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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內篇四(5)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499字
  • 2015-12-26 18:49:39

豪杰者出,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實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則鳴也。觀其稱名指類,或如詩人之比興,或如說客之諧隱,即小而喻大,吊古而傷時,嬉笑甚於裂眥,悲歌可以當泣,誠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謂賢者不得志於時,發憤著書以自表見也。蓋其旨趣,不出於《騷》也。吾讀騷人之言矣:“紛吾有此內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遷曰:“余讀《離騷》,悲其志?!庇衷唬骸懊鞯赖轮畯V崇,治亂之條貫,其志潔,其行廉,爵然泥而不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賈之所以吊屈,而遷之所以傳賈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於《騷》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騷之故而茫然也。嗟窮嘆老,人富貴而己貧賤也,人高第而己擯落也,投權要而遭按劍也,爭勢利而被傾軋也,為是不得志,而思文章於《騷》、《雅》,以謂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謂“齊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舉擢百十高第,必有數千賈誼,痛哭以吊湘江,江不聞矣。吏部敘千百有位,必有盈萬屈原,搔首以賦《天問》,天厭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蔽嶂^牢騷者,有屈賈之志則可,無屈賈之志則鄙也。然而自命為騷者,且紛紛矣。

有曠觀者,從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適吾意也。人以吾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為然,吾不慍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見,不欲其過執也。必欲信今,又何為也?有言不如無言之為愈也。是其宗旨蓋欲於莊周之齊物也。吾聞莊周之言曰:“內圣外王之學,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術將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比欢磉m上遂,充實而不可以已,則非無所持,而漫為達觀,以略世事也。今附莊而稱達者,其旨果以言為無用歟?雖其無用之說,可不存也。而其無用之說,將以垂教歟?則販夫皂隸,亦未聞其必蘄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嘗欲明古今之是非,而執人我之意見也哉?怯之所以勝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訥之所以勝辨者,智有馀而不競也。蛟龍戰於淵,而寅蟻不知其勝負;虎豹角於山,而犭生貍不知其強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於不欲,則夫婦之愚,可齊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紛紛矣。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标栕冴幒?,循環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為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問也。驕陽陰,中於氣質,學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為學問,則不如其不學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鼻f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昔人謂莊、屈之書,哀樂過人。蓋言性不可見,而情之奇至如莊、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鄉愿者流,中行而言性天,剽偽易見,不足道也。於學見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幾狂狷可與乎!然而命騷者鄙,命莊者妄??襻豢梢?,而鄙且妄者,紛紛自命也。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累於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陶舞慍戚,一身之內,環轉無端,而不自知。茍盡其理,雖夫子憤樂相尋,不過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約樂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轉生悲;而憂患既深,知其無可如何,則反為曠達。屈原憂極,故有輕舉遠游餐霞飲瀣之賦;莊周樂至,故有後人不見天地之純、古人大體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於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然而亦且循環未有已矣。

族子廷楓曰:“論史才史學,而不論史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前人之覆。”

黠陋

取蒲於董澤,承考於《長陽》,矜謁者之通,著卜肆之應,人謂其黠也;非黠也,陋也。名者實之賓,徇名而忘實,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質去而文不能獨存也。太上忘名,知有當務而已,不必人之謂我何也。其次顧名而思義。天下未有茍以為我樹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則知當務而可自勉矣。其次畏名而不妄為。盡其所知所能,而不強所不知不能。黠者視之,有似乎拙也;非拙也,交相為功也。最下徇名而忘實。

取蒲於董澤,何謂也?言文章者宗《左》、《史》。《左》、《史》之於文,猶六經之刪述也?!蹲蟆芬虬賴鴮殨?;《史》因《尚書》、《國語》及《世本》、《國策》、《楚漢春秋》諸記載,己所為者十之一,刪述所存十之九也。君子不以為非也。彼著書之旨,本以刪述為能事,所以繼《春秋》而成一家之言者,於是兢兢焉,事辭其次焉者也。古人不以文辭相矜私,史文又不可以憑虛而別構;且其所本者,并懸於天壤,觀其入於刪述之文辭,猶然各有其至焉;斯亦陶同於造化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傳記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書,不以入集;後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變也。既為集中之傳記,即非刪述專家之書矣;筆所聞見,以備後人之刪述,庶幾得當焉。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窺見當世之學問文章,而不能無動矣,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於是有見史家之因襲,而黠次其文為傳記,將以淵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歷算,家有其書矣。裒錄歷議,書盈二卷,以為傳而入文集,何為乎?退而省其私,未聞其於律算有所解識也。丹溪朱氏之醫理,人傳其學矣。節鈔醫案,文累萬言,以為傳而入文集,何為乎?進而求其說,未聞其於方術有所辨別也。班固因《洪范》之傳而述《五行》,因《七略》之書而敘《藝文》。班氏未嘗深於災祥,精於校讎也,而君子以謂班氏之刪述,其功有補於馬遷;又美班氏之刪述,善於因人而不自用也。蓋以《漢書》為廟堂,諸家學術,比於大鏞{卉鼓}鼓之陳也。今為梅、朱作傳者,似羨宗廟百官之美富,而竊取庭燎反坫,以為蓬戶之飾也。雖然,亦可謂拙矣。經師授受,子術專家,古人畢生之業也。茍可獵取菁華,以為吾文之富有,則四庫典籍,猶董澤之蒲也,又何沾沾於是乎?

承考於《長楊》,何謂也?善則稱親,過則歸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體也?!对姟?、《書》之所稱述,遠矣。三代而後,史遷、班固俱世為史,而談、彪之業,亦略見於遷、固之敘矣。後人乃謂固盜父書,而遷稱親善。由今觀之,何必然哉?談之緒論,僅見六家宗旨,至於留滯周南,父子執手欷,以史相授,僅著空文,無有實跡。至若彪著《後傳》,原委具存,而三紀論贊,明著彪說,見家學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後人之所言,致啟鄭樵誣班氏以盜襲之嫌哉?第史遷之敘談,既非有意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為其詳;孝子甚愛其親,取其親之行業而筆之於書,必肖其親之平日,而身之所際不與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焉。其親無所稱述歟?闕之可也。其親僅有小善歟?如其量而錄之,不可略而為漏,溢而為誣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侈陳己之功績,累牘不能自休,而曲終奏雅,則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張己之榮遇,津津有味其言,而賦卒為亂,則曰吾先德之報也。夫自敘之文,過於揚厲,劉知幾猶譏其言志不讓,率爾見哂矣。況稱述其親,乃為自詡地乎?夫張湯有後,史臣為薦賢者勸也;出之安世之口,則悖矣。伯起世德,史臣為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賜之書,則舛矣。昔人謂《長楊》、《上林》諸賦,侈陳游觀,而末寓箴規,以謂諷一而勸百。斯人之文,其殆自詡百,而稱親者一歟?

矜謁者之通,何謂也?國史敘《詩》,申明六藝。蓋詩無達言,作者之旨,非有序說,則其所賦,不辨何謂也?今之《詩序》,以謂傳授失其義,則可也;謂無待於序,不可也?!稌分行?,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當有篇目歟?今之《書序》,意亦經師授受之言,仿《詩序》而為者歟?讀者終篇,則事理自見;故《書》雖無序,而書義未嘗有妨也。且《書》故有序矣,訓誥之文終篇記言,則必書事首簡,以見訓誥所由作。是記事之《書》無需序,而記言之《書》本有序也。由是觀之,序之有無,本於文之明晦,亦可見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樹義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見也,其人未嘗不知之,而必為之論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而諷焉,或有所感而發焉;既不明言其故矣,必當序其著論之時世,與其所見所聞之大略,乃使後人得以參互考質,而見所以著論之旨焉。是亦《書》序訓誥之遺也。乃觀論著之文,論所不必論者,十常居七矣,其中豈無一二出於有為之言乎?然如風《詩》之無序,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議論而有序,則無實之言類於經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而人多習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觀後世文集,應人請而為傳志,則多序其請之之人,且詳述其請之之語。偶然為之,固無傷也;相習成風,則是序外之序矣。雖然,猶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請乞之辭,故為敷張揚厲以諛己也。一則曰:吾子道德高深,言為世楷,不得吾子為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則曰:吾子文章學問,當代宗師,茍得吾子一言,後世所徵信焉。己則多方辭讓,人又搏顙固求。凡斯等類,皆入文辭,於事毫無補益,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顏之甚邪?且文章不足當此,是誣死也;請者本無是言,是誣生也。若謂事之緣起,不可不詳,則來請者當由門者通謁,刺揭先投,入座寒溫,包苴後饋。亦緣起也,曷亦詳而志之乎?而謂一時請文稱譽之辭,有異於是乎?

著卜肆之應,何謂也?著作降而為文集,有天運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學問無以自立,根本蹶而枝葉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質變,人世酬酢,禮法制度,古無今有者,皆見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則已矣,茍涉乎人世,則應求取給,文章之用多而文體分,分則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學問精粹者,即以文集為著作,所謂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雜酬酢之事,與給求之用也,若不得為子史專家,語無泛涉也。其誤以酬酢給求之文為自立而紛紛稱集者,蓋又不知其幾矣。此則運會有然,不盡關於人事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史學衰,而傳記多雜出,若東京以降,《先賢》、《耆舊》諸傳,《拾遺》、《搜神》諸記,皆是也。史學廢,而文集入傳記,若唐、宋以還,韓、柳志銘,歐、曾序述,皆是也。負史才者不得身當史任,以盡其能事,亦當搜羅聞見,其是非,自著一書,以附傳記之專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請,撰為碑、銘、序、述諸體,即不得不為酬酢應給之辭,以雜其文指,韓、柳、歐、曾之所謂無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動人,學問不足以自立,於是思有所以附不朽之業也,則見當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詡,遂謂可得而藉矣。藉之,亦似也;不知傳記專門之撰述,其所識解又不越於韓、歐文集也,以謂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孫之所求,而人之子孫未嘗求之也,則虛為碑志以入集,似乎子孫之求之,自謂庶幾韓、歐也。夫韓、歐應人之求而為之,出於不得已,故歐陽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韓氏欲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經,尚恨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窺有馀羨,乃至優孟以摩之,則是詞科之擬誥,非出於絲綸,七林之答問,不必有是言也;將何以徵金石,昭來許乎?夫舍傳記之直達,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韓、歐耶?則是賓里也。取其應人之求為文望邪?則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賓,里之丑婦,美而效之;富者閉門不出,貧者挈妻子而去之。賤工賣卜於都市,無有過而問者,則曰:某王孫厚我,某貴卿神我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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