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文史之籍,日以繁滋,一編刊定,則徵材所取之書,不數十年,嘗失亡其十之五六,宋、元修史之成規,可覆按焉。使自注之例得行,則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書之大概,因以校正藝文著錄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也。且人心日漓,風氣日變,缺文之義不聞,而附會之習,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書,惟冀塞責,私門著述,敬飾浮名,或剽竊成書,或因陋就簡。使其術稍黠,皆可愚一時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誠得自注以標所去取,則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之誠偽,灼然可見於開卷之頃,而風氣可以漸復於質古,是又為益之尤大者也。然則考之往代,家法既如彼;揆之後世,系重又如此;夫翰墨省於前,而功效多於舊,孰有加於自注也哉?
傳記
傳記之書,其流已久,蓋與六藝先後雜出。古人文無定體,經史亦無分科。《春秋》三家之傳,各記所聞,依經起義,雖謂之記可也。經《禮》二戴之記,各傳其說,附經而行,雖謂之傳可也。其後支分派別,至於近代,始以錄人物者,區為之傳;敘事跡者,區為之記。蓋亦以集部繁興,人自生其分別,不知其然而然,遂若天經地義之不可移易。此類甚多,學者生於後世,茍無傷於義理,從眾可也。然如虞預《妒記》、《襄陽耆舊記》之類,敘人何嘗不稱記?《龜策》、《西域》諸傳,述事何嘗不稱傳?大抵為典為經,皆是有德有位,綱紀人倫之所制作,今之六藝是也。夫子有德無位,則述而不作,故《論語》、《孝經》,皆為傳而非經,而《易系》亦止稱為《大傳》。其後悉列為經,諸儒尊夫子之文,而使之有以別於後儒之傳記爾。周末儒者,及於漢初,皆知著述之事,不可自命經綸,蹈於妄作;又自以立說,當稟圣經以為宗主,遂以所見所聞,各筆於書而為傳記。若二《禮》諸記、《詩》、《書》、《易》、《春秋》諸傳是也。蓋皆依經起義,其實各自為書,與後世箋注自不同也。後世專門學衰,集體日盛,敘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傳記為名,附於古人傳記專家之義爾。明自嘉靖而後,論文各分門戶,其有好為高論者,輒言傳乃史職,身非史官,豈可為人作傳?世之無定識而強解事者,群焉和之,以謂於古未之前聞。夫後世文字,於古無有,而相率而為之者,集部紛紛,大率皆是。若傳則本非史家所創,馬、班以前,早有其文。(孟子答苑囿湯、武之事,皆曰:“於傳有之。”彼時并未有紀傳之史,豈史官之文乎!)今必以為不居史職,不宜為傳,試問傳記有何分別?不為經師,又豈宜更為記耶?記無所嫌,而傳為厲禁,則是重史而輕經也。文章宗旨,著述體裁,稱為例義。今之作家,昧焉而不察者多矣。獨於此等無可疑者,輒為無理之拘牽。殆如村俚巫嫗,妄說陰陽禁忌,愚民舉措為難矣。明末之人,思而不學,其為瞽說,可勝唾哉!今之論文章者,乃又學而不思,反襲其說,以矜有識,是為古所愚也。
辨職之言,尤為不明事理。如通行傳記,盡人可為,自無論經師與史官矣。必拘拘於正史列傳,而始可為傳,則雖身居史職,茍非專撰一史,又豈可別自為私傳耶?若但為應人之請,便與撰傳,無以異於世人所撰。惟他人不居是官,例不得為,己居其官,即可為之,一似官府文書之須印信者然;是將以史官為胥吏,而以應人之傳,為倚官府而舞文之具也,說尤不可通矣。道聽之徒,乃謂此言出大興朱先生,不知此乃明末之矯論,持門戶以攻王、李者也。
朱先生嘗言:“見生之人,不當作傳。”自是正理。但觀於古人,則不盡然。按《三國志》龐氵育母趙娥,為父報仇殺人,注引皇甫《烈女傳》云:“故黃門侍郎安定梁寬為其作傳。”是生存之人,古人未嘗不為立傳。李翱撰《楊烈婦傳》,彼時楊尚生存。恐古人似此者不乏。蓋包舉一生而為之傳,《史》、《漢》列傳體也。隨舉一事而為之傳,《左氏》傳經體也。朱先生言,乃專指列傳一體爾。
邵念魯與家太詹,嘗辨古人之撰私傳,曰:“子獨不聞鄧禹之傳,范氏固有本歟?”按此不特范氏,陳壽《三國志》,裴注引東京、魏、晉諸家私傳相證明者,凡數十家。即見於隋、唐《經籍》、《藝文志》者,如《東方朔傳》、《陸先生傳》之類,亦不一而足,事固不待辨也。彼挾兔園之冊,但見昭明《文選》、唐宋八家鮮入此體,遂謂天下之書,不復可旁證爾。
往者聘撰《湖北通志》,因恃督府深知,遂用別識心裁,勒為三家之學。人物一門,全用正史列傳之例,撰述為篇。而隋、唐以前,史傳昭著,無可參互詳略施筆削者,則但揭姓名,為《人物表》。(說詳本篇《序例》。)其諸史本傳,悉入《文徵》,以備案檢。(所謂三家之學,《文徵》以擬《文選》。)其於撰述義例,精而當矣。時有僉人,窮於宦拙,求余薦入書局,無功冒餐給矣。值督府左遷,小人涎利構讒,群刺蜂起,當事惑之,檄委其人校正。余方恃其由余薦也,而不虞其背德反噬,昧其平昔所服膺者,而作張以罔上也。(別有專篇辨例。)乃曰《文徵》例仿《文選》、《文苑》,《文選》、《文苑》本無傳體。因舉《何蕃》、《李赤》、《毛穎》、《宋清》諸傳,出於游戲投贈,不可入正傳也。上官乃亟贊其有學識也,而又陰主其說,匿不使余知也。噫!《文苑英華》有傳五卷,蓋七百九十有二,至於七百九十有六,其中正傳之體,公卿則有兵部尚書梁公李峴,節鉞則有東川節度盧坦,(皆李華撰傳。)文學如陳子昂,(盧藏用撰傳。)節操如李紳,(沈亞之撰傳。)貞烈如楊婦、(李翱。)竇女,(杜牧。)合於史家正傳例者,凡十馀篇,而謂《文苑》無正傳體,真喪心矣!
宋人編輯《文苑》,類例固有未盡,然非僉人所能知也。即傳體之所采,蓋有排麗如碑志者,(庾信《邱乃敷敦崇傳》之類。)自述非正體者,(《陸文學自傳》之類。)立言有寄托者,(《王承福傳》之類。)借名存諷刺者,(《宋清傳》之類。)投贈類序引者,(《強居士傳》之類。)俳諧為游戲者,(《毛穎傳》之類。)亦次於諸正傳中;不如李漢集韓氏文,以《何蕃傳》入雜著,以《毛穎傳》入雜文,義例乃皎然矣。
習固
辨論烏乎起?起於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烏乎起?起於嫌介疑似之間也。烏乎極?極於是堯非桀也。世無辨堯、桀之是非,世無辨天地之高卑也。目力盡於秋毫,耳力窮乎穴蟻。能見泰山,不為明目,能聞雷霆,不為聰耳。故堯、桀者,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嫌介疑似,未若堯、桀之分也。推之而無不若堯、桀之分,起於是非之微,而極於辨論之精也。故堯、桀者,辨論所極;而是非者,隱微之所發端也。
隱微之創見,辨者矜而寶之矣。推之不至乎堯、桀,無為貴創見焉。推之既至乎堯、桀,人亦將與固有之堯、桀而安之也。故創得之是非,終於無所見是非也。
堯、桀無推者也。積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堯、桀者,皆積古今人所創見之隱微而推極之者也。安於推極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不知是非之所在者,非竟忘是非也,以謂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爾。
觸乎其類而動乎其思,於是有見所謂誠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寶之,以謂隱微之創見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極,乃即向者安於固然之堯、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見有以異於向者之所見,而其所云實不異於向之所云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皆其平而無足奇者也。
酤家釀酒而酸,大書酒酸減直於門,以冀速售也。有不知書者,入飲其酒而酸,以謂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遺其物,主家追而納之,又謂主人之厚己也。屏人語曰:“君家之酒酸矣,盍減直而急售?”主人聞之而啞然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堯、桀固無庸辨矣。然被堯之仁,必有幾,幾於不能言堯者,乃真是堯之人也。遇桀之暴,必有幾,幾於不能數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堯、桀,猶推始於幾,幾不能言與數者,而後定堯、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真知是堯非桀者,其學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堯非桀也。
是堯而非桀,貴王而賤霸,尊周、孔而斥異端,正程、朱而偏陸、王,吾不謂其不然也;習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陸
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於事物,而不於空言也。師儒釋理以示後學,惟著之於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理,譬則水也。事物,譬則器也。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爭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高明沉潛之殊致,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於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於支離;謂陸氏之偏於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於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後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於末學。”朱、陸本不同,又況後學之嘵嘵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陸、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己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偽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偽陸、王,不得號為偽朱也。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偽,朱無偽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於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致隨於消長盛衰之風氣也。是則朱子之流別,優於陸、王也。然而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傳言有美,亦有藥石焉。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偽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求一貫於多學而識,而約禮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詁考訂不能無疏舛,是何傷於大禮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絕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陸、王之偽,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動心者,不求義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權輿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斗,知爭勝而不知所以爭也。故攻人則不遺馀力,而詰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則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