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晉書》周處周訪兩家共一卷,是正十余條。其《周訪傳》有云賊率(即帥字。)杜曾摯瞻胡混等迎第五猗奉之。考《世說》、《言語篇》摯瞻曾作四郡太守大將軍戶曹參軍,復出為內史,別王敦云云,注引摯氏《世本》,稱瞻為太常虞兄子,高亮有志節,以言辭忤王敦,左遷隨郡內史。后知敦有異志,建興四年與第五猗據荊州以拒敦,為敦所害。是瞻固晉之忠臣矣。第五猗受愍帝之命,由侍中出為荊訓刺史,時元帝已有江表之地,而長安旋沒于劉聰,愍帝被虜,猗特不順于元帝,與華軼周馥同科;元帝之討滅猗等,正與漢光武之殺謝躬無異。而《晉書》、《元帝紀》遽書猗與杜曾同反,已為乖誤;至王敦此時方為元帝所倚信,未有反跡。要之摯瞻自以忤敦而死,而名為賊帥,何其謬耶?予校此書,不特正定疑誤,多錢王二君所未及,其間發潛誅隱,別白是非,每足祛千載之蒙,惜當世能讀之者少耳。
光緒乙亥(一八七五)九月二十四日
校《晉書》列傳劉毅至何攀一卷,劉頌李重傳一卷。毅傳有云:漢魏相承,爵非列侯,則雖沒而高行,不加之謚,至使三事之賢臣,不如野戰之將。此漢晉禮志皆所未載。王厚齋輯《漢制考》及近人孫頤谷《讀書脞錄》中補輯數條,皆亦未采及也。
九月二十七日
校《晉書》傅元傅咸傅只傳一卷,皇甫謐摯虞束皙王接傳一卷。《摯虞傳》云,時太廟初建,詔普增位一等,后以主者承詔失旨改除之。虞上表曰:臣聞昔之圣明,不愛千乘之國,而惜桐葉之信,所以重至尊之命也。前乙已赦書,遠稱先帝遺惠余澤,普增位一等,驛書班下,被于遠近,莫不鳥騰魚躍,喜蒙德澤。今一旦收既往之詔,奪已澍之施,臣之愚心,竊以為不可。案仲洽此奏,深明國體,此予于去年十一月穆宗以天花將愈加恩王公大小臣工,十二月穆宗晏駕,王等請追收前命,兩宮從之,竊議以為雖見諸大臣之忠悃,而于國體非宜。倘以爾時或驟晉宮銜,或優遷爵秩,至賞雙眼花翎者十余人施恩太過,則何不讓之于先,而乃辭之于后。且其中有特予遷官者,使奉詔后已得升除,亦將更貶之乎?謂當臣下懇請撤銷,而朝廷下詔,以大行有命,不復追奪,方為兩得也。
九月二十八日
校《晉書》列傳解系至賈疋一卷,愍懷太子傳一卷,陸機陸云陸喜傳一卷。解系解結繆播索靖皆晉之忠臣,而與孫旃孟觀牽秀張方等逆亂之人同卷,善惡溷淆,莫此為甚。即皇甫重閻鼎賈疋,亦恥與為列焉。李含夙有清名,為郭弈傅咸等所稱重,而反覆樂禍,首倡亂端,西晉之亡,實含成之,與漢末賈謝,情罪無異,跡其悖逆,較張方兇豎,尚加一等也。
《山濤傳》云,濤志必欲退,因發從婦弟喪,輒還外舍。《傅咸傳》云,時司隸荀愷從兄喪,自表赴哀,詔聽之而未下,愷乃造楊駿。咸奏愷同堂亡隕,方在信宿,圣恩矜憫,聽使臨喪,詔未下而便以行造,急諂媚之敬,無友于之情,宜加顯貶,以隆風教。張輔傳,梁州刺史楊欣,有姊喪未經旬,車騎長史韓預強聘其女為妻,輔為中正,貶預以清風俗。夫從兄及姊之喪,以今日論,雖賢士大夫未聞變服,人亦無從知之。至古人嫂叔無服,況從弟婦喪,何關倫紀,而當時重之如是。蓋晉雖承魏之敝,尚風流而忘名節,君臣大義,多不復知,而私家禮法猶嚴,清議猶峻,非后來之所及也。(傅咸張輔兩條,日知錄亦引之。)
九月二十九日
校《晉書》列傳,卻說阮種華譚袁甫傳一卷,是正四條。卻說傳,說自言賢良對策第一,而阮種傳先云種與卻說及東平王康俱居上第,后更廷試,又擢為第一,則說非第一矣。然細竅之,蓋初試說第一,更試種為第一也。說拜議郎,種初除尚書郎,漢晉凡舉賢良方正直言對策第一者,多拜議郎,則說為第一信矣。種傳又擢為第一,又字蓋乃字之誤。(汲本作及,官本作又。)說種康三人居上第,猶世所稱三鼎甲也。其更試,猶今之覆試也。當日晉武慕法兩漢,特舉賢良,而種傳言毀譽之徒或言對者因緣假托,帝乃更延群士,廷以問之,蓋庸瑣之徒,護持資格,惡聞異,樂守故常,固自古而然也。國朝康熙之初,圣祖仁皇帝特開博學宏詞科,優禮備至,而吏議猶力抑之,其授官皆出特旨。然由布衣進者五人,西河子德,幸即告歸;竹姹稼堂,終以獲譴,一時哄然,有野翰林之目,古今一轍,可嘆也夫!
九月三十日
閱《晉書》。勞季言謂《周處傳》中弱冠為鄉里所患及入吳尋二陸事,采自《世說》。以處傳及《陸機傳》孜之,處長于機二十五歲,知小說妄傳,非事實也。此真善讀書者,因此并可證世傳陸機所《周處碑》亦偽作。
光緒辛巳(一八八一)十二月十九日
宋書(梁沈約)
《宋書》、《夷蠻傳》中因西南夷諸國皆事佛,遂及晉以后佛教之盛衰,朝制之崇抑,并傳宋世名僧道生慧琳慧嚴慧議摩訶衍等,此史家因事附見,其法最善。六朝以來,釋教盛行,多有關于時事,沒之不見,既為非實,而《魏書》特立《釋老志》,亦為非體,惟類敘之法最宜。后人不用此法,于是唐修《晉書》,以鳩摩羅什單道開佛圓澄入《藝術傳》;《舊唐書》以一行玄奘等入《方技傳》,已為不妥,而東晉之道安支遁竺法深等,遂致無類可歸,《新唐書》并不載玄奘,而梁之實志亦并無傳。儻如《宋書》之法,即禪教之始,南北之宗,亦可因文敘述,史家所不宜略也。(舊唐書于神秀傳,附敘達摩至惠能神秀南北宗之分未為不善。惟以神秀等入方技傳。終未安。趙云松謂方者方外也。是忘漢志以方技指經方矣。)
光緒丁丑(一八七七)十一月初一日
《宋書》、《魯爽傳》,義宣初舉兵召秀,(爽之弟。)加節進號征虜將軍,當繼謀之俱下。《官本考證》云謀南監本作湛,謂徐湛之也。慈銘案,徐湛之非義宣黨,且早為元兇所殺,湛字亦不得誤作謀,蓋當作諶,謂義宣參軍劉諶之也。《義宣傳》言遣諶之等率軍下就臧質。《臧質傳》言義宣腹心劉諶之,南監本正作諶。此傳未出劉諶之姓名,因《臧質傳》屢見劉諶之,而此傳系質傳后,遂略其姓,亦是休文疏處,或傳寫所脫,北監本汲古本遂皆誤諶作謀,官本悉據北監。作考證者,因見此傳上文有元兇謂秀曰我為卿誅徐湛之之語,遂不辨其前后文理,而以徐湛之當之,可笑甚矣。又此傳云益州刺史劉秀之遣軍襲江陵,秀擊破之,義宣還江陵,秀與共北走,眾叛且盡,秀向城上射之,中箭赴水死。《官本》作秀之向城上射之,多一之字,蓋以為劉秀之也。案劉秀之為益州刺史,此時何由入荊州,而魯秀亦不能至益州。且北走者尚有義宣,則射死者果何人?自城上射下,亦不得云向,蓋傳文本當作秀向城,城上射之,脫一城字耳。義宣傳言,義宣走未出郭,眾散盡,夜還向城,則秀當亦走回荊州。時竺超民已志在歸順,為荊州城守,故從城上射之。觀義宣之還,超民即送入獄,則秀可知矣。北監本多妄改,大略如此,而《官本》誤因之。
十二月初一日
夜閱《宋書》謝靈運《山居賦》、《齊書》張融《海賦》,二賦實六朝奇作,而諸奪太多,張賦尤甚,不可句讀,苦無善本校之。
十二月初二日
《南史》、《臧質傳》,質走至尋陽,焚府舍,載妓妾入南湖,摘蓮瞰之。案《宋書》質傳,質自尋陽載妓妾西奔,使所寵何文敬領兵居前,至西陽,太守魯方平誑文敬棄眾而走。質往投妹夫武昌太守羊沖,既至,沖已為郡丞胡庇之所殺,無所歸,乃入南湖,逃竄無食,摘蓮瞰之。《南史》載妓妾下當有脫文,延壽不至疏略如此也。入南湖下逃竄無食四字,亦不可省。
《宋書》、《沈慶之傳》,慶之既為前廢帝所殺,贈侍中太尉如故,謚曰忠武公。太宗即位,追贈侍中司空,謚曰襄公。《南史》同。案明帝之贈反較廢帝為下者,以泰始初于景和之政一切反之,故其時諸臣存者,官爵一例削退,見沈攸之等傳。(攸之廢帝時封東興縣侯,太宗即位,以例削封。)慶之先于孝武時授司空,固辭,至廢帝時拜太尉,故明帝轉以司空為贈而去其太尉也。惟慶之本封始興郡公,嘗以始興優近,求改南海郡,孝武不許,而明帝泰始七年改封蒼梧郡公,則似有意貶下之,猶襄之謚亦遠遜忠武也。
沈攸之人不足數,然其起兵實忠于宋。《南齊書》、《張敬兒傳》載攸之與齊高帝絕交書,其辭甚直。《宋書》、《攸之傳》不載,然猶載其與武陵王贊一書,猶足見其本心。《南史》皆削之。惟《宋書》載齊高帝討攸之時,尚書符征西府一檄,《南史》亦削之,是也。攸之起兵,與魏之母邱儉諸葛誕情事正同,而檄文起處,適引儉誕為比,可發一噱。《南齊書》、《柳世隆傳》亦載此檄而去其首數行,豈蕭子顯悟而刪之歟?然子顯為齊高之孫,而敬兒傳備載沈《書》及高帝答書,此直道之在人心也。高帝答書,周彥倫所為,見《南齊書》、《彥倫傳》,《南史》亦略之。嘗謂絕交書及答書宜全入攸之傳中。
《宋書》、《謝靈運傳》,靈運《山居賦》有兩瞀通沼語,錢竹汀謂瞀字字書所無,訪之通人,亦無知者。案此賦自注中屢言前瞀后瞀,則必非誤字。又《南齊書》、《周彥倫傳》,彥倫為山陰令,縣舊訂滂民以供雜使,彥倫力言滂民之困,又有上虞以百戶一滂大為優足之語,滂民亦不知何解,蓋皆當時吾越方言也。
《宋書》、《臧壽傳》隨府轉鎮南將軍,《傅隆傳》年四十始為孟昶建威將軍。案兩將軍俱當作參軍,各本皆誤。
《宋書》、《謝瞻傳》,弟嚼,幼有殊行,所生母郭氏久嬰錮疾,恐仆役營疾懈倦,躬自執勞。為母病畏驚,微踐過甚,一家尊卑,感嚼至性,咸納屨而行。案微踐過甚者,謂踐屨甚微,恐以行步聲驚其母也,六朝每有此等句法。故下云家人咸納屨而行,其情事如見。汲本南北監本皆同,而《南史》誤作母為病畏驚而微賤過甚,《官本》遂據以改《宋書》。試思上已云所生母,則自非正嫡,不必又言微賤,且妾婢皆為微賤,亦不必云遇甚,而于下家人咸納屨行語意亦不貫矣。
《宋書》、《孔季恭傳》,季恭子靈符,入為丹陽尹,山陰縣土境褊陜,(俗作狹。)民多田少,靈符表徙無貲之家于余姚鄞貿阝三縣界,墾起湖田,此可見吾邑人丁之盛,六朝已然也。其《傳論》云,會土帶海傍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上地,晦直一金,杜之間,不能比也。此可見吾邑田價之高,古今如一也。
《宋書》、《孔琳之傳》,言今世惟尉之職,獨用一印,至于內外群官,每遷悉改,終年刻鑄,喪功消費,是六朝以前易官即易印。近儒紛紛考竅,或據《漢書》、《朱買臣傳》以為一人一印,或據《后漢》、《馬援傳》注,以為官不易印,蓋未檢此傳也。
《宋書》、《魯爽傳》,爽版南郡王義宣云,丞相劉今補天子名義宣。爽奉武夫,樂亂自不必言,而孔琳之于晉安帝時論鑄印事,亦云官莫大于皇帝,此萬非后世所敢言者也。黃架洲《明夷待訪錄》謂古者天子位高冢宰一等,故天子崩,冢宰攝政,固非駭人之論耳。
《宋書》、《蔡興宗傳》言右衛將軍王道隆詣興宗,不敢就席,良久方去,竟不呼坐。因及元嘉初中書舍人狄當(當作秋當。)詣王曇首、中書舍人王弘詣王球二事,王弘乃曇首之兄,球之從祖兄,為元嘉功臣之首,位司徒太保,勛貴莫二,必無人敢與之同名。而《南史》作弘興宗。其下又云弘還,若弘既是姓,則下之還,應稱名,蓋皆誤也。《南史》、《王球傳》作徐爰,差為得之。爰后在孝武時兼著作,修《宋書》,而在元嘉時則權寵未盛,蓋爰誤作宏,又轉為弘,《宋書》復因上言王曇首,遂訛王弘。《南史》因在《蔡興宗傳》遂謁作弘興宗。要皆傳刻之諳,非沈李之誤。
《南史》、《江柘傳》,弟祀字景昌,位鎮北長史南東海太守行府州事。案上言祀在明帝時已由衛尉作侍中,郁林時與始安王遙光尚書令徐孝嗣等稱六貴,與柘同見殺,安得謂終于長史太守。考《南齊書》云,祀初為南郡王國常侍,歷高祖當作高宗。驃騎東閣祭酒秘書丞、晉安王鎮北長史南東海太守行府州事,是皆謂其歷宮耳,《南史》省去數語,遂于官制不明。
《南史》之改并宋齊諸書,誠多未善。于《宋書》所載朝章國故,刊落尤多,《南齊書》中關系之文,亦多刪削。惟其與氏族連合為傳,則別有深意,殊未可非。蓋當時既重氏族,而累經喪亂;咱牒散亡。北朝魏收《魏書》猶多子姓合傳,南朝則沈約蕭子顯姚思廉等,專以類敘,于兄弟子姓,分析太甚,李氏故力矯之。其書本為通史之體,與八書各自行世,故先以四代帝紀,次以四代后妃,而各代列傳,又皆先以諸王,其諸臣則有世系者皆聯綴之,以存譜學。若欲孜時代先后,則區分類別,自有本書,固并行不悖者也。大凡古人著述,須細推其恬,不可率爾譏之。
十二月初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