小倉央八歲那年,自己已經開始寫信向桑杰嘉措報告自己的學習進程。像是神靈的指引,這樣的局勢讓所有的知事者禁不住歡喜,遠在布達拉宮的桑杰嘉措緊繃的神經也禁不住舒了口氣。
平靜的湖面掩蓋住湖底的暗流涌動,人們睜大雙眼卻什么看不清楚。寺院的生活雖然枯燥繁瑣,倉央嘉措只覺得日子悠長,打坐修行、誦經念佛成為生命的主題。這樣的日子,在高僧們的眼中,是對靈童最好的培育。最初,帶著對寺院生活的好奇心理,倉央嘉措對新生活的變遷帶著期盼和欣喜,生活像是一次次復習,他用明天重復今天,今天重復昨天,這樣的復習讓他漸漸厭倦。
弗洛伊德曾經說過,人在幼兒期所得到的語言訓練,不僅可以使他發生快樂感,并且支配他成人期的行為。如果說,倉央嘉措一直在佛經中熏陶,或許他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佛學大師。然而,他早期的教育就像絕句,帶著抑揚頓挫,飽滿豐盈著他的生命。
《詩境》是注入他生命的一股新鮮血液。這是一本文學理論著作。它源自古印度,講的是詩歌的欣賞和創作技巧。這是眾多經文中最獨特的一本小書。
師父說,這是佛學的一部分。佛學有“五明”,“明”是指學問、學科,“五明”為古印度的五門學科,概括了當時所有的知識體系。主要有聲明、因明、醫方明、工巧明、內明。《大乘莊嚴經論》卷五云:“若不勤習五明,不得一切種智故。”大乘佛教中主張利益眾生,以五明為學人所必學的內容。其中的“聲明”是一門教人寫作的學問,佛家認為,深諳聲明學的精妙,說出的話,寫出的文章才能讓更多人歡喜的領悟。《詩境》是“聲明”的一門重要課程。
作為活佛,大量詩歌的出現是其生命歷程的一部分,有了詩歌的點綴,生命蓬勃出明亮的色彩,讓世界更加鮮艷。學習詩歌,也是靈童生活的一部分。
六百五十六首詩歌,熟稔的映在倉央嘉措心中,詩歌的欣賞、鑒別、以及創作手法的深入了解,讓他對詩歌有了一種狂熱的喜愛。更讓他驚喜的是,《詩境》中附著的注釋和解讀中,還有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和第巴桑杰嘉措的名字,他們的心得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流露,滲透在倉央嘉措的心里。這樣的妙音歡歌是一束五彩語詞之光,讓倉央嘉措看到了另一片天地。一顆躍動的心,在詩歌中停駐,流連忘返。
詩藝在沉睡的歲月中蘇醒,這個孤絕的男孩子,帶著詩的靈性,從佛典中走來。這本詩歌的創作指南,是一塊風骨,刻在倉央嘉措的骨髓中。或許他生來就是一個詩人。
寺院的高僧們沒有想到,他們要他遠離紅塵修行,卻不想在修行中讓他找回了重返紅塵的路。
3.屬于你的,初戀
一首詩的美,無法用語言詮釋。就像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表達的是含蓄綿密的情意,最能心領神會的,是那個有情人。詩,是想念的信物,是情感的象征。因為詩,我們被理解,被安慰,被包容,被溫暖。紀伯倫曾說:詩不是一種表白出來的意見。它是從一個傷口或是一個笑窩涌出的一首歌曲。最初的那一首詩,一定和情感有關。
倉央嘉措的詩歌,是關于思戀的一曲絕唱。
這最初的愛戀,應該是猝不及防的。人們說,倉央嘉措的愛情,是開在春日里潔凈的玉蘭花,他和她的相遇,應該是純凈的天山水,這樣的愛,猶如乳白色的月光流連在窗前,一低頭,看見無盡的相思;又宛如溫潤的玉,躺在歲月的河里,泛著瑩瑩的光澤。倉央嘉措的愛,不需用世俗的粉飾,不需用斑斕的雕琢,在高原清定的風里,帶著青草的芬芳,在鼻翼間,在眉宇間,愛的光波流轉經年。
最初的愛,或許要追溯到家鄉門隅。
在拉薩的南面,沿著墨脫一路南行,穿過喜馬拉雅山的東南坡,在不丹國的東面,遇見山南門隅。老人們都說,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
門隅,藏語稱“白隅吉莫郡”,意為“隱藏的樂園”。北部的達旺地區是門隅宗教、文化中心,這里因為氣候溫潤,風景如畫,被門巴族譽為美麗的“松耳石盤子”。北部高原的邊緣,猶如一道天然屏障,將來自南方的溫濕氣流阻擋在峽谷之中,即使是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時節,河谷地帶仍是山青水碧、春意盎然。這片溫潤的土地,像黑色的山一樣默默的看著生長在他懷抱中的兒女。
這里是一片天然的樂土。聚集在這里的門巴族人是一個熱情奔放的民族,他們的生命在高遠而明亮的天空下,宛如向日葵向著太陽蓬勃生長,燃燒出靈魂的色彩。情歌在門隅的田園中蜿蜒流淌,這個古老的民族,崇尚自由,尊重愛情。
這里的愛,可以肆無忌憚。
關于愛情的傳說,在上古時代流傳。傳說里,門巴的神山圣湖中住著一個美少年。他果敢神勇,得到了人們的尊重和敬仰。一日,美少年在湖中休息,遙遠的天際忽然傳來美妙的歌聲。這聲音,忽遠忽近,有時像飄在窗前的白紗,有時若窗前清冷的月光,有時熾熱如火焰,有時冰冷如寒霜。少年被歌聲吸引,禁不住浮出水面。一個門巴族女子在湖水邊一邊浣衣,一邊吟唱。少年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女孩子,發誓要娶她為妻。他向天神祈求幫助他實現這個愿望,并許諾愿意放棄多年的修行。天神被他的愛情感動,答應了他的請求,于是派欲望之神以月亮為弓,流星為箭,射出定情的紅絲線,俘獲了女孩的芳心。少年化為一個凡人,和女孩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異族神話的傳唱,多少帶了主觀的色彩。可是,這樣的傳說,于門巴族人更添了一層浪漫的歡喜。完美的愛情,成為人們心底的信仰。這樣的傳承,穿行在門隅的土地上,讓人們更多了愛的執著和深情。
愛戀是生命的一根軸線,它以心臟為支點,支起了漫長的一生的梁宇。正是經由這塊土地的熏陶,愛的暖芽日益膨脹,在倉央嘉措的心底盤根接錯成參天的大樹。
我向露了白齒微笑的女子們
座位上上看了一眼
一人羞澀的目光流轉時
從眼角射到我少年的臉上
這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愛情的開篇。
一個活佛的少年,不同于普通的孩子。倉央嘉措的少年和其他活佛的少年時代又不大相同。與紅塵生活的脫節,他的少年生涯宛如一個斷層,他懵懂的走著,卻一頭跌進了命運的萬丈深淵。
入寺學習,平添了他的睿智,和智慧一起成長的,還有他蓬勃的生命。十四歲的年紀,是一個男孩子最耀眼的年華。正是在這樣的年歲里,倉央嘉措的心開始蠢蠢欲動。如果還是在民間,這個孩子或許只是一個俊逸的男子,不諳世事,過著簡單的生活,有煩惱和苦悶,卻依然堅持著簡單的快樂。此時的他,因為多了佛書的熏陶,他的眉眼里更多了清定的氣質。將世俗的煙火抵擋在千里之外,這樣的仙風仙骨,看在曲吉和多巴的心底是欣喜。或許,只有這樣,才是對他們這么多年最好的證明。
平淡的日子一天一天流走,倉央嘉措一直覺得,日子應該就是這樣平淡度過的。風從家鄉吹來,一個訊息打碎了日子的平靜,命運的齒輪開始了不一樣的年輪。
帶著悲愴,這場家鄉的風狂暴的席卷了倉央嘉措的生命。多巴帶來消息說,母親次拉旺姆病故了。
這樣的消息猶如一場春雷震撼了大地,一下子擊中了倉央嘉措的生命。勤奮終歸抵不過命途的頑疾,操勞一生的父親于幾年前已經去世。母親,是倉央嘉措在門隅的最強烈的牽掛。這么多年,記憶中還是母親年輕的樣子,她眼睛明亮,是黑夜里躍動的燈光。細細的眉毛是春風中的浮動的水楊梅,臉若滿月,高原的風吹起的時候,她的臉宛若緋紅的桃花。桃花,那些詩句中美麗的桃花,是母親的美麗樣子。
法國的雷尼倫曾說:孤獨是已經死去的一切仍存在于我們心中的一座活墳墓。倉央嘉措的離家,吹響了母親孤獨生涯的序曲。人世間沒有什么比割舍自己的孩子更讓人心痛了,她傷心、悲痛,亦會在沉沉的夜里被冰冷的淚水驚醒。這些,都喚不回逝去的曾經。心靈被歲月一點一點掏空,靈魂尾隨倉央嘉措的腳步在錯綜那徘徊,軀體在日子中慢慢枯萎。丈夫扎西丹增的離開,更讓她陷入到孤單巨大的網里,蝕骨的思念演化成頑強的病毒,她一病不起。在寂寞的秋日里,萎謝而終。
巴桑寺的佛堂里,倉央嘉措默坐著,面無表情,撕裂的心宛如殘陽噴薄著最后的紅暮。一連幾天他不念經、不打坐、課程在沉默里一一擱淺。師父們臉上的擔憂愈來愈明顯。倔強在這個孩子身上第一次展開,讓人更多了慌亂。
經過協商,師父們決定,允許他出寺散心。
這樣的決定,一片苦心可見斑斕。還是十四歲的孩子,苦悶的寺院難以排解內心的憂慮,出去散步或許是排解悲痛的一個方法。這是師父說服自己的最好的理由。他們那時不知道,正是這樣的一個決定,徹底改變了一個孩子的一生。
一個少年的沉悶的心思,是高僧們不能理解的。倉央嘉措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也不懂,母親的去世,讓他更多了對生命的思索。佛家常說:萬法皆生,皆系緣份,緣起即滅,緣生已空。這樣的母子情緣是不是太過于淺薄?宿命無常,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控制的,即使是活佛也不例外。師父曾講,活佛是西藏至高無上的神,即是神,又何來的肉體的泯滅?疑惑一個一個在心中打上了問號,把他推進一個無望的漩渦,這樣的困惑,最后成為生活的負累,重擔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是個內斂隱忍的人,心中這樣的郁結自然不能說與師父聽,在師父眼中,他一直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如果他們知道他有這樣的想法,引起的一定是一場軒然大波,他知道,這樣的困惑,在師父們看來,是一次出局的臆想。最好的選擇,是將波瀾歸于沉寂,壓抑不是最好的辦法,卻是最快捷有效的辦法。
出寺散步,或許排解苦悶的一個好方法。他最初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只是沒有想到,命運給予的是怎樣急促的插曲。巴桑寺外,他邂逅她的愛情。
這愛情的伊始,要從一出藏戲說起。
這部喚作《蘇吉尼瑪》的藏戲,是藏民最為熟知的一出。舞臺上戴著白色面具的是善良的仙女,紅色面具的是國王,帶綠色面具的是王妃,還有黃色面具的活佛。這出藏戲源自印度的一個民間故事。
很久以前,古印度有一個叫參姆吉洛卓國家,他們信奉外教,國王達娃森格有一座大花園,是委派獵人看守的。這一日,獵人追一只麋鹿在森林中迷了路,正當一籌莫展時,遠遠地來了一位姑娘,美麗得像天仙,輕盈得像燕子,溫柔得像花蕊,慈祥得像觀世音菩薩。獵人說明緣由,姑娘給了他一把吉祥草,叫他一路灑著,自然可以到家。獵人灑著吉祥草,果然回到了宮中。
獵人把自己的奇遇稟告國王,在獵人的帶領下,國王來到森林,在一座修行人的茅棚里,看見一位道行高深的隱士正在苦心修煉。國王把自己的來意—一說了,請求隱士幫助。隱士說,他們遇見的是他的養女蘇吉尼瑪,她是托胎于母鹿腹中的仙女化身,只要能捐棄舊日所崇奉的外道,一心皈依佛法才能娶她回去做王后。國王從此信仰佛法。
國王帶蘇吉尼瑪回宮后,和蘇吉尼瑪十分恩愛。其他的妃子妒忌蘇吉尼瑪的美貌、更妒國王對蘇吉尼瑪的疼愛。邪惡的妃子求巫女施出妖法,使國王誤會蘇吉尼瑪是鬼,并送她到沸血海去受苦,以豺、狼、虎、豹為首的當地護法眾神,一齊來保佑她,使她脫離了沸血海,重新走上通往京城的道路。
蘇吉尼瑪化裝成一個尼姑,一路講經說法,弘揚佛旨。妃子以及女巫因自己罪孽深重,來到女尼這兒發放布施,請求清洗自己的罪惡。國王也終于明白事情的真相,他見女尼就是蘇吉尼瑪,又驚又喜又羞又慚,再三懇求又把她迎回王宮,重做王后。從此,枯樹開花,人畜興旺,全國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
舞臺上,帶著白色面具的蘇吉尼瑪步子輕盈,色彩斑斕的服飾隨著她的步子在空中飄搖,五彩絲線點綴著她烏黑的發辮,像是彩虹在頭頂飛舞。人們癡癡的望著臺上的仙女,隨著她命運的起落,心也跟著七上八下。倉央嘉措也在其中。
這熱鬧的盛會,在巴桑寺長大的他是很少見到的。錯那宗的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夾雜著小孩子的哭喊聲,大熔爐一樣把千雜百味糅合在一起。喧懈是街市不變的主題,熱騰是凡俗永恒的情話。這樣熱烈的情感,于他是置身事外。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凡俗,看到藏戲。也是第一次,他用心去感受別人的愛情。心中有歡愉、有哀傷、有失落、有感動。
艷羨流連在眼角,他好想在世間討一杯溫暖入懷。
街頭的更遠處,有人打起了扎念琴,歌謠像旗幟在風中飄揚。
對歌唱到月升起
越唱心里越歡喜
拿根腰帶拴住月
不讓月亮落下去
我和阿哥述情話
這是一首情人相會的歌。
戒子格桑梅朵
一兩金子做成
經過我的手后
成為情人證物。
這是一首男女定情的歌。
格桑梅朵的戒指
在樹林中丟失了
往往行人見不到
被心上人撿走了。
這是一首情人分開后又相思的歌。
清脆的歌聲是清泉一顆一顆落在心間,錯錯落落似水滴敲著的迅速,又如風兒吹亂了柳絲般的細雨,灑濕了幾朵含苞未放的格桑花。這嗓音,不洪亮,不寬闊,卻銀子樣清脆。直覺告訴他,這歌唱者和帶白面具的蘇吉尼瑪是同一個人。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他想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叫達瓦卓瑪。她是宗本家唯一的女兒。宗本是官名,藏語音譯,藏語“宗”為城堡之意。在西藏,地方政府的舊制是以宗為行政機構,“宗”相當于現在的縣,每個地方政權的行政官叫做“宗本”。這是一個貴族家的女孩子。
這樣家庭的女孩子,大多是驕縱無理的,然而,達瓦卓瑪大方賢淑、善良溫婉,自懂事起,對音樂和戲劇有股獨特的鐘情,情歌、戲曲從她的口中傳唱出來,帶著神奇的魔力,像細碎的花蕊落在心間,帶著甜絲絲的幽香。出演藏戲、街頭吟唱,宗本不允許這樣的行為,可是,每月總會有那么一天,她逃過家丁的厲眼,回塵世間做一次真正的自己。
這樣玄妙的機緣,或許只為配合他的到來。
那天,她一定精心的梳理過被風吹亂的發絲,細心的整理過褶皺的衣角,在絢麗的日光里摘采芳菲的花朵,為自己編織一個盛大的童話。這夢中的光環太過絢爛,溢漫開來,流轉到現實中。
這個盛大的日子,記錄者一定用筆墨重重的描繪過的。
只是一個眼神的波光流盼,她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他,這是一場久別之后的重逢,他與她今生結下不解的宿緣。
4.今日何日,得于你同行
佛說: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插肩。
這樣的相遇,他們一定在佛前修煉了幾千年。
草是溫暖的,花是溫暖的,風車是溫暖的,房屋是溫暖的,鳥是溫暖的……世界萬物都是溫暖的。這樣的溫暖讓倉央嘉措心中泛起無數閃著光芒的金點。他覺得自己被金色的光芒包裹著,暖洋洋的。這溫暖沖破了他內心的孤獨。倉央嘉措是孤獨的,是那種一條魚擁有浩瀚海洋而卻看不見另外任何一條魚的孤獨。這條魚在寬闊的大海中游翔著,只聽得見魚翼劃破水汽的寂寞聲。這種寂寞,蒼蒼茫茫,無邊無際。
于千千萬萬的人中,這樣的相遇,是一條魚邂逅另一條魚的歡愉。這歡愉跑在寂寞之前,把孤獨落在遙遠的邊際中。
他的心是春風吹開的水的微波,粼粼一片。這微妙的細動,起初只是一片細葉的青翠,一瞬間蔓延成森林的浩瀚。這個女孩子的溫婉讓他憶起了母親,面若桃花的母親在歲月里沖他溫柔的笑,讓溫暖定格在這一刻。
她尋著他的方向,眼光投射下來,又趕快躲閃著不敢正眼看他,因為這是一個靈魂用臆念去撞擊另一個靈魂,同時這也是命運的扭結。誰能想到這樣的一次遇見,里面纖織著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她是泣伏在情歌下的俘虜,愛情在萬千飄蕩的風里,它銜帶了這樣不一樣的命運。
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站在她的面前,以一個少年僧的身份。他說,他是寺院中學習佛法的僧人。隨著天空云彩的移動,女孩子的臉一會被陽光照的亮亮的,一會又被云彩的陰影遮住了。她不說話,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又像是從他的眼神中探索著什么。
她的隨從是個急性子的男孩子,看到一個小和尚追著自己家的小姐依依呀呀,怒火禁不住在心底燃燒,保護小姐的的艱巨的任務壓下來,變成一支支寒槍冷箭。他不分青紅皂白,一拳打在倉央嘉措的臉上。
血從倉央嘉措的嘴角流出來,帶著咸的苦澀。多年的修行養成他淡泊的性格,他不憤怒,不還手。達瓦卓瑪慌亂的拿出手帕,鮮紅的血落在手帕上,瞬間變成干枯的萎謝的花。她眼睛紅紅的,眼淚堆在眼角,宛若潔凈的珍珠。他的心像是被針戳了一下,細細的痛在身體翻轉。
這樣的心意,無聲無息的在兩個少年的心中生長,慢慢發芽。多年以后,當倉央嘉措入住布達拉宮,成為六世活佛,他在民間的故事在高原上流傳。有人說,他愛上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兩情相悅,最后被迫分離。有人說,他愛上的是富人家的女兒,因為倉央嘉措的離開,女孩遠嫁他鄉。傳說一個接一個在人們口中交結著,沒有人相信這會是假的,也沒有人認可它的真實。傳說的是捕風捉影的故事,誰也沒有窺見過它真實的容顏,宛若曇花的開落,即使不用看清它的絢爛,只是將它的芬芳的氣息散開,亦值得喜好者細細咀嚼其中的滋味。
故事在清寂的流年中還在繼續,她是他眼前的紅塵萬丈,他是她眼里的化外一方。這樣的愛戀,在紅塵中一定純潔深靜。也只有這樣的純凈才能超越渾濁的世事,化作一株潔凈的蓮,遠在高原之外。
初戀,絕對是生命畫布上那抹明麗的鵝黃。巴桑寺清一色的磚墻里,綻出一枝明艷的紅,這是初戀的色彩。
世人認為,倉央嘉措愛情里這個女子應該有著傾世的容顏。
達瓦卓瑪不一定最美麗,但她一定最特殊。
宗本家的人都說,她是妙音天女的轉世。大廳正中央掛著的唐卡上,妙音天女慈眉善目的坐在五彩的蓮花中央,堇色的彩衣四處飄炔,瓔珞在脖頸間華美而耀眼,琵琶端坐在她的懷中,只待她手指輕輕一動,樂曲會瀑布一樣四處流瀉。
猶如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妙音天女是藏傳佛教中的智慧和文藝女神。這位女神精妙的不是她的智慧和善良,而是她天下無雙的音樂。傳說在遙遠的南海,微風輕撫海面時,水草、蝦、貝會發出輕妙的聲響,大梵天戀上這樣精妙的樂音,就把這聲音幻化成女體,成為聰慧美麗的妙音天女。
錯那宗的智者說,達瓦卓瑪是妙音天女的轉世。
七色彩虹掛在屋檐,清水化作乳汁,風與樹葉糾結在一起碰撞成輕妙的樂曲,她的出生,帶著不可解說的玄機。
這些是從一個叫熱不拉的歌者口中得知的,這位被人們稱為歌神的音樂家在宗本家擔任達瓦卓瑪的老師。作為一個藝術家,熱不拉對自己的學生是有些挑剔的,眼神中帶著不同形狀的棱角,他看著這個十幾歲的少女,她不是他見到最美的女孩子,但達瓦卓瑪的美還是讓他有點驚訝,從第一眼看她是嫻靜的,貴族小姐的端莊賢淑在她的身上自然的流露出來,沒有一絲刻板和礙眼。她臉龐清雅端莊,眉宇間透著俏麗,鬃毛在臉龐調皮的彎曲著,這是一個帶著靈氣的女孩子。
宗本家的貴族出身,讓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來錯那宗的路上他聽人說起宗本家的達瓦卓瑪,眼神中寫滿神迷。她精通藏文,熟讀藏族文學經典,作為一個虔誠的佛學信仰者,佛教經典也是她學習的重要課程,更讓人們敬仰的在錯那宗傳唱的歌詞許多出自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的手中。先天的音樂天分燃燒著她年輕的生命,手起弦落,音樂在指尖流瀉出來猶如高原上奔跑的風。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一個普通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天分。
拜師的不情不愿像燥熱的太陽一下子隱在白云里,熱不拉現在的感覺是清爽的,他相信自己收到了一個很好的弟子,或許,這會成為他唯一的弟子。
所謂歌由心生,歌聲是一個歌者最好的心聲。女弟子的歌喉固然天下無雙,可是卻少了一種情感。這樣的情感需要自己慢慢體味才能真切的表達出來,他覺得女弟子年紀太小,經歷了歲月的磨礪才能沉淀出生命中的深沉。可是近幾天來,女弟子的音樂技藝的精進讓他倉促的錯覺。
歌聲中的情感,呼啦一下宣泄出來猶如純凈的天山水,帶著恣意的歡騰沖開了多年的冰封,攜著它特有的溫煦,飽滿了單薄的青春。她站在角落里,音節一個個從口中迸出,好似海貝中流出的珍珠,落在白色的瓷盤中,散發著溫潤的光澤。歌聲像寬廣的天空總是令人生起一種莫名的感動,豐富的人文情感和宗教情結在樂曲中流淌,時而溫柔婉轉,悠遠飄渺,時而歡快激揚,穿透著人們的耳膜,令人屏息。她的歌聲沒有嬌柔的做作,沒有刻意的技巧,如同一位善良慈悲的度母用美妙的音聲在人間示現,散發著純凈溫暖的光。熱不拉抑制不住心中的歡喜,他暗暗為自己的眼力得意。
可是,出于直覺,他覺的達瓦卓瑪的情感是源于某一個人。
這一力量的源頭,正是巴桑寺中的倉央嘉措。
5.在那東山頂上
作為一個活佛的轉世靈童,倉央嘉措在巴桑寺的生活亦不同于其他的寺僧,衣居住行特定的安排讓他在同齡人中愈發孤零。與達瓦卓瑪的相遇,在他鏡子樣的心底掀起了一絲漣漪,紅塵中,他多了一份眷戀和牽絆。
通常,人們是不愿意相信一見鐘情的說法的。初見的絢麗可能會一時炫了人們的眼睛,愛情詩篇的續寫卻需要時間來證明。如果在普通人身上發生,這樣的情感或者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一樁趣事,可是,這樣的故事落在倉央嘉措命運的軌道里,平添了一則傳奇。
他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孩子。
他沒有奢望過,他們的第二次會面。
燃燈節的到來,給清凈的寺院添了份熱鬧。師兄們盛裝準備,緊張的等著農歷八月十五的到來。
這是為了紀念佛教改革家,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逝世而舉行的活動,這天凡屬該教派的各大小寺廟、各村寨牧民,都要在寺院內外的神壇上,家中的經堂里,點酥油燈,晝夜不滅。
穿上盛裝的人們群聚在寺院前,他們高誦著六字真言,向怫的神靈祈愿、磕頭,為佛教大師宗喀巴誦祈愿經。用松柏枝焚起的靄藹煙霧,繚繞在村旁的神塔前,禱詞一遍一遍流連在人們口中。龍達在空中拋撒開來是獅、虎、龍、鵬的風馬。這是是藏族祭天地諸神的煨桑儀式。
煨桑是藏民族的一種宗教祈愿禮俗。傳說遠古時候藏族男子狩獵或出征歸來時,部族首領、老年人帶上婦女兒童聚在寨外郊野,燃上一堆柏枝或香草,孩子們會把水灑在出征者身上,用煙和水驅除各種污穢之氣。這種民俗后來在戰爭中更為常見,戰爭中以“桑”祭祀神靈,祈禱人們平安勝利,成為高原先民同神靈溝通的主要方式。那時的人們認為,飄渺的桑煙一路扶搖直上可以直達上天神住處,它可將人間的美味傳遞上去,得到了神的歡喜,可以更好的保佑世間凡人事事如愿,平安幸福。佛教傳入青藏高原后,為了立足,糅合了本教和當地民族的一些習俗,煨桑就是其中之一種。這是一種藏族原始宗教與藏傳佛教兩層文化形態催化下形成的祈愿禮俗。
按照習俗,男子要騎在馬上為寺院僧人們和全村的人們表演馬術;“鍋莊”是男女青年對人們的獻禮,老人們坐在看臺上邊喝酒、聊天,歌手唱祝愿歌,由能說善唱的藝人說唱藏族民間長詩、格薩爾王傳,直至圓月升起,人們才扶老攜幼,高唱誦念“六字真經”愉快地回家。
這樣的熱鬧,生活在寺院的僧眾們是難得一見的。這天宗本家也會攜帶家眷來寺院祈福。小倉央心底是有一絲期盼的。她會來嗎?宗本小姐是一定會來的吧?
宗本到來的時候,寺院中有小小的轟動,倉央嘉措擠在人群中,他四處張望,期盼著在宗本家的群流中瞥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人群很快消失在視野外,他什么都沒有看到。
失落寫在他的臉上,如寒霜打過的花蕊。他垂著頭,一步一步走向禪房。他不知道,達瓦卓瑪已悄悄來到禪房外。
像是電影畫面的切換,起初是驚訝,歡喜一下子溢出來飽滿在臉上,蓬生了一地光澤。這是生活賜予的齊奏,讓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種神奇的美麗。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相見。
這樣的相見是短暫的,就像從海綿中擠水,緊緊一抓,水一股腦散漫開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交談,她就被家人拉了去。
離開的時候,她塞給他一個酥油花。
這種藏族獨具風格的塑品是年輕人傳遞情意最喜好的信物。它淵源于泥塑,和漢族的捏面人或捏糖人很相近。它是用不同顏色的酥油做成。最初是神佛前的供品,后來相沿發展,成為塑造各種題材的藝術品。這種工藝品造型細膩,線條柔圓、色澤鮮艷、形象生動,是青年人極喜歡的一種工藝。
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信物。
多少年之后,在布達拉宮的神殿中,倉央嘉措一定神思過街市中的那多姿多彩的酥油花的,這是他偉大的愛情的唯一見證者,即使時光在記憶中染上了舊的光斑,在他的心中,不論是最初失落了的那個酥油花還是后來拉薩街頭被風吹散了的酥油花,依然是它最初的樣子——純潔深靜。
我同愛人相會的地方
是在南方山峽黑林中
除去會說話的鸚鵡
誰也不會知道
會說話的鸚鵡
請不要在十字路上多說話
情人的相會,是漆黑的夜間暗香的浮動。
茶道中有“一生一會”的說法,意思是說,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有一次特別的相會,跟良友對坐喝茶,可能是一生之中僅有一次的機會,每次喝茶都是唯一的,這樣的心情是唯一的,與過去未來的任何一次喝茶都是不相同的,所以每次喝茶結的是不同的緣,我們都應該非常珍惜。這樣的一次心境,一旦過了,就再也不可得了。
其實,不僅僅是喝茶,人間的任何的緣際,都是錯過了不可再得的。林清玄曾說:“有時,人的一生只為一個特別的相會”。這樣的相會與倉央嘉措來說,是一生的流彩。
與喜歡的人相會,總覺得流光的短暫。可是,為了短暫的相會,人們愿意走過生命的風霜,經歷風雨的洗禮,這樣的甜蜜,回憶起來會更加悠長。
這深情的相會,在千古詞帝李煜的詞里。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在飄著飛霧的夜里,月光是籠著輕紗的夢,疏疏落落的灑在白色的地面上,映著的是花的枝葉,那個年輕的女孩子,生怕驚醒了沉睡夜的黑,脫下金縷鞋,輕輕巧巧的踏上冰涼的臺階,在華麗的廳堂的南邊,是和情郎相會的地方。隱密的愛情,在寂靜的夜里如落花般猶存芳香。這深沉的相會,收入記憶的寶盒,將微笑、眼神、聲音典藏起來,化作晶瑩的淚點。
倉央嘉措的相會,不在華美的殿堂中,不在幽幽的花影中,不在盈盈的月光里。那個南方黑色的山林中,某個云深不知的地方,是他和情人的據點。
想來,這樣神秘的相會在憂戚中帶著神秘的美。他穿過寺院灰色的磚墻,她逃過仆人跟隨的那雙利眼,他的僧服粘了草原的露水,濕成黑黑的一片,她的長辮紛飛在風中,有零碎的發絲在飄。他與她相見,在黑色的巖崖間,兩人呆站著,只是嘿嘿一笑,這相會的一笑,在一切悲心的大草原上開出的最美的花。這至深的無言,是一切有意義或無意義的語言之河累積成的一朵潔白的浪。
天空藍汪汪的一片,草地綠得翠生生,暗得一片是墨綠色,遠遠看上去成了一團黑云。云、陽光、露水、與一望無際的草地,無窮無盡的變化,將兩個人的心迷得定定的。
這場相會的細節,我們無從得知。生命的這場遇見,勝過了世間無數纏綿的相逢。她圓潤的臉龐、她的眉眼、她的飽滿的粉色的嘴唇、她飛揚的發辮、她的一顰一笑,他一遍一遍默記在心間,印在他腦海的影像里,成為人間最珍貴的寶藏。四目相接,眼波中是濃郁的娉婷,愛的利劍,帶著金色耀眼的光芒射入兩個人的心臟。
她的心事,袒露在綠色的大地上,是一頭小鹿的六神無主。家庭、名望、榮譽她都不要,她只要跟著自己的心,給自己一場宿命的放逐。世間再美好的終抵不過那一瞥驚鴻的邂逅。這樣的相逢,讓她蒼白的生命有了流光的溫潤。終于懂得,情歌是生活的逗點,愛情是生命的枝葉,鋪散開來,堆成幸福的輪廓。
生命的契機,順手拉了他們一把,讓他們一頭栽進了愛情的輪回里。生活的車輪突然脫離原來的軌道,拉著他們走向不知名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