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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內篇四(4)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887字
  • 2015-12-26 18:49:39

子史之書,名實同異,誠有流傳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興,皆出後人綴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別;東京於初唐,無他歧也。中葉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標識集名,《會昌一品》、元白《長慶》之類,抑亦支矣。然稱舉年代,猶之可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獨孤及《毗陵集》之類。)或以官名,(韓《翰林集》。)猶有所取。至於詼諧嘲弄,信意標名,如《錦囊》、(李松。)《忘筌》、(楊懷玉。)《披沙》、(李咸用。)《屠龍》、(熊。)《聱書》、(沈顏。)《漫編》,(元結。)紛紛標目。而大雅之風,不可復作矣。

子史之書,因其實而立之名,蓋有不得已焉耳。集則傳文之散著者也。篇什散著,則皆因事而發,各有標題,初無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詩集文,因其散而類為一人之言,則即人以名集,足以識矣。上焉者,文雖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子史專家之遺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為一,則亦雕龍技曲之一得也。其文與詩,既以各具標名,則固無庸取其會集之詩文而別名之也。人心好異,而競為標題,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輯前後,離析篇章,或取歷官資格,或取游歷程途,富貴則奢張榮顯,卑微則醞釀寒酸,巧立名目,橫分字號;遂使一人詩文,集名無數,標題之錄,靡於文辭,篇卷不可得而齊,著錄不可從而約;而問其宗旨,核其文華,黃茅白葦,毫無殊;是宜概付丙丁,豈可猥塵甲乙者乎?(歐、蘇諸集,已欠簡要,猶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則無理取鬧矣。)

匡謬

書之有序,所以明作書之旨也,非以為觀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後次序,古人蓋有取於義例者焉,亦有無所取於義例者焉,約其書之旨而為之,無所容勉強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義,《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說焉。《易》義雖不盡此,此亦《易》義所自具,而非強以相加也。吾觀後人之序書,則不得其解焉。書之本旨,初無篇第相仍之義列,觀於古人而有慕,則亦為之篇序焉。猥填泛語,強結韻言,以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謂淮南、太史、班固、揚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誠聞命矣。故一故二,其說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義。盈天地間惟萬物,《屯》次《乾》、《坤》之義也。故受之以《屯》者,蓋言不可受以《需》、《訟》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稱次第也。後人序篇,不過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後,強以聯綴為文,豈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則慕《易》序者,不如序《詩》、《書》之為得也。《詩》、《書》篇次,豈盡無義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則無是也。六藝垂教,其揆一也。何必優於《易》序,而歉於《詩》、《書》之序乎?(趙岐《孟子篇序》,尤為穿鑿無取。)

夫書為象數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數求也。其書初不關乎象數者,必求象數以實之,則鑿矣。《易》有兩儀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太玄》九九為八十一,《潛虛》五五為二十五,擬《易》之書,其數先定,而後ゼ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約而計也。司馬遷著百三十篇,自謂紹名世而繼《春秋》,信哉,三代以後之絕作矣。然其自擬,則亦有過焉者也。本紀十二,隱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紀》分割莊襄以前,別為一卷,而末終漢武之世,為作今上本紀,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數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紀元十二,時世適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則歉也。漢儒求古,多拘於跡,識如史遷,猶未能免,此類是也。然亦本紀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遷書者之紛紛好附會也,則曰十二本紀,法十二月也,八書法八風,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傳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歲加閏,此則支離而難喻者矣。就如其說,則表法十干,紀當法十二支,豈帝紀反用地數,而王侯用天數乎?歲未及三,何以象閏?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責實,觸處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諸家,多沿其說,或取陰陽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則并於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寧使續鳧斷鶴,要必象數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難合九章,近如鄧氏《函史》之老陽少陽,《景岳全書》之八方八陣,則亦幾何其不為兒戲耶?

古人著書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藝之文,今具可識矣。蓋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謨、貢、范之屬是也。(《帝典》、《皋陶謨》、《禹貢》、《洪范》,皆古經定名。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類,皆非定名。)無定之名,《風》詩《雅》、《頌》之屬是也。(皆以章首二字為名。)諸子傳記之書,亦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隨文起例,不可勝舉;其取辨甲乙,而無深意,則大略相同也。(象數之書,不在其例。)夫子沒而微言絕,《論語》二十篇,固六藝之奧區矣。然《學而》、《為政》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標名,無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萬章之徒所記,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誦法《論語》之書也。《梁惠王》與《公孫丑》之篇名,則亦章首字句,取以標名,豈有他哉?說者不求篇內之義理,而過求篇外之標題,則於義為鑿也。師弟問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異哉?說者以為衛靈公與季氏,乃當世之諸侯大夫,孔子道德為王者師,故取以名篇,與《公冶》、《雍也》諸篇,等於弟子之列爾。《孟子》篇名有《梁惠王》、《滕文公》,皆當世之諸侯,而與《萬章》、《公孫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則可謂穿鑿而無理者矣。就如其說,則《論語》篇有《泰伯》,古圣賢也。《堯曰》,古圣帝也。豈亦將推夫子為堯與泰伯之師乎?《微子》,孔子祖也。《微子》名篇,豈將以先祖為弟子乎?且諸侯之中,如齊桓、晉文,豈不賢於衛靈?(弟子自是據同時者而言,則魯哀與齊景亦較衛靈為賢,不應取此也。)晏嬰、蘧瑗,豈不賢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為篇首,而顧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子,蓋卑之不足道矣。乃與公孫、萬章,躋之同列,則無是非之心矣。執此義以說書,無怪後世著書,妄擬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會篇名,強為標榜,蓋漢儒說經,求其說而不免太過者也。然漢儒所以為此,豈竟全無所見,而率然自伸其臆歟?余曰:此恐周末賤儒,已有開其端矣。著書之盛,莫甚於戰國;以著書而取給為干祿之資,蓋亦始於戰國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奪,而《國策》多有為人上書,則文章重,而著書開假借之端矣。《五蠹》、《孤憤》之篇,秦王見之,至恨不與同生,則下以是干,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則矜榜起,而飾偽之風亦開。余覽《漢藝文志》,儒家者流,則有《魏文侯》與《平原君》書。讀者不察,以謂戰國諸侯公子,何以入於儒家?不知著書之人,自儒家,而述諸侯公子請業質疑,因以所問之人名篇居首,其書不傳,後人誤於標題之名,遂謂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時逐風會而著書者,豈有道德可為人師,而諸侯卿相,漫無擇決,概焉相從而請業哉?必有無其事,而於貴顯之交以欺世者矣。《國策》一書,多記當時策士智謀,然亦時有奇謀詭計,一時未用,而著書之士,愛不能割,假設主臣問難以快其意,如蘇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則貧賤而顯貴交言,愚陋而附高明為伍,策士夸詐之風,又值言辭相矜之際,天下風靡久矣。而說經者目見當日時事如此,遂謂圣賢道德之隆,必藉諸侯卿相相與師尊,而後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嗚呼!此則囿於風氣之所自也。

假設問答以著書,於古有之乎?曰:有從實而虛者,《莊》、《列》寓言,稱述堯、舜、孔、顏之問答,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虛而實者,《屈賦》所稱漁父、詹尹,本無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無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文而假者,楚太子與吳客,烏有先生與子虛也。有從質而假者,《公》、《》傳經,設為問難,而不著人名,是也。後世之士ゼ詞藻,率多詭,知讀者之不泥跡也。考質疑難,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則稱或問,恐其以虛構之言,誤後人也。近世著述之書,余不能無惑矣。理之易見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筆於書,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設問,則已迂矣。必欲設問,或甲乙,抑稱或問,皆可為也。必著人以實之,則何說也?且所者,又必取同時相與周旋,而少有聲望者也,否則不足以標榜也。至取其所著,而還詰問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誣乎?且問答之體,問者必淺,而答者必深;問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偽於問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淺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茍足顯其義,而折是非之中,雖果有其人,猶將隱其姓名而存忠厚,況本無是說而強坐於人乎?誣人以取名,與劫人以求利,何以異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義有問答,是則在於文勢則然,初不關於義有伏匿也。倘於此而猶須問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則是假推官以葉韻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詩謗上官者,上官召之,適與某推官者同見。上官詰之,其人復吟詩以自解,而結語云,問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懼無以自白,退而詰其何為見誣。答曰:非有他也,借君銜以葉韻爾。

問難之體,必屈問而申答,故非義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子拒楊、墨,必取楊、墨之說而辟之,則不惟其人而惟其學。故引楊、墨之言,但明楊、墨之家學,而不必專指楊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盡其支裔也。蓋以彼我不兩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異學之視吾儒,何獨不然哉?韓非治刑名之說,則儒墨皆在所擯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則《詩》、《書》六藝,皆為儒者所稱述,故其歷詆堯、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諸《難》之篇,多標儒者,以為習射之的焉。此則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較也。然而其文華而辨,其意刻而深,後世文章之士,多好觀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則亦未始不可參取也。王充《論衡》,則效諸《難》之文而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學也,乃亦標儒者而詰難之。且其所詰,傳記錯雜,亦不盡出儒者也。強坐儒說,而為志射之的焉,王充與儒何仇乎?且其《問孔》、《刺孟》諸篇之辨難,以為儒說之非也,其文有似韓非矣。韓非絀儒,將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將亦何申乎?觀其深斥韓非鹿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敘,辨別流俗傳訛,欲正人心風俗,此則儒者之宗旨也。然則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韓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雋,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為不斥儒,則文不雋乎?凡人相詬,多反其言以詬之,情也。斥名而詬,則反詬者必易其名,勢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詬,而仍用己之名也。

質性

《洪范》三德,正直協中,剛柔互克,以劑其過與不及;是約天下之心知血氣,聰明才力,無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則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鄉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則非三德所能約也。孔、孟惡之為德之賊,蓋與中行狂狷,亂而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風下趨,不特偽中行者,亂三為四,抑且偽狂偽狷者流,亦且亂四而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誠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論知言,以為生心發政,害於其事。吾蓋於撰述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為書,本無立言之旨,可弗論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盡無謂;而按以三德之實,則失其本性,而無當於古人之要道,所謂似之而非也。學者將求大義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則始於亂三而六者,究且因三偽而亡三德矣。嗚呼!質性之論,豈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書》曰:“詩言志。”吾觀立言之君子,歌詠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即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學必本於性天,趣必要於仁義,稱必歸於《詩》、《書》,功必及於民物,是堯、舜而非桀、紂,尊孔、孟而拒楊、墨;其所言者,圣人復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於賓筵,聞者以謂肄業及之也。或曰:宜若無罪焉。然而子莫於焉執中,鄉愿於焉無刺也。惠子曰:“走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情則異。”觀斯人之所言,其為走之東歟?逐之東歟?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紛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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