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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賈母的青春記憶

第七十一回沒有太大的事件發生,只有幾個重要的轉折。第一個轉折是賈母過八十歲的生日,賈母這個角色,是全書的重心,估計剛看《紅樓夢》的朋友,比較注意的角色可能會是賈寶玉、林黛玉或者薛寶釵,覺得賈母不過是個老太太,她生命的繁華已經過去了。可是《紅樓夢》讀到某個階段,就能感覺到作者對時光的描繪,其實是重疊的。記得前面看到這些小女孩、小男孩在玩的時候,賈母忽然有感而發,特別跟她的侄孫女史湘云說,當年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如何如何。顯然,《紅樓夢》中對時間的描繪是流動的。這個流動指的不論是三十、四十歲還是八十歲的賈母,內心仍存有青春的記憶。那次她說:“記得我們家以前有一個枕霞亭。”后來史湘云入詩社就用“枕霞舊友”為名。賈母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很頑皮,有一次從那個亭子上摔到水里去了,額頭受了傷,那個疤現在還在。

當一個老太太摸著當年留下的傷疤時,少女時期的某些記憶就回來了。這很像在我們這個年紀走進一個高中校園,滿眼看到的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可是我們也許不會注意到校園里走過的某個老太太,很可能她之前曾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在走進校園的那一刻,她的青春忽然回來了。賈母在《紅樓夢》里就是一個青春逝去的象征,她非常鼓勵比她年輕很多的孩子們,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刻去追求他們的青春。

《紅樓夢》借著賈母八十歲的生日,讓我們明確感覺到賈母對青春的某種保護。相反,寶玉的父親對他的管理非常嚴格,最常用的手段是指責、督促,所以寶玉跟父親之間是有代溝的。但賈母對這個孫子非常疼愛,甚至有一點縱容。以東方的觀念來講,生命有點像個圓形,人活到八十歲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時光,過去最想抓的可能是財富、權力,到了老年,反而會覺得青春才是真正可貴的,是最值得贊美和鼓勵的。這一點我們自己也有體會,父母在我們小時候管得很嚴,可是等到他們老了,對孫子輩就寵得厲害。我想,人到了一定年齡,對待生命一定會有另外一種態度。

富貴榮華里的荒涼

《紅樓夢》一開始就有個預言——“樹倒猢猻散”,這棵樹講的就是賈母,在這個四代同堂的家族中,賈母是個非常有力的穩定力量。因為不管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都是她親眼看著發展起來的。

賈母的生日是八月初二,八十大壽到了,從七月的二十六七號開始就賀客盈門。賈家把慶賀的客人分成好幾批。第一批是王孫貴族,就是王爺、駙馬、公主,第二批是內閣的大臣和一些重要的將軍,然后第三批、第四批,接下來是家宴,到最后一天還要留給幾個重要的管家來宴請。

就這樣一個生日過了十幾天,這期間人們不斷地送禮,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家族全盛時代的境況,而這種盛況是賈母年輕時就經歷過的,很可能這是她最后一次經歷這么大的排場,禮物擺得滿坑滿谷,光看就能看累,很少有人的生日能過到這種程度。一方面這個家族富貴得令人羨慕;另一方面也惹人倦怠。因為有太多的應酬,南安太妃、北靜王妃都要來,其間要喝四次茶,還要去換衣服、補妝,這都是禮數。今天大家可能不太理解,這些人一天也許要趕好幾次場,在每個場上都得把禮數盡到,這些應酬里已經完全沒有真情了。賈母早就看透了這一切,在這個八十歲老太太的眼里,繁華其實就是一種荒涼,因為這個家族里的年輕人,包括孫媳婦秦可卿,是比她還早走的,我總覺得賈母的生命里有種難言的哀傷,因此第七十一回是本書的一個重要轉折。

第七十一回一方面寫的是賈母生日的盛況,另一方面則寫了賈家的管理上已經出現了問題。寧國府的尤氏過來幫忙,看到有一個門沒有關,就叫丫頭去看看是誰負責值班,結果看門的兩個老婆子喝醉了酒,得罪了尤氏,后來王熙鳳就命人把這兩個老婆子綁起來,丟在馬圈里。

第七十一回借這兩件事對比出繁華的極盛恰恰是家族走向沒落的開始。賈母八十歲生日是繁華的巔峰,可是竟然連最起碼的安全工作都沒有做好。同時,內部人事的紛爭也已經開始出現,就像一個企業大到一定程度,就會分出一些子公司。作者很巧妙地借賈母生日把這些情況帶出來,這是一般讀《紅樓夢》的人不容易注意到的。第七十一回很少有紅學家討論,因為沒有什么大事發生,我卻認為七十一回是這部小說中這個家族由盛轉衰的關鍵。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在七十一回的后半段還發生了一件事,就是賈母身邊最得力的丫頭鴛鴦,無意間發現了丫鬟司棋的隱私。關于鴛鴦的那段故事大家應該還記得,賈赦想討鴛鴦做妾,賈母聽說后很生氣,罵他說你也是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一個小老婆接一個小老婆地娶,一定要娶的話,我這邊有的是錢,你去買好了,不能把我身邊的特別看護給弄走。這說明賈家的下一代已經沒有創業時那一代的氣象了,只知道玩樂、揮霍、沉淪。

鴛鴦在拒絕了賈赦的要求后,曾發誓說:“我一輩子不結婚,我就是服侍老太太了。等到老太太有一天歸了西,我就剔了頭發去做尼姑,大不了還有一死!”

鴛鴦后來就一心一意地連妝都不化,很素凈地守在賈母身邊,賈母生日期間,她要跑來跑去地忙很多事情,結果在大觀園里無意間發現了司棋的隱私。司棋是《紅樓夢》的丫頭中比較刁的一個,當然,這個“刁”字不一定恰當,她比較挑剔。最明顯的一次,是她叫底下的小丫頭蓮花到廚房去要一碗蛋羹,特地說要燉得嫩嫩的,結果主廚說最近雞蛋很貴,可不可以過幾日再吃,她就命令手底下的小丫頭,跑到廚房里亂砸了一通。

我想,準確地說,這個從九歲就被賣到賈家做丫頭的女孩子,有時候也想撒嬌,總覺得我既然活著,就要有活著的價值。《紅樓夢》最了不起的一點是,它告訴我們司棋是所有丫頭中最不認命的一個。我想“刁”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有一種宿命,認命的人就很乖,不認命就很刁。別的丫頭可能會覺得人家給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完了,干嗎非要吃燉得嫩嫩的雞蛋?可是司棋卻覺得就算是做丫頭,也一定要找機會證明一下自己,她的生命中那種不被尊重的痛苦需要釋放。

十六歲的女孩子,如果在今天,正是談戀愛的年齡,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育,開始有夢想、有渴望了,她們希望被愛,也希望能愛別人。可是我們知道被賣進賈府的丫頭,一輩子都沒機會談戀愛。司棋放假回家,看到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兩個人就你傳一個短信,我傳一個短信地有了聯系。可是賈府里的丫頭,有點兒像我們今天服兵役,根本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于是她就大膽地約她表弟進大觀園約會,沒想到被鴛鴦看到。“鴛鴦”是一種總喜歡成雙成對的鳥,大概從唐代開始,所有女性用的東西,總愛繡、畫上一對一對的鴛鴦,這說明所有女性都有一個愿望,希望能與另一個生命成雙成對,以使自己的生命不再寂寞、孤單。而這個丫頭恰恰名叫鴛鴦,作者是在反諷她們沒有辦法找到自己生命的另一半。《紅樓夢》里有許多類似的暗示,民間常講的“只羨鴛鴦不羨仙”,表達的就是這種很樸實的愿望。對她們來講,天堂太遙遠了,人生能有個互相愛著的人就足夠了。鴛鴦也是被買來的丫頭,她一生堅守的只能是自己的那份寂寞和孤獨,但偏偏是她撞上了司棋跟表弟在花園里的約會。一個丫頭在花園里私會男朋友,以過去的規矩是要被活活打死的。當時鴛鴦放了司棋一馬,可是后來此事東窗事發,司棋因此被趕出了大觀園。

命運沒有選擇的悲劇

《紅樓夢》里的丫頭們的下場多半是年齡到了十六歲左右,就隨便找一個沒有結婚的車夫或者廚房里的工人“發配”了事;還有一類就是被趕出去,像司棋和前面的金釧兒結果是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或者像鴛鴦那樣等老太太歸西,剃發去做尼姑。可見當時的女性完全沒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七十一回里一邊是賈母的八十歲生日的盛況,另一邊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偷偷地把男朋友約進來而被人撞上。這也是不同生命的對比。你想,除了司棋以外,其他的丫頭呢?襲人、晴雯、秋紋、麝月,我們能叫出名字的丫頭都是八九歲被買進來的,現在都十六七歲了。她們的青春到底將如何安置?所以,如果認為《紅樓夢》只是寫黛玉、寶釵、寶玉的故事肯定不公平,它里面寫了太多女性的悲劇,這些悲劇不會因為她們是小姐或者是丫頭而有任何改變,任何人只要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就只能是悲劇。

《紅樓夢》基本上是一本寫女性的書,作者對那個年代的女性抱有極大的同情。我們常常會誤認為薛寶釵是自主的,但大家想想,薛寶釵起初為什么到京城來?是為了選妃,因為她是皇商的后代,因此才有選妃的資格。所謂選妃大概就是定期把幾千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的名單送到皇宮里,由皇帝來挑選后宮的三千佳麗。薛寶釵就是其中之一,后來大概是沒選上。選妃的程序也相當復雜,要考察你的家世、背景,還要看畫像、容貌,中間還需要層層打點,最終選進去也不過是三千分之一而已,這其中還有很多人是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的。

說到這里,大家有沒有感覺到司棋大膽地冒著生命危險跟她表弟說:“你到花園里來,我們見一面!”在那個年代里是在用毀滅的方式完成她自己,因為沒有一個女孩子敢這樣做。就像剛才說的,她是所有的丫頭里最刁蠻、最不認命的,寧愿為自己的戀愛冒一次險,而這個冒險是百分之百的毀滅,因為沒有其他的可能。而她更大的悲劇是最后她的事情被發現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司棋會哭、會鬧、會求情,結果她沒有。最令她傷心的是,她的表弟逃走了。所以,《紅樓夢》中更大的悲哀是這些癡情女子到最后遭到的竟是男人的無情背叛。司棋真正的痛苦不是被抓到,而是自己決定托付一生的那個人是如此不可信賴。我想這是《紅樓夢》對男性的指責,如果從一個女性的角度來看這本書的時候,《紅樓夢》是幾千年來極少數的一部男性的作家為女性鳴不平的小說。

悲涼之霧,遍布華林

到這里,大概可以做個總結了:八十歲的賈母在風風光光地過生日;十六歲的司棋私會男朋友被人發現。大家有沒有感覺其中的女性價值是一樣的。賈母在這個年齡混到了這個地位,在當時是一個女性最美好、最圓滿的結果,可她的命運同樣也是被動的。《紅樓夢》要多看幾次,你才會發現作者用的是女性視角。很可惜,直到今天恐怕都沒有人從社會學、女權運動或者女性覺醒的角度去讀《紅樓夢》。其實賈母后來也感到了荒涼,她有一次曾很感嘆地說:“我嫁進來,從孫媳婦開始做起,熬得我也有孫媳婦了,熬了好幾代。”一個“熬”字中蘊含著無法言說的折磨和擔待。

也許你今天覺得自己作為婆婆,對兒媳婦沒有像以前的婆婆那么不好,可是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差距,因為輩分倫理在那擺著呢!前面我們一再提到賈母吃飯的時候,她的兒媳婦王夫人、邢夫人是不能坐的;同樣,王夫人、邢夫人吃飯的時候,王熙鳳她們也不能坐,要一直站旁邊伺候。這些作者只是輕描淡寫帶過去,若不留意,就注意不到女性在那個時代中的命運。

在賈母生日這一段,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作者如何用一個很熱鬧的大排場去呈現荒涼。大家也許覺得熱鬧是荒涼的反義詞,可是藝術里最動人的部分,常常就是用熱鬧來呈現荒涼。侯孝賢的《海上花》里常常拍很熱鬧的場景,一堆人在那里吃飯、唱戲,可是它卻透過人的一個眼神讓你看到荒涼。最好的小說也是如此,比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最好的美術作品也是,這其中有最驚人的力量。賓客盈門的時候,色彩繽紛,笑語盈耳,視覺、聽覺上都是華麗、熱鬧的,可是背后卻有淡淡的荒涼在蔓延。

只是,很少人會看到這個部分,魯迅在寫《中國小說史略》的時候,寫到《紅樓夢》時,用了一個了不起的句子,說“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魯迅是個好小說家,他能清楚地看到這個部分,全書最明顯的熱鬧與荒涼的對比莫過于七十一回。作者寫的完全是外在的繁華,有點像一個導演一直在拍熱鬧的場景,可是那一絲淡淡的哀傷就像一曲配樂,一直在背后響著。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意大利有個非常著名的導演維斯康蒂,就擅長拍這種東西,因為他本人就是意大利沒落的貴族,所以他拍了很多像《西西里島》中的那種家族,大家一起跳華爾茲的宮廷場景。但背后就用一個音樂在帶,能讓人感覺到整個家族的沒落,這很像《紅樓夢》的手法。

賈母的八十歲生日

大家讀一下文本來感覺一下。“因今歲八月初二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又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第一句就告訴我們,親戚朋友多到如果都來慶壽,宴會是排不開的。“便早同賈赦及賈珍、賈璉等商議,定了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注意一下,不只是時間的長,從七月二十八號開始一直到八月五號,而且在空間上還要榮國府、寧國府一起設宴。意思是只在某一個飯店設宴不行,還要把高雄的幾個大飯店都包下來才行。因為官場的東西很復雜,譬如這個黨的人跟那個黨的人恐怕還不能見面,一見面就要吵架,所以就得榮國府請一黨,寧國府請另外一黨。這種事情小時候我們經歷過,有些人家請客的時候,光排名單就復雜得不得了,誰跟誰可以同桌,誰跟誰最好不要坐在一起,誰跟誰最好連面都不要見,起碼黨政軍要員得稍微分開些。因為八十歲的賈母生日,連皇帝都要頒布制令,黨政軍要員都會到,這些人之間的關系是很復雜的。賈家四代榮華,跟這些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出一點兒差錯,接下來官都別想做了。比如說某王爺跟另一個王爺是死對頭,你恰好把他們安排在一個桌上,又挨著坐,那他們肯定要怪你賈家處理不當,所以必須要細致周到,才能維持他們在政治上的立場。

大家看一下:“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男眷跟女眷是分開的,因為古代社會女性跟男性不宜一起出席宴會。“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并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作退居。”“退居”等于是更衣間,當時的貴族們喝四道茶之后就要換一次衣服。換衣服是大排場,不像我們今天自己就可以,要好幾個人伺候,衣服是冠、袍、履一整套都要換的,所以需要一個很大的“退居”。記得以前看維斯康蒂拍的電影《豹》,里面就有西西里島的大貴族們宴會的場景,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是忽然把華爾茲的鏡頭轉到了“退居”,也就是洗手間。我們知道在十八世紀,還沒有抽水馬桶,只見一個又一個的盆子,鏡頭就這樣掃過去,真的嚇人一大跳,你才知道貴族的宴會,光是盥洗的空間就大到這種程度。如果你沒有貴族的經驗,你根本無法知道這些。一下子家里來了幾百個客人,那時根本沒有現代的所謂廁所,讓人到哪里去?所以,這里的“退居”兩個字,包含的意思比較多,就是要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補補妝、換換衣服、上上廁所或者休息一下。

下面我們來看那一天請客的名單:“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并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基本上都是皇族。“二十九日便是閣下、都府、督鎮、誥命等。”“閣下”大概相當于今天部長級的人;“都府”有點像我們今天的市政府,就是京都里面的官員;“督鎮”是軍人,可能是司令官;“誥命”是他們的太太。過去有官位的人,他們的太太會被封為誥命。“三十日便是諸官長、誥命并遠近親友、堂客。”注意一下,等級是不一樣的,二十九日請的人官位比較大。“初一日是賈赦的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家宴。”到了初一就是家宴了,有沒有看到輩分?先是文字輩的、接著是玉字輩的,接下來還有其他家族的。“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共湊一日。”初五要留給用人。這是過去貴族家庭的一種管理方法,假如我過生日,也可能會把親戚朋友們分開,但不會特別留出時間給菲傭。賈府讓這些老管家帶著用人來做家宴,說明在管理上,他們想讓用人覺得是家人。這個大家族里,主人和用人的比例可能是一比十,所以要讓他們有參與感,就像今天企業要分股份一樣。

收一個月的禮物

八月二號才過生日對不對,但“自七月上旬,送壽禮的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各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千兩”。注意,禮部是主掌吉禮事務的,直屬中央。“欽賜”,表示是皇帝頒賜。大家如果去臺北“故宮”,就能看到很多清朝的金玉如意,那個時候皇帝送給大臣的主要禮物就是如意。對賈家來說,要的只是頒賜所代表的意義。國家的庫房叫作“帑”,意思是撥了一千兩的公款。“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二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只。”只元春一個人,禮單就這么長,一個月里每天至少有十家、二十家在送禮,禮單大概可以出一本厚厚的書了。“余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家凡素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如果作者如數記下禮單,《紅樓夢》大概要多出一百回。“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凡慶壽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后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閑了再瞧。’”注意,賈母后來看得都煩了,要看完這些禮物大概要看一整年,最后只好哪天得空就來看看,她的生日禮物是這樣拆的。我們今天很難了解一個貴族老太太生日的排場,我們今天過生日,別人送你個卡片或禮物你會很開心,可是真的多到滿坑滿谷也蠻恐怖的。所以繁華一旦變成疲憊,荒涼感就出來了。

賈母生日宴的排場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作者在讓我們身臨其境地感覺那種熱鬧跟繁華。“寧府中本日只有南安王、北靜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并些個公侯世交應襲,榮府中南安太妃、北靜王妃并幾位世交公侯的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賈母平常在家里可以穿休閑服,可是一旦王妃來了,她就必須要按品大妝。這樣的衣服,大概第一次穿的時候會很興奮,穿到八十歲其實蠻辛苦的。光那個頭冠就重得不得了。我想賈母大概最怕的就是按品大妝。

“大家廝見,先請入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蔭”是蔭蔽的意思,要給子孫留下最好的庇佑跟保護,所以叫嘉蔭堂。因為南安太妃、北靜王妃都是遠路而來,所以上完茶以后要先去更衣,有一點兒洗塵的意思,然后要補妝。可見這個“退居”有多重要,如果沒有一個退居之所,客人都灰頭土臉的話怎么辦。然后才開始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席。”謙遜半日,就是誰先走,誰后走,讓來讓去的,這是很委婉的講法。我小時候最害怕這種場面,吃飯以前大家半天坐不下來,在過去,有一套非常嚴格的應酬規矩。

“上面兩桌席是兩王妃,下面依次便是眾公侯的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的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的主位。”注意,“公侯伯子男”,賈母是公爵夫人,她的地位很高,比她高的只有兩個王妃,而錦鄉侯是侯爵,臨昌伯是伯爵,他們的地位都比賈母要低,所以南安王和北靜王的王妃是上席。接下來陪客的是錦鄉侯的誥命和臨昌伯的誥命。右手下席是主人的位置。現在偶然還會碰到有人請客的時候,比如說圓桌通常主位是對著門口的,主人一定是坐在主客的正對面背對著門的位置上,這樣上菜不會打擾到客人,這是一個新的倫理,大多數時候比較自由,可是過去這種秩序卻嚴格得不得了。

“邢、王二夫人帶領尤氏、鳳姐并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后侍立。”大雁在飛的時候基本上是一個人字形,“兩溜雁翅”是說她們在賈母背后站成人字形,隨時夾菜、添湯。“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環在圍屏后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別處去了。”那些管家、用人根本不能進來,只是在竹簾外聽候差遣。有沒有發現用人也分成兩班,有的負責上酒上菜,有的負責補妝更衣。“跟來的人”就是所謂的隨從、丫頭,這些人也要吃喝,所以也有打點這些人的地方。我們小時候家里有姨媽、婆婆來的時候,如果有車子,有司機,也是要打點的,要安排他們吃東西,甚至還要給賞錢。

所以文學有一部分是作者真正經歷過的,這種場面我們在其他書里很難讀到。大家在說起東方的《紅樓夢》和法國的《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都會強調他們親歷過這樣的生活,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會說法式大餐中的菜是怎么上的,最后的甜點口感什么樣,所有人都會覺得:“天啊,怎么會把一個甜點做到這種程度!”因為他真的吃過,這是他生命經驗里的東西。文學有一部分是生活的細節,糟糕的文學可能會說賈母八十歲生日這天熱鬧非凡,可“熱鬧非凡”四個字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它沒有細節。

生日宴后看戲

下面就開始講唱戲了,過生日一定要演戲,有點兒像我們的廟會。“一時,臺上參了場。”“參了場”三個字不太容易懂,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歌仔戲,演戲以前,通常會有代表“福祿壽喜”的四個人,再加上其他的神先出來跳。有點兒像西方歌劇的序曲,預告演出的開始。過去演戲都不是演給人看,是演給神看的,所以要先謝神,我們小時候一聽到參場的聲音,就知道該出發了,因為馬上就要開始演戲了。

“臺下一色十二個未留發的小廝侍候。須臾,一小廝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與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與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與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才遞與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前,太妃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然后又謙讓了一回,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謙了一回,才罷了。”沒有留頭發的小廝,大概是十二歲以下的小男孩。“捧了戲單至階下”,這也是我們不容易懂的,假如是現在的喜壽宴,請一個樂隊來演出,通常是由他們自己來決定要演奏哪些音樂。但過去的戲班子,有點兒像今天卡拉OK的歌單,你是可以點歌的。第一個要點的一定是南安太妃,因為她是位階最高的,南安太妃一定會謙讓,最后肯定要她先點,點的一定是出吉慶戲,一定得是《龍鳳呈祥》之類的而絕不能點《荒山淚》。

“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的人拿出賞來,各家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這是過去宴會的習慣,大概四道菜,一道湯,然后再四道菜,再一道湯,湯其實是一個間隔。這種宴會是有暗號的,大家都有默契,知道四菜一湯之后要換場景,所以就都下去更衣、補妝,然后重新回到大觀園,茶也換了新的。

“南安太妃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里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南安太妃問到這個家里未來最重要的小主人,注意,在過去的政治家族里,下一代是很重要的,他們通常會讓自家的下一代早早就彼此認識。比如說賈家富貴榮華四代,有幾個家族之間一直在聯姻,其實最終目的是要保障他們的政治勢力。這種情況現在也還存在,如果打開這一兩天的報紙,發現結婚的人特別多,你就會知道什么家族之間又在聯姻了,這種聯姻的背后一定是政治或經濟。所以寶玉雖然只是一個小男孩,南安太妃也一定會問起。

老太太過生日,孫子要去廟里跪著為她念佛經。賈母的生日已經勞動了京城里面幾個廟宇都在為她念經,就因為這個老太太的地位太重要了,而且她平常總給廟宇、道觀捐錢。用今天的話來說,可能全臺灣從北到南重要的廟宇都得為她念經了。

政治家族背后的權力關系

太妃“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他姨娘家的姊妹們也看戲呢。’”注意,這是賈母的聰明,也是謙遜,因為她在跟太妃講話,意思是我們家的小孩子不比你們家,是見不得人的。南安太妃堅持要見,這種見面其實很重要,因為寶玉可能是第五代的官位繼承人,而這些小姐如果她覺得不錯,是可以出面安排相親的。所以很多時候這種場合變成大家族選擇對象、建立姻親關系的機會,彼此聯姻以后,他們的財富跟權力都將更加穩固并且能夠擴張。

“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你看,賈母叫的四個都不姓賈,可這四個都是可以見客的對不對,人長得漂亮,也有才華,可見這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很明白,知道這個時候是要擺排場的,能見人的是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我做了這么多年的老師,有時候幾個學校聯誼,要挑五六個學生,在挑的時候,就會想到賈母這一段。史湘云出來了,林黛玉出來了,薛寶釵出來了,其他學生其實蠻慘的。可是這種場合要的就是體面,出來的人必須是像樣的。下面這句話大家很容易忽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三妹妹是誰?探春。因為她長得最好,口齒伶俐,也最懂事,其他兩個都不行。但這話如果迎春跟惜春聽到了,一定會很難過,她們的媽媽也會很難過,會覺得我的女兒難道就見不得人?可是賈母是四代同堂的老祖母,她知道每個孩子都代表著家族的教養和體面,她很在意自己的晚輩像不像樣。所以只有細心才讀得出來,這句話有多重要。這件事后來還引發了家族的不和。

“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他姊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呢,寶玉也從廟里回來。鳳姐說了話。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云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不用請安、問好、讓坐等事。眾人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夸贊不絕。人非草木,見此數人,焉得不垂涎稱妙?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里,聽我來了也不出來,還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賬。’”湘云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家族勢力。《紅樓夢》的作者想保持那種年輕小孩的單純、活潑、天真、爛漫,其實是不可能的,因為你被拉出來見客的時候,這些客人是有心機的,她們謀算的是權力和財富,被夾在這些東西里無法不覺得悲哀。

“因一手來拉探春,一手來拉寶釵,問幾歲了,又連連夸贊。因又松了他兩個,又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極夸一會。”在有攝影機以后,這些人物拉過什么人的手都會被報道,所以得很小心。作為南安太妃,你不能拉了這個人的手,而不拉另外一個人,第二天馬上就會有報道:“她只跟這個人拉手,沒有跟那個人拉手。”可見富貴中包含著多少辛苦。“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個的是。”也是了不起的話,完全是在玩政治。

“早有一人將備用的禮物打點出五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香串五副。南安太妃笑道:‘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余者不必細說。”姑娘們來了以后,一定有禮物,而且要馬上準備好,你不能現去百貨公司買,所以她們才需要有那么多跟班的。

繁華背后的小細節

剛才我們看到了很多大場景。可是作者在所有賓客散盡的時候,忽然用一個小事來做對比,同時也在暗示賈家的敗落就是從小小的漏洞開始的。

這個小事的寫法非常特殊,你看:“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略一坐也就告辭了。余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出來會人,一應都是邢、王二夫人款待。有那些老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等還禮款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可見所有的貴族之間的來往跟應酬都跟他們的政治關系和需求有關,所以幾乎排得滿滿的。

等重要的賓客散了以后,大家都有點累了。其中作者特別點出了從東府過來幫忙的尤氏。“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里去,白日待客,晚間陪賈母玩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賞禮事務。晚間在李紈房中歇宿,這一日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后,賈母說:‘你們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一點子吃的歇歇去。明兒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著退了出來,到鳳姐房里來吃飯。鳳姐在樓上看著收送禮的圍屏,只有平兒在房里與鳳姐疊衣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有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里有點心,且補一點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的這樣,我園子里和他姊妹們鬧去。’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尤氏說自己餓得受不了了,你才恍然大悟,一整天的盛大宴會,尤氏作為孫媳婦,根本就沒有機會吃東西。作者有點兒像今天的導演,他同時用幾個機器在拍,有一組鏡頭在拍賈母生日的豪華,另一個鏡頭轉到了尤氏身上。這是《紅樓夢》這部大小說了不起的寫法,同時要好幾部機器拍攝,最后再把各個場景剪接在一起。曹雪芹寫完《紅樓夢》后,用十年的時間來增刪,其實就是剪接。賈母盛大的八十歲生日跟尤氏肚子餓這兩件事情剪在一起,我覺得是一個了不起的對比,讓你看到繁華背后一點小事都不能疏忽。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子叫該班的女人。”當事人可能不覺得,這個大觀園這么多門,有四個正門,好幾個角門。比如東北方向的角門是不關的,那是特地為寶釵留的,方便她出去探望媽媽。

尤氏覺得怎么這么不經心,半夜了門都沒人看守,就找人去問。“那丫環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兒,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里,只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奶在這里?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又聽見是東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主人家忙的時候,是用人最容易偷懶的時刻,這兩個婆子大概喝得有點多,所以就很不耐煩,如果是王熙鳳問,這兩個老太婆的酒肯定立刻就醒了。因為是尤氏,大家都知道她脾氣好,再加上她又是東府的人,所以兩個婆子就講得很難聽:“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家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

小丫頭氣狠狠地匯報給了尤氏,尤氏當然很不高興,用人講話怎能如此放肆?這時,尤氏正在怡紅院里,“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將這話告訴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就把這件事情回了鳳姐,“鳳姐道:‘既這般,記著這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兩天,捆了送到那府里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他施恩饒了他們,隨他去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棚里,派人看守。”

王熙鳳特別指明,交給尤氏處理。王熙鳳是西府的管理者,尤氏是東府的管理者,如今西府的用人得罪了東府的人,交給東府的人來處理比自己處理要好,因為自己無論怎么處理對方都不見得滿意。另外,王熙鳳知道尤氏心地非常善良,從來不擺主人架子,一旦這兩個人綁起來交出去的話,以尤氏的個性大概就會說:“放了算了。”可是這里邊夾雜了另一個人——王熙鳳的婆婆邢夫人。我們知道前面她已經遭遇好幾次尷尬了,先是為丈夫討鴛鴦做妾。說實話作為兒媳婦,實在很難跟婆婆張口說我丈夫看上你的菲傭了,她就拜托王熙鳳去說,可王熙鳳是什么人,她當然不可能去觸這個霉頭,就假托自己有事躲掉了,邢夫人因此碰了一鼻子灰,當然記恨王熙鳳。通常我們看到的都是婆婆兇巴巴的,媳婦很可憐,可邢夫人跟王熙鳳的關系恰恰相反,所有的光彩都屬于王熙鳳,這個婆婆在兒媳婦面前總顯得很無能、很懦弱,有點灰灰的,別人總是看不到她,她又不敢責備王熙鳳。

可是有人來找她替那兩個婆子求情了,邢夫人總算逮到了一個當眾侮辱王熙鳳的機會。

不知道這其中的細微處大家能不能理解。古代社會的人際關系,常常是對人不對事的,比如說我對自己的總經理有意見了,一直不說,等到他正在跟所有的下屬慶賀成功的時候,忽然說出一件讓他下不了臺的事。一般人無法了解,在賈母八十歲生日這個堂皇的外表下,很多腐爛的東西已經在這個家族的內部發生了。作者的寫作技巧真了不起,大概世界上還沒有任何長篇小說能夠既照顧到整個外在場景的豪華,又體現其中細處的荒涼。

賈母自在的生日家宴

前面賈母的八十歲生日是跟南安王、北靜王的王妃們在一起,所以完全是應酬,誰都能感覺到熱鬧豪華中的虛偽和客套。接下來的家宴,是賈母跟家人一起,很高興,原因是今天沒有遠親,都是自己族中的子侄輩。老祖母最高興的是跟晚輩在一起,她不用按品大妝,也不用正襟危坐,只是“歪在榻上”。我特別喜歡“歪”這個字,我們平常老是“正”的,正久了以后都很累,那能夠歪一下很愜意。一個八九十歲的人,按品大妝出來接受拜禮絕對不是福氣,能跟子孫們這樣很溫暖地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天倫之樂。作者是很聰明地在做對比,這一段的描繪很有趣,鏡頭變了:“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云、迎、探、惜姊妹等圍繞。”剛才南安太妃要見她的孫女,她只叫出探春,只有聯考第一名的才可以出來見客。現在不同了,迎春、探春、惜春都在,因為不存在丟丑的問題了。

下面還特別提到一個很多讀者會忽略的問題。因為賈家家族很大,有些遠親很窮,像賈?、賈瓊家就很沒落。“因賈?之母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子女,大小共二十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過來榻前同坐。”此時出現了兩個《紅樓夢》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小女孩,很難判斷賈母到底是真特別喜歡她們,還是因為這兩個小女孩家里特別窮而想特意關照一下。只是能感覺到這個老太太真不簡單,她不僅能在南安太妃、北靜王妃面前把事情處理得妥帖,對家族里最窮的遠親也照顧得這么好,這種人才是真正的政治人才。

以前做老師的時候,一旦碰上幾校聯誼,只挑出五六個學生的時候,就會覺得很慚愧,因為還有五六個很可能在那邊哭,你要怎么才能照顧到他們?這其中要有人的體貼和周到,不只是提醒你在富貴中要看到貧賤,還告訴你如何才能做到對人的真正關心。喜鸞跟四姐兒的這段插曲非常特別,我問過很多讀過《紅樓夢》的朋友,大多數人都不記得這一段,雖然只有幾行,可是其中能體現出作者的用心。

樹倒猢猻散的暗示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后,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早已都行完了。”幾天拜下來,賈母一定骨頭都疼了,因為是自己的晚輩,賈母就說不要再拜了,可當然不能不拜。賈母就那么歪在榻上,比較輕松地受禮。“然后賴大等帶領眾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人媳婦,然后是各房的丫環,足鬧了兩三頓飯時。”注意,儀門是家族主祠的門,從儀門一直跪到大廳,至少得有一百米,所有用人就這樣一路跪下來磕頭來拜壽,足足拜了兩三頓飯的時間。一頓飯如果按一個小時算的話,那就是拜了三個小時,如果賈母不是歪著,真的要累死了。

“然后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子里放了生。”我們現在看的慶典最后會放鴿子,可是在古代放生是為這個老太太求福。“賈赦等焚過香、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臺,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中臺”這個字現在不太用了,就是上演真正的主戲。賈母去睡午覺了,還記得“命鳳姐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去”。這個四代榮華的老夫人真不簡單,喜鸞跟四姐兒是在場的數百人當中最邊緣的人,可是她一定要注意到邊緣人。就像以前的政治人物下鄉時,一定要去抱著一個平民家的嬰兒拍照一樣,因為那是很好的親民政治秀。從心理學上講,這樣的政治秀,消除了大家對政治人物的防范或者戒心,很多政治人物就是借這樣的秀來消解自己的權威感的。賈母做的事情就相當于抱起一個孩子說,我們拍照吧!

“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的母親素日都承鳳姐兒的照顧,也巴不得一聲兒。他兩個也愿意在園內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巴不得一聲”的意思是好高興啊,老太太怎么會看上我們這兩個窮親戚,對我們的孩子這么好!這個時候我們也許想起一個不怎么好的成語叫“籠絡人心”。可如果一個社會到了連籠絡人心都不懂的時候,也蠻恐怖的。籠絡人心在這里意味著,她知道自己這棵富貴的大樹是需要枝干的。你看一棵大榕樹要有多少的須根才能有足夠的養分。喜鸞、四姐兒看起來微不足道,可她們就是那些細細的須根,如果一個家族對這些須根不在意的時候,這個大樹就要倒了。因為從尤氏被用人侮辱,到邢夫人跟王熙鳳婆媳的不和,都是在斬斷須根,所以這棵大樹要倒的征兆已經出來了。《紅樓夢》讀到七十一回,總覺得賈母是一個了不起的角色,這個家族已經有了樹倒猢猻散的跡象,在慢慢地垮掉了,她依然努力維持著。

邢夫人當眾侮辱王熙鳳

接下來邢夫人假裝求情,其實是要當著眾人的面侮辱王熙鳳。“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眾人賠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不知道大家聽不聽得出這話的弦外之音,現在年輕的讀者一定很難懂,因為我們現在講話不會這么轉彎抹角。可是我們小時候都知道,如果哪一天一向要你做這做那的媽媽,或者別的長輩,忽然說我來跟你求個情,你就知道自己最好要小心了,因為這絕對是在諷刺你。邢夫人說我知道我的臉面不夠大,求不了情,那老太太生日的臉面夠大了吧,你要不要放了她們兩個?當著所有人這樣講,王熙鳳真的就完了。

這是家族不和的一種征兆,賈母努力地要把窮親戚留下來,是想要這棵大樹的枝干多一點保護。可是這邊婆媳一不合,這個枝干立刻就會垮掉。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起來。”鳳姐沒想到婆婆會這樣子當著這么多人侮辱她,難過得不得了。這段插曲也是第七十一回里非常值得注意的細節,作者怎么會掌握這么多小小的細節,我們知道一個好的導演有時候會用到十幾個副導演,然后在編劇的分鏡表里告訴每一個副導演說:你的鏡頭要抓住誰。如果是一個大場景,可能出現三四十個人的時候,十幾臺攝影機同時拍不同的人,這樣在最后剪接的時候才不會有遺漏。我覺得曹雪芹的腦子真是驚人,你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臺的攝影機同時在拍,最后是他在剪接,所以喜鸞、四姐兒、鳳姐、邢夫人全部在這個場景當中,最后組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畫面。

賈母對王熙鳳的考試

接下來又是一個細節,賈母的生日從七月初就開始收禮物,開始賈母還興致蠻高地去看看賀卡,拆拆禮物,但很快她就不耐煩了,說等哪天有興致了再說。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禮物一直由王熙鳳管理。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把王熙鳳叫來,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有沒有感覺到這個老太太很不簡單?表面上輕描淡寫,實際上是在考試,因為作為一個管理人員,到底有多少蛋糕,多少花,多少化妝品,全部要做禮單、歸類,還要給賞錢、寫謝條。賈母沒有問所有的禮物,因為這份禮單很可能是厚厚的一本書,她只挑了一樣,就是當時大戶人家很喜歡送的比較貴重的圍屏。圍屏是房間里的隔間裝飾,有玻璃的、木雕的、絲綢的,都很講究。如果換我是王熙鳳,大概真的會被問倒。因為你不能說先讓我去翻翻禮單,而是必須全部記在腦子里。王熙鳳立刻回答說:“十六架圍屏。”接下來還有更詳細的匯報:“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圍屏十二扇,是大紅緞子刻絲‘滿床笏’,一面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其中兩架好的,上面刻的什么,織的什么,什么材質,全都精細報告出來了。賈母道:“既這樣,這兩樣別動,好生放著,我要給人的。”鳳姐答應了。

這時候你就知道有一天南安太妃也要過生日,賈家也要送禮,所以這個禮單必須留著,知道什么東西是誰送的,你不能到時候又給人送回去對不對?所以可能是江南甄家送的“滿床笏”,下一次會送到南安太妃那里;第二架是粵海將軍鄔家的玻璃的,我懷疑這是西洋進貢的東西,因為當時中國的玻璃制造水平不高。從漢朝就有羅馬進貢的玻璃器皿,因為廣東在沿海,很可能跟西洋有關。這個細節說明了賈母的厲害,作為一個已經退休的企業領袖,只隨意地問問就能鑒定當政的總經理的執政水平,王熙鳳是個相當不錯的管理者,換了別人恐怕就完了。

賈母——《紅樓夢》里的地母

這時,“鴛鴦忽過來向鳳姐面上只管細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管瞧什么?’鴛鴦笑道:‘怎么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賈母聽說,便叫近前來,也覷著眼看。鳳姐笑道:‘才覺得一陣癢,揉腫了些。’”注意,其實鴛鴦未必是真看到了什么,因為王熙鳳化妝后大概沒人看得出她哭過。可能鴛鴦已經知道邢夫人侮辱了王熙鳳,她在賈母面前把這個話說出來,再從賈母的角度去安撫王熙鳳,為的是讓管理者不受委屈,這是鴛鴦了不起的地方。

鳳姐趕緊掩藏,因為在這種大家族里,絕對不能滋事,這也是現代社會不太容易懂的,大家稍微有點委屈就要叫啊喊啊,動不動就要上周刊。可過去講究的是小不忍則亂大謀,賈母疼愛王熙鳳也是因為覺得她懂事,不會一點小事就張揚,鬧得天下不安。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賈母身邊的丫頭們都懂事得不得了,趕緊趁機點出來。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里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兩個幫著兩個師傅替我揀佛豆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也許大家不懂什么叫揀佛豆,過去老人過生日的時候,會讓她的晚輩幫她一邊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邊把盤里的豆子揀到另外一個盤子里,然后再把這些豆子拿去蒸了施舍。賈母對王熙鳳有種特別的疼愛,大概是她知道王熙鳳太聰明、太厲害了,民間一直認為憨憨傻傻的人反而有福氣,太過精明是會損福折壽的。

賈母是第七十一回里的主角,她接人待物精心周到,從應酬南安太妃、北靜王妃到照顧喜鸞跟四姐兒這種窮小孩,再到體恤幫她管家的王熙鳳,讀者能從中看到一種溫暖。這個溫暖你可以認為是籠絡人心,但從真正人性上講,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一個人活到八十歲,已閱盡人間的生死愛恨、恩怨情仇,她明白自己能夠擔待多少生命。只有大地或大樹才具備這種能耐,所以,我覺得賈母是《紅樓夢》里的大地之母,她的擔待力非常人能比。明明知道王熙鳳受了委屈,可她不追究,也知道不能追究,因為你不能替孫媳婦去告她的婆婆,所以她安慰王熙鳳說:你幫我揀揀佛豆吧,也分分我的福氣。最能幫人忘掉委屈的大概就是福氣了!我一直強調大樹是供所有的鳥雀在上面筑巢的,一棵小樹無法承擔那么多的生命。賈母的重要性在于,她能讓每一個生命不分貴賤高低地在她這棵大樹上筑巢,接受庇護。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兒哭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來。’賈母因問為什么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之所以那么大年紀了,又很少出門,也不看電視,不聽廣播,卻什么都知道,就是因為她身邊有鴛鴦這樣一個監視器,她會把很多賈母看不到的細節報告給她。這是賈母多年用心培養的,作為一個退休者,她對這個家族并不放心。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家子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子,明是當著人給鳳姐沒臉罷了。”她馬上就覺得鳳姐很懂事,當年賈母做孫媳婦、兒媳婦就是這樣一路過來的,一定也承受過很多的委屈,她比誰都明白所有的委屈都要你自己化解。

下一段你剛剛讀的時候,肯定不太容易懂。“賈母忽想起一事,忙喚過一個老婆子來。”好像有國家大事要商量似的,結果她講的是:“到園里各處女人跟前吩咐吩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和家里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未必把他兩人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饒!”大家注意一下這段話,賈母把這事如此看重地來交代,你會發現這個家族能夠富貴榮華四五代絕不是沒有道理的,再往大一些說,一個朝代能夠興盛上百年更不容易。我們讀唐代歷史常說“大唐盛世”,唐太宗曾說過:自古以來都貴中華,賤夷狄,我們絕不可以這樣子。這就是唐代能夠久盛不衰的原因。國家領導人處在最核心地帶,卻能照顧到最邊緣的地區,所以我常常覺得賈母的作為其實是在治國。她說得很直接,這個家族富貴得太久了,大家都勢利得要命,越底層的用人越習慣狐假虎威。我特別把這一段話念出來,提醒大家要特別重視賈母這個角色。

營造懸疑氣氛的寫作技巧

“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里聽他的話!’說著,便一徑往園里來。”作者通過鴛鴦把小說的場景巧妙地轉到了大觀園里。

接下來大家注意作者的寫作技巧:“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這就呼應了前面的大觀園角門的疏忽,按常規應該是關好的。“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該班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這是典型的文學技巧,一旦寫到月黑風高,讀者就預感后面一定有什么事要發生了。如果是拍電影的話,作者的第一個鏡頭是沒有上閂的門,然后是通過鴛鴦的眼睛看到的門房里透出的燈光,但是人在哪里?不知道!然后是朦朧的月色。對文學或者藝術有興趣的朋友,都知道所謂的鋪排是進入主題事件之前,要先有對氣氛的營造。

“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甬路”是花園里用石頭鋪的小路,有沒有發現全是在營造氣氛?很像現代的恐怖推理小說。“尋微草處,行至一山石后大桂樹陰下。剛轉過石后,只聽一陣衣衫響,嚇了一驚不小。”直到這個時候,主題才出來,作者一步步地讓你感受到某種緊張。其實不管是講故事還是寫小說,氣氛的營造很重要,你不能上來就說鴛鴦走到那里,看到了司棋。這個鋪排作者大概用了一兩百字。

司棋叛逆的生命態度

鴛鴦“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里,見他來了,便想往樹叢里石后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看準了一個穿紅裙子,梳鬅頭的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鴛鴦的眼尖前面大家已經領教過了,而作者形容她看到的那個人,用了三個描述:紅裙子,頭梳得很高,身材高大。我們一直不知道司棋長什么樣子,但大紅的裙子是色彩,紅色,其實是一種熱情;“鬅頭”是一種嶄露頭角的感覺,現在很多的小男孩也是如此,在對自己的認知還不夠的時候,頭發都是下垂的,一旦有了足夠的自我意識,就要用發蠟或者發膠把頭發立起來。人的個性有時候會表現在頭發上,司棋是個很想表現自己的女孩,連吃雞蛋都要燉得嫩嫩的人,她對生命是有挑剔的;另外就是高大身材,一點兒都不畏縮。作者的三個形容,點出了司棋的生命態度。她希望自己活得堂堂正正,和男朋友幽會,是對那個時代的巨大叛逆。

“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小解,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著玩,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么大丫頭,也沒個黑家白日的只管玩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這里的“首尾”,指的是司棋跟男朋友正在親熱。其實鴛鴦的心思很單純,根本沒有想到有人竟敢約男朋友進來。可是司棋卻心虛,覺得她已經看到了一切。“生恐叫喊出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了,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這一點希望大家注意,這些小丫頭多年來一起長大,有很多私密的心事可以分享,比如被主人打了、罵了,大家會在一起哭,她們之間的情分比親人還親,所以司棋雖然害怕,但覺得鴛鴦至少是親人,與其叫來很多不相干的人,不如向鴛鴦求個情。司棋“便從樹后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大家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就知道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情了。

“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來,笑問:‘這是怎么說?’司棋滿面紫漲,又流下淚來。”在那個時代,女孩子幽會男朋友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說司棋是《紅樓夢》中個性非常強的女孩兒。用現代的眼光看,她屬于想要掙脫所有傳統束縛的新女性。只是那個時代的忌諱和羞恥讓她無法對鴛鴦說明這一切,只能流淚。鴛鴦很聰明,“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像一個小廝,便心下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紅過耳,又怕起來”。這個反應跟我們今天能想象到的都不一樣,如今我們在高中校園里發現了同學間在親熱,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可鴛鴦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此刻,她的內心很復雜,一方面,她是賈母身邊負責監督的人,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通報?另一方面她也知道,一旦通報,司棋只有死路一條。關鍵時刻情同姐妹的柔軟和溫暖立刻呈現出來了,我猜她一定想到了大老爺要她去做妾的事,真正的同情其實就是同病相憐。

動人的青春愛戀

鴛鴦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一個是誰?’司棋復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注意,司棋兩次下跪,第一次下跪是因為事情被發現,第二次是決定要把真相告訴鴛鴦,等于是致自己于死地。“鴛鴦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鴛鴦此時真的很為難,心說你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她知道此時此刻司棋等于是把性命交在自己手里了。大家可以體會一下鴛鴦此時的心情,最好的姐妹的命運就握在了你的手里,人情的溫暖和法律的嚴酷讓她左右為難。“司棋又回頭悄說道:‘你也不用藏著,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

前面多次提到過,《紅樓夢》的作者寫男人的時候很不留情,到關鍵時刻一走了之的往往都是男性,在曹雪芹的世界里,總覺得女性是剛烈的,對自己的愛很執著。也許在古代社會,女性的選擇太少了,所以她們的愛常常是很悲壯的。也許因為男性的選擇和機會太多,很難從他們身上體會到那種生死相依的悲壯。你看:“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后爬出來,磕頭如搗蒜。”有沒有感覺到作者遣詞的考究,司棋的兩次下跪都有恩重如山的感覺,可是這個“磕頭如搗蒜”的小廝就有點兒像小丑。“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人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了,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說道:‘我在這里有事,略住住手,我就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松了手讓他去了。”

這一段大家千萬不要輕視,這其中有很深的痛,包含著青春期的愛戀中最動人的情分。生命的愛與被愛,是一個人最本質的渴望。從這個角度講,《紅樓夢》絕對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說,因為它的觀點非常現代,早在三百多年前,曹雪芹就認為青年男女在花園的幽會,為什么不能放他們一馬?為什么非要把他們逼上絕路?

品牌:愛智達人
上架時間:2018-11-08 14:24:16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愛智達人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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