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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內篇四(6)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828字
  • 2015-12-26 18:49:39

俗嫌

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也。退之遭李之毀,(《平淮西碑》本未略李功。)歐陽辨師魯之志,從古解人鮮矣。往學古文於朱先生。先生為《呂舉人志》。呂久困不第,每夜讀甚苦。鄰婦語其失曰:“呂生讀書聲高,而音節凄悲,豈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呂。呂哭失聲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聰,我豈久不第乎?”由是每讀則向鄰墻三揖。其文深表呂君不遇傷心;而當時以謂佻薄,無男女嫌,則聚而議之。又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讀書不率,撻之流血。太夫人護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勸進食。太夫人怒,批其頰。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歡。其文於慈孝友睦,初無所間;而當時以謂婦遭姑撻,恥辱須諱,又笞甥撻婦,俱乖慈愛,則削而去之。余嘗為《遷安縣修城碑文》,中敘城久頹廢,當時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緩工;今則為日更久,圮壞益甚,不容更緩。此乃據實而書,宜若無嫌。而當時閱者,以謂碑敘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緩工者以形其短。初疑其人過慮,其後質之當世號知文者,則皆為是說,不約而同。又嘗為人撰《節婦傳》,則敘其生際窮困,親族無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給,撫孤成立。而其子則云:“彼時親族不盡窮困,特不我母子憐耳。今若云云,恐彼負慚,且成嫌隙。請但述母氏之苦,毋及親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數矣。亦間有情形太逼,實難據法書者,不盡出拘泥也。)又為朱先生撰《壽幛題辭》云:“自癸巳罷學政歸,門下從游,始為極盛。”而同人中,有從游於癸巳前者,或憤作色曰:“必於是後為盛,是我輩不足重乎?”又為梁文定校注《年譜》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終身禮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歡。”而或乃曰:“嫂自應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則是防嫂不終其節,非真敬也。”其他瑣瑣,為人所摘議者,不可具論,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見文章涉世,誠難言矣。夫文章之用,內不本於學問,外不關於世教,已失為文之質;而或懷挾忄扁心,詆毀人物,甚而攻發隱私,誣涅清白;此則名教中之罪人,縱幸免刑誅,天譴所必及也。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揚;比擬之馀,例有賓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無疵;殆如賦詩必諧平仄,然後音調;措語必用助辭,然後辭達。今為醇厚著說,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詩句須用全仄全平,雖周、孔復生,不能一語稱完善矣。嗟乎!經世之業,不可以為涉世之文。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從古然矣。讀古樂府,形容蜀道艱難,太行詰屈,以謂所向狹隘,喻道之窮;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嶇如是。是以深識之士黯然無言。自勒名山之業,將俟知者發之,豈與容悅之流較甘苦哉!

針名

名者,實之賓。實至而名歸,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順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學,知有當務而已矣;未知所謂名,安有見其為實哉?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實,於是見不忘者之為實爾。識者病之,乃欲使人後名而先實也。雖然,猶未忘夫名實之見者也。君子無是也。君子出處,當由名義。先王所以覺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來,未有舍名而可為治者也。何為好名乃致忘實哉?曰:義本無名,因欲不知義者由於義,故曰名義。教本無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為名,求實之謂也。譬猶人不知食,而揭樹藝之名以勸農;人不知衣,而揭盆繰之名以勸蠶;暖衣飽食者,不求農蠶之名也。今不問農蠶,而但以飲暖相矜耀,必有輟耕織而忍饑寒,假借糠秕以充飽,隱裹敗絮以偽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義之為名,農蠶也。好名者之名,飽暖也。必欲騖飽暖之名,未有不強忍饑寒者也。

然謂好名者喪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實至而名歸,名亦未必遽歸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則多矣。似有知,故可相與為聲名。實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況智干術馭,竭盡生平之思力,而謂此中未得一當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時之名,猶好利者未必無一時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為之者也。如賈之利市焉,賈必出其居積,而後能獲利;好名者,亦必澆漓其實,而後能徇一時之名也。蓋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務實者,不能盡人而稱善焉。好名之人,則務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謂誠然也。且好名者,必趨一時之風尚也。風尚循環,如春蘭秋鞠之互相變易,而不相襲也。人生其間,才質所優,不必適與之合也。好名者,則必屈曲以徇之,故於心術多不可問也。唇亡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此言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學問之道,與人無忮忌,而名之所關,忮忌有所必至也。學問之道,與世無矯揉;而名之所在,矯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賊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確,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實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無與儔也,未始不待我為後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悵其遙遙未接跡也,未始不與我為比鄰之洽也。以是而問當世之知,則寥寥矣,而君子不以為患焉。浮氣息,風尚平,天下之大,豈無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窮矣。故曰:實至而名歸,好名者喪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異

古人於學求其是,未嘗求異於人也。學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覺其異耳,非其自有所異也。夫子曰:“儉,吾從眾。泰也,雖違眾,吾從下。”圣人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時而異於眾,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異也。賢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嘗有知,而亦安於然。而負其才者,恥與庸愚同其然也,則故矯其說以謂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嘗不以謂甘也。今恥與不知味者同嗜好,則必啜糟棄醴,去膾炙而尋藜藿,乃可異於庸俗矣。語云:“後世茍不公,至今無圣賢。”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從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違也。夫子論列古之神圣賢人,眾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讓,非夫子闡幽表微,人則無由知爾。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雖無夫子之稱述,人豈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稱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聞去取有異於眾也,則天下真無可以求異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聲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然天下歧趨,皆由爭理義,而是非之心,亦從而易焉。豈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聲色臭味有據而理義無形。有據則庸愚皆知率循,無形則賢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異於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據之學,實其無形之理義,而後趨不入於歧途也。夫內重則外輕,實至則名忘。凡求異於人者,由於內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勝其好名之心,斯欲求異以加人,而人亦卒莫為所加也。內不足,不得不矜於外,實不至,不得不騖於名,又人情之大抵類然也。以人情之大抵類然,而求異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則求異者何嘗異人哉?特異於坦蕩之君子爾。夫馬,毛鬣相同也,草飲水,秣芻飼粟,且加之鞍韉而施以箝勒,無不相同也,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從同之中而有獨異者,圣賢豪杰,所以異於常人也。不從眾之所同,而先求其異,是必詭銜竊轡,是噬,不可備馳驅之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壽屏祭幛,幾等市井間架,不可入學士之堂矣。其實時為之也。涉世不得廢應酬故事,而祝嘏陳言,哀挽習語,亦無從出其性靈,而猶於此中斤斤焉,計工論拙,何以異於夢中之占夢歟?夫文所以將其意也,意無所以自申,而概與從同,則古人不別為辭,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舉成文故牘而已矣。文勝之習,必欲為辭,為之而豈無所善?則遂相與矜心作意,相與企慕仿效,濫觴流為江河,不復可堙閼矣。夫文生於質也,始作之者,未通乎變,故其數易盡。沿而襲之者之所以無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則當相度宣防,資其灌溉,通其舟楫,乃見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為古無而今有者,皆當然也。稱壽不見於古,而敘次生平,一用記述之法;以為其人之不朽,則史傳竹帛之文也。挽祭本出辭章,而歷溯行實,一用誄謚之意,以為其人之終紿,則金石刻畫之文也。文生於質,視其質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為無補,又何市井間架之足疑,而學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壽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禮者之禮也。禮從宜,使從俗,茍不悖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廢也。文章之家,卑視壽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恥錄壽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愛而間存者,亦必別為卷軸,一似雅鄭之不可同日語也。(汪鈍翁以古文自命,動輒呵責他人,其實有才無識,好為無謂之避忌,反自矜為有識,大抵如此。)此則可謂知一十而昧二五也。彼徒見前人文集有哀誄而無壽言,以謂哀誄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辭,為古所無也。不知墓志始於六朝,碑文盛於東漢,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黎志銘,學士盛稱之矣。今觀蔡、韓二氏之文集,其間無德而稱,但存詞致,所與周旋而俯仰者,有以異於近代之壽言歟?寬於取古,而刻以繩今,君子以為有耳而無目也。必以銘志之倫,實始乎古,則祝嘏之文,未嘗不始於《周官》,六祝之辭,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為之之晚出,因而區別其類例,豈所語於知時之變者乎?

夫文生於質,壽祝哀誄,因其人之質而施以文,則變化無方,後人所辟,可以過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萬變而文亦萬變也。因乎事者,事不變而文亦不變也。醮女之辭,冠男之頌,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別為辭,載在傳記,蓋亦多矣。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奏,禮樂之所不廢也。然而其質不存焉,雖有神圣制作,無取儀文節奏,以為特著之奇也。後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則概為之辭,所為辭費也。進士題名之碑,必有記焉;(明人之弊,今則無矣。)科舉拜獻之錄,必有序焉;(此則今尚有之。似可請改用一定格式,如賀表例。)自唐、宋以來,秋解春集,進士登科,等於轉漕上計,非有特出別裁之事也。題名進錄,故事行焉,雖使李斯刻石,(指題名碑。)劉向奏書,(指進呈錄。)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啟焉;同此堂構,同此男女,雖使魯般發號,高紹賓,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而當世文人,方且劣彼而優此,何哉?國家令典,郊廟祝版,歲舉常事,則有定式,無更張也。推恩循例,群臣誥敕,官秩相同,則有定式,無更張也。萬壽慶典,嘉辰令節,群臣賀表,咸有定式,無更張也。圣人制作,為之禮經,宜質宜文,必當其可。文因乎事,事萬變而文亦萬變,事不變而文亦不變,雖周、孔制作,豈有異哉?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奏,常人之所不能損者,神圣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積習相尋,必欲夸多而斗靡,宜乎文集之紛紛矣。

《禮》曰:“君子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喪復常讀樂章。”喪禮遠近有別,而文質以分,所以本於至情也。近世文人,則有喪親成服之祭文矣,葬親堂祭之祭文矣,分贈吊客之行述矣。傳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亻哀,禮無容,言不文,[B129][B129]苫塊之中,杖而後能起,朝夕哭無時。”尚有人焉,能載筆而ゼ文,以著於竹帛,何以異於蒼梧人之讓妻,華大夫之稱祖歟?或曰:未必其文之自為,相喪者之代辭也。夫文生於質也,代為之辭,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鴟既處飄搖,不為見之好音,鮒魚故在涸轍,不無憤然之作色,雖代禽魚立言,亦必稱其情也。豈曰代為之辭,即忘孝子之所自處歟?

或謂代人屬草,有父母者,不當為人述考妣也。顏氏著訓,蓋謂孝子遠嫌,聽無聲而視無形,至諄諄也。雖然,是未明乎代言之體也。嫌之大者,莫過君臣;周公為成王詔臣庶,則不以南面為嫌。嫌之甚者,莫過於男女;谷永為元帝報許后,即不以內親為忌。伊古名臣,擬為冊祝制誥,則追謚先朝,冊后建儲,以至訓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言,豈有嫌哉?必謂涉世遠嫌,不同官守,樂府孤兒之篇,豈必素冠之棘人?古人寡婦之嘆,何非須眉之男子?文人為子述其親,必須孤子而後可,然則為夫述其妻,必將閹寺而後可乎?夫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君子弗為,蓋以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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