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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內篇五(2)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747字
  • 2015-12-26 18:49:39

夫村書俗學,既無良材;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一矣。所徵故實,多非本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質,以致學者寧習原書,怠窺新錄;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二矣。比類相從,本非著作,而匯收故籍,不著所出何書,一似己所獨得,使人無從徵信;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三矣。傳聞異辭,記載別出,不能兼收并錄,以待作者之決擇,而私作聰明,自定去取;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四矣。圖繪之學,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徵目錄,後人考核,徵信無從;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五矣。專門之書,已成鉅編,不為采錄,大凡預防亡逸而聽其孤行,漸致湮沒;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六矣。拘牽類例,取足成書,不於法律之外,多方購備,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羅,得鳥無日;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七矣。凡此多端,并是古人未及周詳,而後學尤所未悉。句有忐於三月聚糧,則講習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囂囂以作者自命,不肯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劉歆所謂“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者也。術業如何得當?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答問

或問:前人之文辭,可改竄為己作歟?答曰:何為而不可也。古者以文為公器,前人之辭如已盡,後人述而不必作也。賦詩斷章,不啻若自其口出也。重在所以為文辭,而不重文辭也。茍得其意之所以然,不必有所改竄,而前人文辭與己無異也。無其意而求合於文辭,則雖字句毫無所犯,而陰仿前人之所云,君子鄙之曰竊矣。或曰:陳琳為曹洪報魏太子,諱言陳琳為辭。丁敬禮求曹子建潤色其文,則曰後世誰知定吾文者。唐韓氏云:“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竊。”古人必欲文辭自己擅也,豈曰重其意而已哉?答曰: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譬如廟堂行禮,必用錦紳玉佩,彼行禮者,不問紳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錦工玉工,未嘗習禮,惟藉制錦攻玉以稱功,而冒他工所成為己制,則人皆以為竊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議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禮典也。

或曰:古人辭命草創,加以修潤,後世詩文,亦有一字之師;如所重在意,而辭非所計,譬如廟堂行禮,雖不計其紳佩,而紳佩敝裂,不中制度,亦豈可行邪?答曰:此就文論文,別自為一道也。就文論文,先師有辭達之訓,曾子有鄙悖之戒,圣門設科,文學言語并存,說辭亦貴有善為者,古人文辭,未嘗不求工也。而非所論於此疆彼界,爭論文必己出,以矜私耳。自魏、晉以還,論文亦自有專家矣。樂府改舊什之鏗鏘,《文選》裁前人之篇什,并主聲情色采,非同著述科也。《會昌制集》之序,鄭亞削義山之腴,元和《月蝕》之歌,韓公擢玉川之怪;或存原款以歸其人,或改標題以入己集,雖論文末技,有精焉者,所得既深,亦不復較量於彼我字句之瑣也。

或曰:昔者樂廣善言,而摯虞妙筆,樂談摯不能封,摯筆樂不能復,人各有偏長矣。然則有能言而不能文者,不妨藉人為操筆邪?答曰:潘岳亦為樂廣撰讓表矣,必得廣之辭旨,而後次為名筆,史亦未嘗不兩稱之。兩漢以下,人少兼長,優學而或歉於辭,善文而或疏於記。以至學問之中,又有偏擅,文辭一道,又有專長;本可交助為功,而世多交譏互詆,是以大道終不可得而見也。文辭末也,茍去封畛而集專長,猶有卓然之不朽,而況由學問而進求古人之大體乎?然而自古至今,無其人焉,是無可如何者也。

或曰:誠如子言,文章學問,可以互。茍有黠者,本無所長,而謬為公義,以濫竽其中,將何以辨之?答曰:千鈞之鼎,兩人舉之,不能勝五百鈞者,仆且蹶矣。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旌壁壘,為之一新。才智茍遜於程,一軍亂矣。富人遠出,不持一錢,有所需而稱貸,人爭與之,他人不能者何也?惟富於錢,而後可以貸人之錢也。故文學茍志於公,彼無實者,不能冒也。

或曰:前人之文,不能盡善,後人從而點竄以示法,亦可為之歟?答曰:難言之矣。著述改竄前人,其意別有所主,故無傷也。論文改竄前人,文心不同,亦如人面,未可以己所見,遽謂勝前人也。劉氏《史通》,著《點煩》之篇矣。左、馬以降,并有涂改,人或譏其知史不知文也。然劉氏有所為而為之,得失猶可互見。若夫專事論文,則宜慎矣。今古聰敏智慧,亦自難窮,今人所見,未必盡不如古。大約無心偶會,則收點金之功;有意更張,必多畫墁之誚。蓋論文貴於天機自呈,不欲人事為穿鑿耳。

或問:近世如方苞氏,刪改唐、宋大家,亦有補歟?夫方氏不過文人,所得本不甚深,況又加以私心勝氣,非徒無補於文,而反開後生小子無忌憚之漸也。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間,拾前人之遺,此論於學術,則可附於不賢識小之例,存其說以備後人之采擇可也。若論於文辭,則無關大義,皆可置而不論。即人心不同如面,不必強齊之意也。果於是非得失,後人既有所見,自不容默矣,必也出之如不得已,詳審至再而後為之。如國家之議舊章,名臣之策利弊,非有顯然什百之相懸,寧守舊而毋妄更張矣。茍非深知此意,而輕議古人,是庸妄之尤,即未必無尺寸之得,而不足償其尋丈之失也。方氏刪改大家,有必不得已者乎?有是非得失,顯然什百相懸者乎?有如國家之議舊章,名臣之策利弊,寧守舊而毋妄更張之本意者乎?在方氏亦不敢自謂然也。然則私心勝氣,求勝古人,此方氏之所以終不至古人也。凡能與古為化者,必先於古人繩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蓋非信之專而守之篤,則入古不深,不深則不能化。譬如人於朋友,能全管、鮑通財之義,非嚴一介取與之節者,必不能也。故學古而不敢曲泥乎古,乃服古而謹嚴之至,非輕古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於文辭,且所得於文辭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適足窺見古人之當然,而不知其有所不盡然,宜其奮筆改竄之易易也。

古文公式

古文體制源流,初學入門,當首辨也。蘇子瞻《表忠觀碑》,全錄趙奏議,文無增損,其下即綴銘詩。此乃漢碑常例,見於金石諸書者,不可勝載;即唐、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壽州安豐孝門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詫謂是學《史記》諸侯王年表,真學究之言也。李耆卿謂其文學《漢書》,亦全不可解。此極是尋常耳目中事,諸公何至怪怪奇奇,看成骨董?且如近日市井鄉閭,如有利弊得失,公議興禁,請官約法,立碑垂久,其碑即刻官府文書告諭原文,毋庸增損字句,亦古法也。豈介甫諸人,於此等碑刻猶未見耶?當日王氏門客之訾摘駭怪,更不直一笑矣。

以文辭而論,趙清獻請修表忠觀原奏,未必如蘇氏碑文之古雅。史家記事記言,因襲成文,原有點竄涂改之法。蘇氏此碑,雖似鈔繕成文,實費經營裁制也。第文辭可以點竄,而制度則必從時。此碑篇首“臣言”三字,篇末“制曰可”三字,恐非宋時奏議上陳、詔旨下達之體;而蘇氏意中,揣摩《秦本紀》“丞相臣斯昧死言”及“制曰可”等語太熟,則不免如劉知幾之所譏,貌同而心異也。余昔修《和州志》,有《乙亥義烈傳》,專記明末崇禎八年,闖“賊”攻破和州,官吏紳民男婦殉難之事。用記事本末之例,以事為經,以人為緯,詳悉具載。而州中是非起。蓋因闖“賊”怒拒守而屠城,被屠者之子孫,歸咎於創議守城者,陷害滿城生命,又有著論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以致城陷;甚至有誣創議守城者,縋城欲逃,為“賊”擒殺,并非真殉難者。余搜得鳳陽巡撫朱大典,奏報和州失陷,官紳殉難情節,乃據江防州同申報,轉據同在圍城逃脫難民口述親目所見情事,官紳忠烈,均不可誣。余因全錄奏報,以為是篇之序。中間文字點竄,甚有佳處。然篇首必云:“崇禎九年二月日,巡撫鳳陽提督軍務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朱大典謹奏,為和城陷‘賊’,官紳殉難堪憐,乞賜旌表,以彰義烈事。”其篇末云:“奉旨,覽奏憫惻,該部察例施行。”此實當時奏陳詔報式也。或謂中間奏文,既已刪改古雅,其前後似可一例潤色。余謂奏文辭句,并無一定體式,故可點竄古雅,不礙事理。前後自是當時公式,豈可以秦、漢之衣冠,繪明人之圖像耶?蘇氏《表忠觀碑》,前人不知,而相與駭怪,自是前人不學之過。蘇氏之文,本無可議。至人相習而不以為怪,其實不可通者,惟前後不遵公式之六字耳。夫文辭不察義例,而惟以古雅為徇,則“臣言”三字,何如“岳曰於”三字更古?“制曰可”三字,何如“帝曰俞”三字更古?舍唐、虞而法秦、漢,未見其能好古也。

汪鈍翁撰《睢州湯烈婦旌門頌序》,首錄巡按御史奏報,本屬常例,無可訾,亦無足矜也。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而公式必遵時制;秦、漢奏報之式,不可以改今文也。篇首著監察御史臣粹然言,此又讀《表忠觀碑》“臣言”三字太熟,而不知蘇氏已非法也。近代章奏,篇首敘銜,無不稱姓,亦公式也。粹然何姓,汪氏豈可因摩古而刪之?且近代章奏,銜名之下,必書謹奏,無稱言者。一語僅四字,而兩違公式,不知何以為古文辭也?婦人有名者稱名,無名者稱姓,曰張曰李可也。近代官府文書,民間詞狀,往往舍姓而空稱曰氏,甚至有稱為該氏者,誠屬俚俗不典;然令無明文,胥吏茍有知識,仍稱為張為李,官所不禁,則猶是通融之文法也。汪氏於一定不易之公式,則故改為秦、漢古款,已是貌同而心異矣。至於正俗通行之稱謂,則又偏舍正而徇俗,何顛倒之甚耶?結句又云“臣謹昧死以聞”,亦非今制。汪氏平日以古文辭高自矜詡,而庸陋如此,何耶?汪之序文,於臣粹然言句下,直起云“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明末李自成亡‘亂’”云云,是亦未善。當云“故明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李自成之‘亂’”,於辭為順。蓋突起似現在之人,下句補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氣亦近滯也。學文者,當於此等留意辨之。

古文十弊

余論古文辭義例,自與知好諸君書,凡數十通;筆為論著,又有《文德》、《文理》、《質性》、《黠陋》、《俗嫌》、《俗忌》諸篇,亦詳哉其言之矣。然多論古人,鮮及近世。茲見近日作者,所有言論與其撰著,頗有不安於心,因取最淺近者,條為十通,思與同志諸君相為講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復述,覽者可互見焉。此不足以盡文之隱,然一隅三反,亦庶幾其近之矣。

一曰,凡為古文辭者,必先識古人大體,而文辭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體,則胸中是非,不可以憑,其所論次,未必俱當事理。而事理本無病者,彼反見為不然而補救之,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請大興朱先生作志。敘其母之節孝,則謂乃祖衰年病廢臥床,溲便無時,家無次丁,乃母不避穢褻,躬親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於時蹙然不安,乃母肅然對曰:“婦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嗚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無芥蒂,何有嫌疑?節母既明大義,定知無是言也。此公無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謂得體,而不知適如冰雪肌膚,剜成瘡,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茍不解文辭,如遇此等,但須據事直書,不可無故妄加雕飾。妄加雕飾,謂之剜肉為瘡,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書內不諱小惡。歲寒知松柏之後,然則欲表松柏之貞,必明霜雪之厲,理勢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將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懷慚,則觸手皆荊棘矣。但大惡諱,小惡不諱,《春秋》之書內事,自有其權衡也。江南舊家,輯有宗譜。有群從先世為子聘某氏女,後以道遠家貧,力不能婚,恐失婚時,偽報子殤,俾女別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於守貞殉烈,兩無所處。而女之行事,實不愧於貞烈,不忍泯也。據事直書,於翁誠不能無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殤,是女本無死法也。《曾子問》,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使人致命女氏。注謂恐失人嘉會之時。是古有辭昏之禮也。今制,婿遠游,三年無聞,聽婦告官別嫁。是律有遠絕離昏之條也。是則某翁詭子殤,比例原情,尚不足為大惡而必須諱也。而其族人動色相戒,必不容於直書,則匿其辭曰:“書報幼子之殤,而女家誤聞以為婿也。”夫千萬里外,無故報幼子殤,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無是理也。則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無失?古人敘一人之行事,尚不嫌於得失互見也。今敘一人之事,而欲顧其上下左右前後之人,皆無小疵,難矣。是之謂八面求圓,又文人之通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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