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軍與寇先戰(zhàn)于上海，三戰(zhàn)皆大捷，威聲甚振，進(jìn)規(guī)蘇州。程忠烈率開字營，向昆山一路。李季荃觀察率大軍，與周氏昆仲盛字營，向太倉一路。銘、鼎、樹三軍人數(shù)無多，駐浦東，防浙寇，備后路。先文莊募軍征浙西，方集兵力，未任戰(zhàn)事。是冬，常熟寇將駱國忠、國、孝兄弟，皖籍也，以常熟、福山降。李秀成集江、浙兩省寇眾，圍攻常熟不下，別遣兵自江陰，復(fù)陷福山，絕其通水之路。文忠以常勝軍配先文莊，載以輪船三艘，溯江往援。當(dāng)是時，華爾已去，戈登未來，統(tǒng)帶未得其人，叫囂不聽令，歲終中道而還，文忠患之。適潘琴軒中丞及劉壯肅、張勇烈三人至滬賀新歲，文忠令各分兵千人趣救，使黃武靖率淮陽水師翼之以前進(jìn)，文莊仍護(hù)之行。登陸集眾，議攻取。壯肅曰：“賊脆弱不經(jīng)戰(zhàn)，直前搏擊，擒捕鼠輩耳。”中丞曰：“取福山守兵易，御常熟援寇難，不若翻墻子之為便。”“翻墻子”者，先筑一壘守之，再前筑一壘，移后壘之兵于前，更調(diào)兵守后壘，如是者回環(huán)不已，直向敵壘而進(jìn)，立于不敗之地，古所云“步步為營”者是也。壯肅曰：“吾當(dāng)援寇。”中丞曰：“公戰(zhàn)不勝，吾屬危矣。”壯肅曰：“吾不克援寇，而能歸見公耶！”乃戰(zhàn)。常熟援寇果大至，壯肅敗退，寇出鼎、樹兩軍后，沿堤漫野而來。兩軍屢經(jīng)大敵，雖腹背受攻，殊不懼怯。勇烈奮身出戰(zhàn)，肘中流矢，督兵益力御。文莊自與潘中丞并馬，率健兒數(shù)十騎，由敵兵密集處沖出。方離敵營，中丞一僮墜馬大呼。中丞略駐馬足回顧，叱曰：“上馬！”乃挾之還。遇壯肅于途，作蹲地喘息狀。文莊哂曰：“省三胡不打？”壯肅曰：“打一個鳥。”此合肥土語也。鼎樹兩軍，皆自圍中拔出，故死傷獨夥。寇多相識，亦調(diào)自浦東防地，與官兵遇，輒唾曰：“奈何復(fù)遇于此？”未幾，戈登率炮隊至，轟福山城，傾一角，寇驚懼遁。我?guī)熥分林x家橋，福山、常熟相距四十里，此其中道也。寇忽筑營墻，我軍略頓，亦自為壘。夜使人探，則墻僅一面，作新月式，為掩蔽逃歸之用，寇已盡走。探至常熟止，則數(shù)萬之眾一時皆走。寇眾征自江、浙各地，時左文襄在浙連克各城，寇不得不還自救。觀此，乃知曾文正督辦四省軍務(wù)，以左文襄援浙，李文忠援蘇，沈文肅撫贛，同時并舉，使寇首尾不能相應(yīng)，乃善策也。是役諸將同里，皆能同仇，師克在和，故能以少擊眾而獲成功。
張勇烈以勇著，靖達(dá)善謀，相得益彰。當(dāng)團(tuán)練時，常隨官軍追寇于太湖，寇忽反攻，為所乘，勇烈大呼曰：“吾兄若弟，吾輩將束手就縛乎！從吾者來。”乃馳入寇軍，決死以斗，寇走避，乃反敗為勝。福山之役，劉壯肅以斷寇援兵自任，既而不能，我軍半陷圍中，勇烈大呼如前，未幾，中流彈。是時，先文莊盡護(hù)諸軍而行，文忠奏報中，皆言“據(jù)編修劉某函稱。當(dāng)倉卒之中。漏未之及，勇烈終身以為憾云”。
李季荃觀察軍至太倉，寇將蔡元隆降，居間者為吾鄉(xiāng)黃某。元隆要索另編成軍，給都守、千把等職，且切詢事上之道。黃某以“拜門”勸，元隆曰：“‘拜門’奈何？”黃某曰：“汝有物則獻(xiàn)之，汝有財則與之。”元隆曰：“如是焉爾？”黃某曰：“諾。”次日，官軍以賞賚之冠服往，使黃某赍至寇營。見甲寇戲以頂戴強加于乙寇之首，乙寇棄之于地。會丙寇經(jīng)過，觀之，又掇起，欲試諸丁寇，丁寇逃走不受，其馀之寇競?cè)」诜ハ鄳蛑o，略無誠意。黃某貪利忘害，自鳴得意，歸弗以告。至受降日，觀察整隊出迎。至一箭之遠(yuǎn)，聞敵隊中有人遙謂之曰：“但患汝逃耳。”始知其異，而敵已殺至，措手不及，大敗奔還。寇自后尾追，士卒死者七八。觀察左右之童子軍，皆幼弱未成年，從不給餉，是役死傷略盡，器物遺失無算。文忠聞報，調(diào)開字營軍往援，令先文莊監(jiān)戰(zhàn)。文莊馳抵太倉，程忠烈甫至，促之進(jìn)擊。忠烈曰：“李觀察已不能軍，我隊伍未齊集，不敷分布，且宜有待。”文莊曰：“李觀察雖失利，自將弁以下，恥為賊所賣，急于一試，足當(dāng)一路，愿公勿疑。”忠烈許之。翌日攻城，寇甫接戰(zhàn)即遁，遂克太倉。先是，程忠烈致李文忠書，言李觀察軍死亡四五千人，文忠見文莊而問焉。文莊笑曰：“殆有千百。”文忠調(diào)侃其弟曰：“或言四五千，或言千百，是大敗也，不可諱飾。”觀察退謂文莊曰：“吾未向公乞燒埋銀兩，何誣至此？”文莊曰：“如其為誣，則言四五千者，大誣也；言千百者，小誣也。吾今小巫見大巫矣。”吾家與李氏世有交誼，文莊與觀察，少同學(xué)于李封翁。一日，觀察襲抄舊文，為封翁所知，呼之前，至，將撲責(zé)之，文莊亦隨至而為之請，會封翁有客來，乃免之。觀察與文莊夙相好，戲狎無忌，故問答如此。
太倉捷書至，文忠讀之喜，謂文莊曰：“殺寇數(shù)萬人，可以償吾將士之命矣。”文莊未答。文忠復(fù)問之，文莊曰：“吾方思所見，吾于南門坡下見一寇逃未出，死于途。他無所知，不敢誑報。”文忠笑置之。蓋軍營報告本不足憑，敗后鋪張勝事，為免罪圖功之計，尤為慣技，亦文忠所明知也。其后湖州之役，文莊身當(dāng)前敵，不肯輕戰(zhàn)。俟后路軍隊布置齊備，無隙可乘，始進(jìn)兵攻城。寇先棄城遁，李質(zhì)堂提軍尤之曰：“公若早發(fā)一炮，即可報捷。”于此，可見當(dāng)時習(xí)氣。
八降王既誅，寇黨驚擾，與官軍混戰(zhàn)。奈渠魁已死，如蛇無首不行，乃應(yīng)手而滅。士卒乘勢劫掠，滿城大亂。文忠呼程忠烈字責(zé)之曰：“方忠，汝自謂紀(jì)律佳，今若何？”忠烈騎馬出門，游行街市，欲以定眾。遇其部下營官，行于橋上，左右手各攜一婦。忠烈愧極，下馬憑橋欄呼曰：“吾投水死矣。”營官急挽之，且長跪謝罪，乃已。
蘇城劫后，古書舊本，悉歸丁雨生中丞持靜齋，而以殿板《十三經(jīng)》、《廿四史》、《九通》、《佩文韻府》、《淵鑒類函》、《駢字類編》、《全唐詩》《文》之屬，悉輦至李文忠處。中有碑單張四篋，或告文忠，言文字多泐，薦某甲善于描補，終日為之整治。識者見之，毋不匿笑。謂文忠與中丞相提并論，有雅俗之殊焉。然文忠于賞鑒非其所長，縱有誤解，亦君子之過，不足為盛德之累。中丞收藏，頗有言其“取之非其道”者。即以藏書一端言之，固不宜與文忠相提并論也。
中丞以知縣失地褫職，投效蘇營，不數(shù)年，薦升方面。蘇人以其熟于洋務(wù)也。俗謂外人為“洋鬼”，遂稱為“丁鬼”。劉壯肅將游惠山，是時大亂初平，女尼極盛之時也。中丞聞之，正色曰：“公以提鎮(zhèn)大員，乃有此行，毋乃為人所哂。”壯肅怒且笑，呼其字曰：“雨生，汝胡忽作此言？汝初至軍時，日以西洋春冊贈吾偏裨，獵取保案，而忘之耶？胡忽作此言？”當(dāng)時軍中傳為笑談。
中丞洋務(wù)進(jìn)身，購置軍中器械，尤為炫人之具，當(dāng)時風(fēng)氣未開，信為難能而可貴。淮軍初習(xí)陸軍操法，先文莊曾手訂成書，附圖一卷，所部親慶軍中，奉為秘籍。輾轉(zhuǎn)而為中丞所得，刊布于外。軍中知其剽竊，然以為無足重輕之故，莫與爭也。未幾，神機營改用新法，征求是類之書于李文忠，中丞裝潢以獻(xiàn)。文忠夙知此事，笑而謝之。中丞變幻僅止于此，久而其技不售，宦途中殊不得志，復(fù)獻(xiàn)策移江南制造局于江西湖口，希為贛撫。一日，執(zhí)邸抄于手讀之，見先文莊簡江西布政使，自知無望，嘆而棄置不觀，未幾遂卒。
《漢書 韓信傳》：“信擊魏，陳船欲渡臨晉，而伏兵從陽夏以木罌渡河。”服虔曰：“以木柙縛罌缶以渡。”韋昭曰：“以木為器，如罌缶也。”師古曰：“服說是，‘罌缶’謂瓶之大腹小口者也。”按，服韋二說皆是也。以木作桶，如罌缶形，入水能浮；用木為柙，約而聯(lián)之，蓋之以板，則如筏矣。常熟之役，李文忠親在行間，介弟季荃觀察為主將，郭武壯當(dāng)前敵。寇因蘇州之殺降，誓死以守，環(huán)攻不下。戈登率常勝軍至，以巨炮轟擊，城西北角陷一罅，城濠深不能渡。戈登令工程隊出大鉛筒，如枕之形，長丈許，圍約二三尺，加板于上，廣如其筒之長，如是數(shù)十具，兩邊各有鉤環(huán)。先推一片入水，繼以一片鉤搭相連。鉛筒入水有浮力，推之轉(zhuǎn)動如轆轤，直達(dá)彼岸為止，以當(dāng)浮橋之用。郭武壯率師將入，守寇殊死戰(zhàn)，我軍敗回。城中以土石塞缺口，備御益堅。適先文莊至，聞之，謂觀察曰：“吾為公懸賞：先登者得勇號、黃馬褂，可乎？”觀察嘆曰：“孰無是二者，而誰肯盡力耶！”入見文忠，文忠曰：“得人者興，失人者衰，程方忠死而士氣餒，甚矣。”文莊曰：“是何言歟！公自能軍，傳一令下，‘明日必克’，孰敢不從。”文忠召程忠烈部下劉士奇、王永勝至前，問曰：“而以程方忠死而不力戰(zhàn)歟？”皆對曰：“未奉命故也，其敢不從！”翼日，二將各執(zhí)一旗，上書“不怕死”三字，隨常勝軍浮橋而上，遂克常州，擒陳坤書。方事之殷也，赫德自上海往見。文忠引至戰(zhàn)帳，甫坐，股栗不止。文忠笑遣之，而時向人言及，曰：“謂西國人人能戰(zhàn)者，非通論也。”觀此而知古人所云，人各有能有不能之說，益信。
浙西之師，先文莊與忠烈各當(dāng)一路。文莊率師自松江行，即今之滬杭鐵路線也。連克楓涇、西塘。至張涇匯，值巨港，兵不得渡，自往陣前視之，中流彈。將士奮往，卒克濟師。嘉善、平湖已在掌中。平湖寇將號陳翹胡子，乞降，文莊自率軍與鼎軍往受之。嘉善寇將號陳三木匠，降于程軍部下之華字營。遂至嘉興，軍城東南，程軍西北。忠烈與文莊約：晨取要隘，日午攻城。文莊先得要隘，按兵未動。至日失，忠烈軍始近郭城，寇憚其炮火之猛，悉力拒戰(zhàn)。文莊乘虛而進(jìn)，前鋒黃桂榮相視城磚微迤之處，斜步直上，諸軍繼之，后至者梯而登，乃皆入。我軍有淮揚水師，水陸并進(jìn)，城河深者，令之渡師。先一日，水師舳艫相接以待。忠烈戰(zhàn)不利，咎其不便于行。水軍主將李質(zhì)堂軍門變陣容，船首行列如平地。程軍欲前，城上投槍彈矢石甚盛，仍不得進(jìn)。及東南陷，寇奔出，忠烈大喜，衣黃馬褂，督隊將往。疑城未破，恐中奸計。軍壘之上，本留一孔，常以覘敵，因立其間以視之。寇未及去者，群見而射擊，中其顱，未幾傷重，遂卒。是役雖戰(zhàn)勝，失一大將，如忠勇公多隆阿之于，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焉。
果報之說中于人心，往往于疑似之間，示人以神妙之跡。程忠烈之殺八降王也，軍士乘之而大劫，李文忠咎之曰：“君亦降人也，奈何遽至于此。”及克嘉興，微有不慊于文忠，傷重囈語曰：“君亦降人也。”因自決其創(chuàng)口而死。當(dāng)時之人，咸謂降王索命也。
吳武壯初從解練入淮軍，隸先文莊部下。先文莊素識其封翁，倚為腹心，緩急可恃。軍中輒予以重任，升階較速而最早，甫克嘉湖二府，保案擢副將。李文忠哂曰：“君部下庸者，亦得戴紅頂耶？”武壯終身以為恨。淮軍將領(lǐng)，無不倚文忠為重，惟武壯獨自立異，結(jié)交朝貴以為攀援，羅致文人以通聲氣，然終不能至方面。當(dāng)日文武異途，固為一大原因，究竟黜陟進(jìn)退之途，于人心天理之公，其時尚有得半之道，故同治而后，猶稱中興焉。
受降如受敵。降人力屈，不奮斗以求生路，而俯首歸命，當(dāng)時必有以說動之者。既而，所欲不遂，心懷怨望，不善處之，則變生肘腋而不可測。平湖寇將陳殿選歸順，文莊部下親慶軍，及潘中丞琴軒所部鼎軍，實往受降，吳武壯先帥兩營以進(jìn)。錢榮山總鎮(zhèn)王興時為寇目，密告文莊曰：“殿選降后，輒有怨言，常自語曰：‘孰為翰林學(xué)士，孰為道臺，勿謂吾刃不利也。’”文莊以語中丞。中丞曰：“彼部下將有變，待吾一言為輕重，尚不知彼刃利與，抑我刃利也。”次日，降部大哄于城內(nèi)，殺殿選。官軍營于城外，嚴(yán)為之備而坐視不動。俄而王興率諸寇目來謁，獻(xiàn)殿選首級。文莊與中丞坐帳下見之，其喜可知。中丞佯怒其擅殺，責(zé)斥甚久。旋經(jīng)文莊解說，始允赦其罪。遂入城，檢視府庫，尚馀六十馀萬金。以訓(xùn)欽先伯暫護(hù)縣令，撫慰遺黎，旬日乃安。玉興自此后從文莊軍，曰：“潘公責(zé)人無已，我愿事公。”其后積功補四川重慶鎮(zhèn)總兵，署四川提督。聞文莊每道及此，輒曰：“權(quán)術(shù)可用也，而不可多用也。”
金陵圍攻不下，時蘇州已克。朝旨令淮軍助戰(zhàn)。李文忠遷延不行，顯然讓功之意。及大功告成，文忠至金陵，官場迎于下關(guān)，文正前執(zhí)其手曰：“愚兄弟薄面，賴子全矣。”方詔之日促也，銘、盛諸將咸躍躍欲試，或曰：“湘軍百戰(zhàn)之績，垂成之功，豈甘為人奪。若往，鮑軍遇于東壩，必戰(zhàn)。”劉壯肅曰：“湘軍之中，疾疫大作，鮑軍十病六七，豈能當(dāng)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終不許。將卒皆知其事，文正益感不置，故云然。金陵克后，首功李忠壯臣典，未及受封而卒子軍。相傳忠壯少年恃壯，一日夜御十八女，事雖無據(jù)，然近人紀(jì)傳，多隱約言之。曾文正公報捷，奏稱“我軍殺敵十馀萬人”，則子女玉帛，悉為所有，可想而見。國變之后，北軍南下，僅大劫三日，輿論指摘，不遺馀力，可謂人苦不知足。時勢使然，非今人賢于古也。當(dāng)時功次于忠壯者，蕭壯肅及劉南云閣學(xué)，解甲家居，遂不復(fù)用。雖琉球、越南、緬甸相繼失喪，外患日深，鼓鼙聲急，朝廷曾未憶及之。可見金陵之役，從軍之士滿載而歸，必有不慊于上心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