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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內篇三(3)

  • 文史通義
  • 章學誠
  • 4688字
  • 2015-12-26 18:49:39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別,以為優於陸、王矣。然則承朱氏之俎豆,必無失者乎?曰:奚為而無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後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於陸、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後生矣。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後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號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有識者觀之,齊人之飲井相ㄏ也。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於多學而識,寓約禮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囗,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寧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則入於辭章,學則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無如其人慧過於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歷象之學,後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因後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今承朱氏數傳之後,所見出於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後歷而貶羲、和也。蓋其所見,能過前人者,慧有馀也。抑亦後起之智慮所應爾也,不知即是前人遺蘊者,識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懾一世之通人達士,而從其井ㄏ者,氣所蕩也。其後亦遂居之不疑者,志為氣所動也。攻陸、王者,出偽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

古人著於竹帛,皆其宣於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觀者,千百其意焉,故不免於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則不然,以其所長,有以動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則似有不屑焉。徙澤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必且為知者,則略其所長,以為未可與言也;而又飾所短,以為無所不能也。雷電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鍵篋以固之,標幟以之,於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千變無窮也;故以筆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從矣。夫略所短而取其長,遺書具存,強半皆當遵從而不廢者也。天下靡然從之,何足忌哉!不知其口舌遺厲,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忄扁衷而害於道也。語云:“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於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於書,僅有微辭隱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見惡於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習聞口舌之間,肆然排詆而無忌憚,以謂是人而有是言,則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非有惡於朱也,懼其不類於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實,強半出於《語錄》。《語錄》出於弟子門人雜記,未必無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實與所著之書相表里,則朱子之著於竹帛,即其宣於口耳之言。是表里如一者,古人之學也。即以是義責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遠矣,又何爭於文字語言之末也哉。

【附錄】書朱陸篇後(據劉刻《遺書》卷二)

戴君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鉅儒,而心術未醇,頗為近日學者之患,故余作《朱陸》篇正之。戴君下世今十馀年,同時有橫肆罵詈者,固不足為戴君累。而尊奉太過,至有稱謂孟子後之一人,則亦不免為戴所愚。身後恩怨俱平,理宜公論出矣,而至今無人能定戴氏品者,則知德者鮮也。凡戴君所學,深通訓詁,究於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謂戴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於天人理氣,實有發前人所未發者;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學者矣。戴見時人之識如此,遂離奇其說曰:“余於訓詁、聲韻、天象、地理四者,如肩輿之隸也。余所明道,則乘輿之大人也。當世號為通人,僅堪與余輿隸通寒溫耳。”言雖不為無因,畢竟有傷雅道,然猶激於世無真知己者,因不免於已甚耳,尚未害於義也。其自尊所業,以謂學者不究於此,無由聞道。不知訓詁名物,亦一端耳。古人學於文辭,求於義理,不由其說,如韓、歐、程、張諸儒,竟不許以聞道,則亦過矣。然此猶自道所見,欲人惟己是從,於說尚未有欺也。

其於史學義例、古文法度,實無所解,而久游江湖,恥其有所不知,往往強為解事,應人之求,又不安於習故,妄矜獨斷。如修《汾州府志》,乃謂僧僚不可列之人類,因取舊志名僧入於古跡。又謂修志貴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此則識解漸入庸妄,然不過自欺,尚未有心於欺人也。余嘗遇戴君於寧波道署,居停代州馮君廷丞,馮既名家子,夙重戴名,一時馮氏諸昆從,又皆循謹敬學,欽戴君言,若奉神明。戴君則故為高論,出入天淵,使人不可測識。人詢班、馬二史優劣,則全襲鄭樵譏班之言,以謂己之創見。又有請學古文辭者,則曰:“古文可以無學而能。余生平不解古文辭,後忽欲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覆思之,忘寢食者數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為文者,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其文即遠出《左》、《國》、《史》、《漢》之上。”雖諸馮敬信有素,聞此亦頗疑之。蓋其意初不過聞大興朱先生輩論為文辭不可有意求工,而實未嘗其甘苦。又覺朱先生言平淡無奇,遂恢怪出之,冀聳人聽,而不知妄誕至此,見由自欺而至於欺人,心已忍矣。然未得罪於名教也。

戴君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故戒人以鑿空言理,其說深探本原,不可易矣。顧以訓詁名義,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因而丑貶朱子,至斥以悖謬,詆以妄作,且云:“自戴氏出,而朱子亻敫幸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運亦當漸替。”此則謬妄甚矣!戴君筆於書者,其於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之家法也。其異於顧、閻諸君,則於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而口談之謬,乃至此極,害義傷教,豈淺鮮哉!或謂言出於口而無蹤,其身既歿,書又無大牾,何為必欲摘之以傷厚道?不知誦戴遺書而興起者尚未有人,聽戴口說而加厲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間,自命通經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而誹圣排賢,毫無顧忌,流風大可懼也。向在維揚,曾進其說於沈既堂先生曰:“戴君立身行己,何如朱子,至於學問文章,互爭不釋,姑緩定焉可乎?”此言似粗而實精,似淺而實深也。

戴東原云:“凡人口談傾倒一席,身後書傳,或反不如期期不能自達之人。”此說雖不盡然,要亦情理所必有者。然戴氏既知此理,而生平口舌求勝,或致憤爭傷雅,則知及而仁不能守之為累歟?大約戴氏生平口談,約有三種:與中朝顯官負重望者,則多依違其說,間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見鋒穎,不肯竟其辭也。與及門之士,則授業解惑,實有資益;與欽風慕名,而未能遽受教者,則多為慌惚無據,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而疑天疑命,終莫能定。故其身後,縉紳達者咸曰:“戴君與我同道,我嘗定其某書某文字矣。”或曰:“戴君某事質成於我,我贊而彼允遵者也。”而不知戴君當日特以依違其言,而其所以自立,不在此也。及門之士,其英絕者,往往或過乎戴。戴君於其逼近己也,轉不甚許可之,然戴君固深知其人者也。後學向慕,而聞其恍惚玄渺之言,則疑不敢決,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而信之過者,遂有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後一人之說,則皆不為知戴者也。

文德

凡言義理,有前人疏而後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已矣。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蘇轍氏出,本韓愈氏說而昌論文氣;可謂愈推而愈精矣。未見有論文德者,學者所宜於深省也。夫子嘗言“有德必有言”,又言“修辭立其誠”,孟子嘗論“知言”“養氣”,本乎集義,韓子亦言,“仁義之途”,“《詩》、《書》之源”,皆言德也。今云未見論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內外,猶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嘗就文辭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德也。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也。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嗟乎!知德者鮮,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則知文德矣。

昔者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習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陳氏誤於先,而司馬再誤於其後,而習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於優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鑒》者,殆於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於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陳氏生於西晉,司馬生於北宋,茍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於何地?而習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爭天統也。(此說前人已言。)諸賢易地則皆然,未必識遜今之學究也。是則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憂樂之不齊,而言之有所為而言者,雖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謂,況生千古以後乎?圣門之論恕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道大矣。今則第為文人,論古必先設身,以是為文德之恕而已爾。

韓氏論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氣於水,言為浮物。柳氏之論文也,“不敢輕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氣作之”,“昏氣出之”。夫諸賢論心論氣,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殺,語變而各有當。要其大旨則臨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則心平,而氣有所攝,自能變化從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長,才、學、識也。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於稼穡也。夫識生於心也,才出於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氣,煉識而成其才者也。心虛難恃,氣浮易弛。主敬者,隨時檢攝於心氣之間,而謹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夫緝熙敬止,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終也,其為義也廣矣。今為臨文,檢其心氣,以是為文德之敬而已爾。

文理

偶於良宇案間,見《史記》錄本,取觀之,乃用五色圈點,各為段落,反覆審之,不解所謂。詢之良宇,啞然失笑,以謂己亦厭觀之矣。其書云出前明歸震川氏,五色標識,各為義例,不相混亂。若者為全篇結構,若者為逐段精彩,若者為意度波瀾,若者為精神氣魄,以例分類,便於拳服揣摩,號為古文秘傳。前輩言古文者,所為珍重授受,而不輕以示人者也。又云:“此如五祖傳燈,靈素受,由此出者,乃是正宗;不由此出,縱有非常著作,釋子所譏為野狐禪也。余幼學於是,及游京師,聞見稍廣,乃知文章一道,初不由此。然意其中或有一二之得,故不遽棄,非珍之也。”

余曰: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遺,粗存規矩。至嘉靖、隆慶之間,晦蒙否塞,而文幾絕矣。歸震川氏生於是時,力不能抗王、李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鳳洲以為庸妄。謂其創為秦、漢偽體,至并官名地名,而改用古稱,使人不辨作何許語,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然歸氏之文,氣體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則亦不可強索。故余嘗書識其後,以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從字順,不汩沒於流俗;而於古人所謂閎中肆外,言以聲其心之所得,則未之聞爾。然亦不得不稱為彼時之豪杰矣。但歸氏之於制藝,則猶漢之子長,唐之退之,百世不祧之大宗也。故近代時文家之言古文者,多宗歸氏。唐、宋八家之選,人幾等於《五經》四子所由來矣。惟歸、唐之集,其論說文字皆以《史記》為宗;而其所以得力於《史記》者,乃頗怪其不類。蓋《史記》體本蒼質,而司馬才大,故運之以輕靈。今歸、唐之所謂疏宕頓挫,其中無物,遂不免於浮滑,而開後人以描摩淺陋之習。故疑歸、唐諸子,得力於《史記》者,特其皮毛,而於古人深際,未之有見。今觀諸君所傳五色訂本,然後知歸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正坐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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