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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內篇五(1)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828字
  • 2015-12-26 18:49:39

申鄭

子長、孟堅氏不作,而專門之史學衰。陳、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至唐人開局設監,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為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於是古人著書之旨,晦而不明。至於辭章家舒其文辭,記誦家精其考核,其於史學,似乎小有所補;而循流忘源,不知大體,用功愈勤,而識解所至,亦去古愈遠而愈無所當。鄭樵生千載而後,慨然有見於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詞采為文,考據為學也。於是遂欲匡正史遷,益以博雅,貶損班固,譏其因襲,而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冊,運以別識心裁,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成一家言者也。學者少見多怪,不究其發凡起例,絕識曠論,所以斟酌群言,為史學要刪;而徒摘其援據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紛紛攻擊,勢若不共戴天。古人復起,奚足當吹劍之一乎?若夫二十略中,《六書》、《七音》與《昆蟲草木》三略,所謂以史翼經,本非斷代為書,可以遞續不窮者比,誠所謂專門絕業,漢、唐諸儒,不可得聞者也。創條發例,鉅制鴻編,即以義類明其家學。其事不能不因一時成書,粗就隱括,原未嘗與小學專家,特為一書者,長較短;亦未嘗欲後之人,守其成說,不稍變通。夫鄭氏所振在鴻綱,而末學吹求,則在小節。是何異譏韓、彭名將,不能鄒、魯趨蹌;繩伏、孔鉅儒,不善作雕蟲篆刻耶?

夫史遷絕學,《春秋》之後,一人而已。其范圍千古、牢寵百家者,惟創例發凡,卓見絕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耳。若其事實之失據,去取之未當,議論之未醇,使其生唐、宋而後,未經古人論定;或當日所據石室金匱之藏,及《世本》、《諜記》、《楚漢春秋》之屬,不盡亡佚;後之溺文辭而泥考據者,相與錙銖而校,尺寸以繩,不知更作如何掊擊也。今之議鄭樵者,何以異是?孔子作《春秋》,蓋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孔子自謂有取乎爾。夫事即後世考據家之所尚也,文即後世詞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則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自遷、固而後,史家既無別識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鄭樵稍有志乎求義,而綴學之徒,囂然起而爭之。然則充其所論,即一切科舉之文詞,胥吏之簿籍,其明白無疵,確實有據,轉覺賢於遷、固遠矣。

雖然,鄭君亦不能無過焉。馬、班父子傳業,終身史官,固無論矣。司馬溫公《資治通鑒》,前後一十九年,書局自隨,自辟僚屬;所與討論,又皆一時名流;故能裁成絕業,為世宗師。鄭君區區一身,僻處寒陋,獨犯馬、班以來所不敢為者而為之,立論高遠,實不副名,又不幸而與馬端臨之《文獻通考》,并稱於時,而《通考》之疏陋,轉不如是之甚。末學膚受,本無定識,從而抑揚其間,妄相擬議,遂與比類纂輯之業,同年而語,而衡短論長,岑樓寸木且有不敵之勢焉,豈不誣哉?

答客問上

癸巳在杭州,聞戴徵君震與吳處士穎芳談次,痛詆鄭君《通志》,其言絕可怪笑,以謂不足深辨,置弗論也。其後學者,頗有訾。因假某君敘說,辨明著述源流。自謂習俗浮議,頗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盡為《通志》發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詰難,因作《答客問》三篇。

客有見章子《續通志敘書後》者,問於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輕議,則既聞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殺,其推論所及,進退古人,多不與世之尚論者同科,豈故為抑揚,以佐其辨歟?抑先生別有說歟?夫學者皆稱二十二史,著錄之家,皆取馬、班而下,至於元、明而上,區為正史一門矣。今先生獨謂唐人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為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焉。豈晉、隋而下,不得名為一史歟?觀其表志成規,紀傳定體,與馬、班諸史,未始有殊。開局設監,集眾修書,亦時勢使然耳。求於其實,則一例也。今云學者誤承流別,敢問晉、隋而下,其所以與陳、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圣,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陳、范以來,律以《春秋》之旨,則不敢謂無失矣。然其心裁別識,家學具存,縱使反唇相議,至謂遷書退處士而進奸雄,固書排忠節而飾主闕,要其離合變化,義無旁出,自足名家學而符經旨;初不盡如後代纂類之業,相與效子莫之執中,求鄉愿之無刺,侈然自謂超遷軼固也。若夫君臣事跡,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綜核前代,纂輯比類,以存一代之舊物,是則所謂整齊故事之業也。開局設監,集眾修書,正當用其義例,守其繩墨,以待後人之論定則可矣,豈所語於專門著作之倫乎?

《易》曰:“敬非其人,道不虛行。”史才不世出,而時世變易不可常,及時纂輯所聞見,而不用標別家學、決斷去取為急務,豈特晉、隋二史為然哉?班氏以前,則有劉向、劉歆、揚雄、賈逵之《史記》,范氏以前,則有劉珍、李尤、蔡邕、盧植、楊彪之《漢記》,其書何嘗不遵表志之成規,不用紀傳之定體?然而守先待後之故事,與筆削獨斷之專家,其功用足以相資,而流別不能相混,則斷如也。溯而上之,百國寶書之於《春秋》,《世本》、《國策》之於《史記》,其義猶是耳。

唐後史學絕,而著作無專家。後人不知《春秋》之家學,而猥以集眾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范諸書,并列正史焉。於是史文等於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間有好學深思之士,能自得師於古人,標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罵,指目牽引為言詞,譬若犭扁狙見冠服,不與決毀裂,至於盡絕不止也。鄭氏《通志》之被謗,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經》皆史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蓋曰:“我欲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即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君子不以是為瑣瑣也。道不明而爭於器,實不足而競於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當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與論作述之旨哉?

答客問中

客曰:孔子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禮,夫子能言,然而無徵不信,慨於文獻之不足也。今先生謂作者有義旨,而籩豆器數,不為瑣瑣焉。毋乃悖於夫子之教歟?馬氏《通考》之詳備,鄭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獨取其義旨,而不責其實用,遂欲申鄭而屈馬,其說不近於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當;經傳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讀古人之書,不能會通其旨,而徒執其疑似之說,以爭勝於一隅,則一隅之言,不可勝用也。天下有比次之書,有獨斷之學,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經》之於典籍也,猶天之有日月也。讀《書》如無《詩》,讀《易》如無《春秋》,雖圣人之籍,不能於一書之中,備數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為典要”,而《書》則偏言“辭尚體要”焉。讀《詩》不以辭害志,而《春秋》則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執龍血鬼車之象,而徵粵若稽古之文,熊蛇魚之夢,以紀春王正月之令,則圣人之業荒,而治經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獻徵信,吾不謂往行前言可以滅裂也。多聞而有所擇,博學而要於約,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說相拘也。大道既隱,諸子爭鳴,皆得先王之一端,莊生所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見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窺泰山。謂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則可矣;謂耳聞目見之不足為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漢氏以來,學者以其所得,之撰述以自表見者,蓋不少矣。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學術,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猶日晝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歲功,則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則有兩傷之弊。故馬、班史祖,而伏、鄭經師,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為背者也。使伏、鄭共注一經,必有牾之病。使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專門之學,未有不孤行其意,雖使同儕爭之而不疑,舉世非之而不顧,此史遷之所以必欲傳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馬融受業於其女弟,然後其學始顯也。遷書有徐廣、裴囗諸家傳其業,固書有服虔、應劭諸家傳其業,專門之學,口授心傳,不啻經師之有章句矣。然則春秋經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詳,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準。而今之學者,凡遇古人獨斷之著述,於意有不愜,囂然紛起而攻之,亦見其好議論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書,則掌故令史之孔目,簿書記注之成格,其原雖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於備稽檢而供采擇,初無他奇也。然而獨斷之學,非是不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為按據。如旨酒之不離乎糟粕,嘉禾之不離乎糞土,是以職官故事案牘圖牒之書,不可輕議也。然獨斷之學,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書欲其愚。亦猶酒可實尊彝,而糟粕不可實尊彝;禾可登簋,而糞土不可索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為職官故事案牘圖牒之難以萃合而行遠也,於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學,不立識解,以之整齊故事,而待後人之裁定,是則比次欲愚之效也。舉而登諸著作之堂,亦自標名為家學,談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謂至矣。然其與陳宗、尹敏之徒,撰《世祖本紀》,與《新市》、《平林》諸列傳,不能與《漢書》并立,而必以范蔚宗書為正宗;則集眾官修之故事,與專門獨斷之史裁,不相綴屬又明矣。

自是以來,源流既失。鄭樵無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獨斷之學,君子於斯有取焉。馬貴與無獨斷之學,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謂其智既無所取,而愚之為道,又有未盡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門類,取便翻檢耳。因史志而裒集其論議,易於折衷耳。此乃經生決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獨得之見,標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為鄉愿,至於古人著書之義旨,不可得聞也。俗學便其類例之易尋,喜其論說之平善,相與翕然交稱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無似。此嘔啞嘲哳之曲,所以屬和萬人也。

答客問下

客曰:獨斷之學,與考索之功,則既聞命矣。敢問比次之書,先生擬之糟粕與糞土,何謂邪?

章子曰:斯非貶辭也。有璞而後施雕,有質而後運斤,先後輕重之間,其數易明也。夫子未刪之《詩》、《書》,未定之《易》、《禮》、《春秋》,皆先王之舊典也。然非夫子之論定,則不可以傳之學者矣。李燾謂“左氏將傳《春秋》,先聚諸國史記,國別為語,以備《內傳》之采摭。”是雖臆度之辭,然古人著書,未有全無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業,不可不議也。比次之道,大約有三:有及時撰集,以待後人之論定者,若劉歆、揚雄之《史記》,班固、陳宗之《漢記》是也;有有志著述,先獵群書,以為薪者,若王氏《玉海》,司馬《長編》之類是也;有陶冶專家,勒成鴻業者,若遷錄倉公技術,固裁劉向《五行》之類是也。夫及時撰集以待論定,則詳略去取,精於條理而已。先獵群書,以為薪,則辨同考異,慎於核而已。陶冶專家,勒成鴻業,則鉤玄提要,達於大體而已。比次之業,既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隨宜之取辨。而今之學者,以謂天下之道,在乎較量名數之異同,辨別音訓之當否,如斯而已矣;是何異觀坐井之天,測坳堂之水,而遂欲窮六合之運度,量四海之波濤,以謂可盡哉?

夫漢帝春秋,(年壽也。)具於《別錄》;(臣瓚注。)伏生、文翁之名,徵於石刻;高祖之作新豐,詳於劉記;(《西京雜記》)孝武之好微行,著於外傳;(《漢武故事》)而遷、固二書,未見采錄,則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曹丕讓表,詳《獻帝傳》;甄后懿行,盛稱《魏書》;哀牢之傳,徵於計吏;(見《論衡》)先賢之表,著於黃初;而陳、范二史,不以入編,則比次之私,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經生習業,遂纂典林,辭客探毫,因收韻藻。晚近澆漓之習,取便依檢,各為兔園私冊,以供陋學之取攜;是比次之業,雖欲如糟粕糞土,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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