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向雄傳》雄為河內(nèi)南主簿,太守劉毅吳奮皆以非理辱之。后雄為黃門侍郎,毅奮皆為侍中,同省,初不交言,武帝敕雄復(fù)君臣之好。雄不得已,乃詣毅再拜云云。《世說》、《方正篇》以為河內(nèi)太守劉淮,孝標(biāo)注引王隱孫盛之言,以為太守是吳奮,非劉淮。考《晉書》、《劉毅傳》(晉有兩劉毅,一與劉裕同起兵者,此則在武帝時。)毅一生未嘗歷外任,初無為河內(nèi)太守之事。蓋唐人修《晉書》,雜采諸說,既并列兩事,又誤淮為毅,上云毅奮同為侍中,下止云詣毅再拜,皆其疏也。
九月二十日
校《晉書帝紀(jì)》。官本之誤,不減汲版,蓋此書中秘亦無舊槧,又屬于金銀白芨之流,每卷下考證不過一二條,有并無一字者,皆極可笑。翰林人材,雖乾隆初亦不過如是,然在今日,即此一二條亦不知何語矣。
十月十七日
《晉書》先冠以宣帝景帝文帝紀(jì),巳是紕繆。《三國志》三少帝紀(jì),稱高貴鄉(xiāng)公少好學(xué)夙成,齊王廢,公卿議迎立,其下備述公之辭讓有禮;又云即皇帝位,百僚陪位者欣欣焉,此明言高貴之為令主。而《晉書》、《景帝紀(jì)》則言帝本欲立彭城王據(jù),太后不聽,乃迎高貴。高貴受璽,惰舉趾高,帝心憂之,其下又備載帝訓(xùn)高貴之言,浮辭譫語,令人憤邑。此皆當(dāng)時司馬之黨如王沈輩者丑誣妄造。其后孫盛魚豢王隱朱鳳之流,傳播穢言,以為信史。承祚身仕晉武之世,羈旅孤危,其時典午方隆,王沈諸黨逆之徒,咸據(jù)高位,其書盛行,乃悉歸刊削,絕不顧忌,此所以為良史也。裴世期注遍搜異說,而于《高貴紀(jì)》注,未有《晉書》所稱一字。《彭城王據(jù)傳》亦不注司馬師本欲迎立之言。蓋晉人多誣,世所共悉,而高貴賢明好學(xué),見酷逆臣,亦古今所共痛。唐修《晉書》,何嫌何疑,乃舍承祚之直筆,而拾王沈之奸唾,滿紙丑言,自成穢史,許敬宗輩真犬彘也。劉子玄云,古之書事也,令亂臣賊子懼;今之書事也,使忠臣義士羞。每誦斯言,為之三嘆!
十月十九日
晉武帝純孝性成,三代以下不多得。《禮志》中載其答諸臣請復(fù)膳易服詔云:吾本諸生,家傳禮來久,何至一旦便易此情于所天?上陵詔云,此上旬先帝棄天下日也,便以周年,吾榮瑩當(dāng)復(fù)何時一得敘人子之情邪?答諸臣請不服衰詔云:亦知不在此麻布耳,然人子之思,為欲令哀喪之物在身,蓋近情也。又云:患情不能跛及耳,衣服何在?答群臣請除太后喪詔云:不能篤孝,勿以毀傷為憂也,誠知衣服末事耳,然今思存草土,率當(dāng)以吉物奪之,乃所以重傷至心,非見念也。其言皆真摯可味。漢文短喪,意以便民,后遂不知其本。晉武能以身率先,毅然行之,而當(dāng)日群臣必奪其志,不知是何肺腑也。試問降膳素衣,人主行此于宮中,何損于天下之事?而諫者動以海內(nèi)未平,萬幾事殷為言。其時首列名者太宰司馬孚太傅鄭沖太保王祥太尉何曾司徒司馬望司空荀ダ。孚司馬氏所稱名德,沖祥曾ダ皆當(dāng)時所謂至孝也,而力強(qiáng)其君以從短喪,忠孝之道,如是而已矣。其后杜預(yù)造皇太子短喪之議,謂天子古無行服三年之制,高宗諒ウ者,除服而不言,故不云服喪三年,而云諒ウ三年,明不復(fù)寢苫枕土,以荒大政也。夫既云百官總己聽于冢宰,則固不聽政矣,言且可以不言,而身不可以行服,遁辭害理,可謂無人心者也。又引翟方進(jìn)自以身為漢相,居喪三十六日而除,明國典之不可腧,而況于皇太子?是所謂飲狂藥以藥人也。頂之經(jīng)學(xué),從可知矣。王彪之議喪終,遇閏即當(dāng)先除,不宜取閏以腧期限,而以博士吳商謂當(dāng)俟閏終,小官之言不足準(zhǔn),則蒙面喪心,出此叢土,此其為桓溫草廢海西奏,故能悍然不疑。而當(dāng)時史臣,猶夸其朝服當(dāng)階神采毅然也。典午之世,名教埽地,深可悲哉!
十月二十三日
《四夷傳》序論皆佳。《桓玄傳論》備言帝王之興,必有符瑞,而玄無之,故敗。此等鄙識妄言,污之信史,深為可笑,蓋又出許敬宗李義府輩奴才之筆耳。其言玄之生有大星墜于盆,如二寸火珠,其母馬氏以瓢接取吞之,遂有娠。夫二寸之大,既不可吞,星火鑠金,豈敢入口?馬氏溫之孽嬖,并非異人,揆之情理,萬無此事。且玄驕淫狂豎,絕無才能,乘晉不綱,反覆得利,竟行篡竊,旋致殲夷。觀其行事,昏惰恒怯,鄙陋詐偽,不特羿卓所羞稱,亦為殪莽所不取,晉之豺狼,桓之梟獍,不祥莫大,厲氣所鍾,而猶夸其誕生,詫其奇異。蓋以當(dāng)日桓氏門客如王謝之徒,妄相造飾,而玄又小有文藻,自稱名士。篡立以后,卞殷丑類,導(dǎo)諛獻(xiàn)媚,作此禎符,以偽孽之盜干,比賊莘之降瑞,豈知燕卵本可吞之物,大星非下咽之需,史臣載之,無識甚矣!
十月三十日
劉元海僭位時,下令稱紹修三祖之業(yè),追尊蜀后主為孝懷皇帝,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案五宗者,文帝太宗、武帝世宗、宣帝中宗、明帝顯宗、章帝肅宗也。元帝號高宗,成帝號統(tǒng)宗,以議出王莽,中興時已去之。(宣帝中宗之號,亦莽所議加,故光武時復(fù)特詔追尊孝宣皇帝為中宗,后漢書本紀(jì)中特書之,以見非用莽之議。)和安順恒四帝,亦有穆恭敬威四宗號。董卓時因蔡邕議四帝無功德,亦去其號,故元海此令,自高帝光武外,亦止舉文武宣明章五帝功烈之盛,所謂五宗,無可疑矣。惟三祖則漢自高帝號太祖、光武號世祖外,無稱祖者。而《王彌傳》載元海謂彌之言,稱昭烈為烈祖。三國時魏吳皆有祖宗之號,(孫堅號始祖,權(quán)號太祖。)惟蜀漢昭烈以天下未一,謙而不居,疑烈祖之號亦元海所追尊,與謚后帝為孝懷同出一時,史失載耳。(漢高號太祖,謚高皇帝,而史記漢書皆于紀(jì)首即僻高祖,以下亦俱作高祖。不知何故也。劉元海自以承漢后,此令首云昔我太祖高皇帝,固未嘗誤,其下言高祖以下者史文耳。)劉氏《載記》論曰,懿彼武王,殷之列辟,載旆乘時,興兵誓野,投焚既隕,可以絕言,而輕呂旁揮,彤弧三發(fā),豈若響清蹕于常道之門,馳金車于山陽之館。故知黔首來蘇,居今愛古,白旗陳肆,古不如今。是謂曹丕司馬炎賢于武王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唐史臣許敬宗輩雖謬妄,不至于此。其為此言,蓋為唐之待鄯公地,故不覺其辭之悖也。然陳留王終晉之世,禮極優(yōu)崇,朝會位在皇太子上,三代以后,晉之待曹氏,床之待柴氏,可謂厚矣。(晉與趙宋國勢最弱,亂亦最甚,而曹柴兩姓,卒無風(fēng)塵纖芥之警,盜賊亦未有假之以生心者,然則大公為心,報固不爽,其動以禁防前代為言者,胡弗思哉。)
十一月初三日
《晉書》于石氏慕容苻姚諸人,皆先舉其所居郡縣,而后系之曰羯人或鮮卑人或氐人或羌人,獨(dú)于劉元海曰新興匈奴人,僅舉郡而無縣,于例既不書一。且四夷傳言魏武分匈奴為五部,左部居太原故茲氏縣,北部居新興縣。(此縣字衍。)元海《載記》亦云左部居太原茲氏,北部居新興。元海為左部人,世為左賢王,領(lǐng)左部帥,則當(dāng)為茲氏人,非新興人矣。茲氏魏時改屬西河郡,晉時西河為國,移治茲氏,改茲氏曰隰城。是元海當(dāng)曰西河隰城匈奴人,于例方合。
《四夷傳劉元海》、《載記》兩茲氏,官本俱改曰泫氏,蓋以《地理志》晉時太原無茲氏,而上黨有泫氏也。不知泫氏自漢及晉皆屬上黨,未嘗屬太原。茲氏兩漢志皆屬太原。晉時所屬既移,縣名又改,故《四夷傳》曰太原故茲氏縣,加一故字,明爾時已無此縣也。泫氏今山西澤州府高平縣,茲代今山西汾州府汾陽縣及孝義縣地。《載記》曰建武初南單于入居西河美稷,今離石左國城即單于所徙庭也。案后漢西河郡本治離石,《晉志》西河統(tǒng)縣四,尚以離石居首,離石今汾州府之永寧州及臨縣地。左國城在永寧州東北二十余里,左部城在孝義縣南,慶稷廢縣在汾陽縣西北,明元海家世所居,不出今汾州府境。故元海初為離石都尉,(此據(jù)前趙錄,載記作北部,蓋誤。)后始僭位,亦都離石,其不當(dāng)作泫氏明矣。
《三國志》、《魏武帝紀(jì)》建安二十年省云中定襄五原朔方郡,郡置一縣,領(lǐng)其民,合以為新興郡,明所統(tǒng)有四縣也。(續(xù)漢志注引脫兩郡字,遂不可解。)《晉志》言后漢靈帝末,羌胡大擾定襄云中五原朔方上郡等五郡,并流徙分散,建安二十年,始集塞下荒地,立新興郡。闞囗《十三州志》、《元和郡縣志》所言略同。其所領(lǐng)縣仍有定襄云中之名,改五原為九原,亦仍秦時之舊,以九原為郡治,(漢時五原郡,所統(tǒng)本有九原五原兩縣。)而九原定襄皆移置于太原陽曲縣界,非漢時故地矣。(漢故陽曲縣。為今忻州地,非今太原郭下之陽曲縣也。)晉時新興郡統(tǒng)縣五,惠帝改為晉昌郡,今山西忻州及所屬定襄縣保德州、太原之岢嵐州及嵐縣、大同府之大同縣、甯武府之五寨縣,皆其地也。
十一月初六日
校《晉書》、《隱逸傳》一卷,此傳至四十人,又附傳者二人,頗不寥寂,蓋以世亂方甚,又士尚清談,玄宗多悟,故巖枯澤槁,較為多耳。孫登范粲陶潛尤其眉目,非唐宋以下人所及也。序論皆拙劣之至,讀之邑邑。
十一月十九日
校《晉書》王祥王覽鄭沖何曾何劭石苞石崇傳一卷,此傳極狀祥沖曾之浮湛固位,史文之微婉者。曾傳備引傅玄《傅子》中語,嘆曾之為大孝,而下歷著曾行事之丑,又以旁見玄之為人,亦可想而知也。蓋曾與傅嘏荀ダ同為司馬之死黨,曹氏之賊臣,而卻自居正人,不歸賈充等下流之惡,故史特著之。祥雖彼善于此,然傳載其高貴以祥為三老日,云祥幾杖南面以師道自居,未識其所謂道者何道也二語,言外之意,不堪其丑。王氏鳴盛論《晉書》此卷,與《后漢書》、《胡廣傳》同一筆法,有識哉。
十一月二十六日
校《晉書》、《孝友傳》一卷,《忠義傳》一卷。《孝友傳》中如劉殷王延,后皆仕于劉聰,王伯厚以為譏。然晉人如王祥何曾茍ダ皆稱至孝,而皆不忠于魏;曾頡至佐晉以傾魏,于殷延何責(zé)焉?祥與延皆為后母所虐,皆有盛冬求魚得于冰上之事,而延能死劉氏靳準(zhǔn)之難,效子胥抉目之言,較之休徵,加一等矣。
嵇紹與王裒不可同年語也,裒父儀雖為司馬昭所殺,然哀本昭之司馬,因軍敗不自請罪,而反歸罪于昭,因以致死,非不順昭者也。裒本可以仕而不肯仕,所以為孝也。紹父康則以不黨司馬氏而死,紹之所處,當(dāng)與諸葛靚同,觀靚之事,則紹必不可為晉臣矣。山濤勸紹以仕,此竹林之績風(fēng),清談之結(jié)習(xí)也,紹幸以一死蓋之,既仕則宜死也。《晉書》以裒入《孝友》,以紹入《忠義》,而論中以兩人并衡,謂趣異而理同,又引《左傳》天可讎乎之言,非也。守父之志而不仕,安得謂之讎乎?
嵇含之《吊莊周文》,可為破一代之膏肓,繢末流之毛發(fā),與王沈之《釋時論》、魯褒之《錢神論》,皆有晉之蓍龜也,季世不綱,險讠皮顛倒,千古一轍,讀之可嘆!
十二月初十日
夜校《晉書》王遜至朱序傳一卷。遜以功名終,未嘗敗衄,不當(dāng)入此卷中。羊鑒一無事跡,惟有討徐龕一事,不足立傳也。
十二月十一日
《晉書》、《劉毅傳》,載毅罷江州軍府之奏,下云于是解悅毅移鎮(zhèn)豫章,悅者,庾悅也。按《宋書》、《庾悅傳》作解悅都督將軍官,移鎮(zhèn)豫章,《宋書》是也,移鎮(zhèn)豫章者乃悅而非毅。悅本以建威將軍兼督豫州司州等六郡,為江州刺史,治尋陽。毅以其時所督軍府鱗次,而江州地險民疲,置軍多費(fèi),故奏罷之,而悅遂解將軍及所督豫司兩州之郡,但以江州刺史移鎮(zhèn)豫章,豫章本江州所屬郡也。晉代以來,刺史兼都督者得專生殺,其次為監(jiān),皆持節(jié),而往往以此州刺史兼督彼州,其權(quán)重有至八州十州十六州者,而各州仍各有刺史。又一州所屬之郡,亦彼此分割,有一州而數(shù)人分督之者,并有一郡而數(shù)人兼督之者。其別有使持節(jié)都督持節(jié)督假節(jié)監(jiān)三等,悅雖解軍府,而刺史如故,故《宋書》下云,悅不得志,疽發(fā)背,到豫章少日卒也。毅本以都督豫州揚(yáng)州為豫州刺史,鎮(zhèn)姑孰,(晉屬于湖縣,今安徽太平府當(dāng)涂縣。)地逼建康,雖名藩鎮(zhèn),實執(zhí)朝權(quán)。故劉裕討盧循,以毅知內(nèi)外留事,又轉(zhuǎn)衛(wèi)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江州都督,乃加督江州而非蒞江州也,故毅奏有所統(tǒng)江州之語。其后毅為都督荊甯秦雍司(晉書誤作四,從錢氏大聽說改正。)州荊州刺史,始去朝廷,故下云既出西藩,雖上流分陜,而頓失內(nèi)權(quán)也。若豫章則在晉時為外郡,非形勝地,豈得以毅居之?而《晉書》又云奪悅豫章,何其謬也。唐人修《晉書》,不明當(dāng)時官制,顛倒增改,于前后事語,亦不一相檢竅,蓋官書之疏,史館之陋,向來如是。至毅此奏,雖銜庾悅夙恨,然其言實切事勢,不愧經(jīng)國,故晉宋《書》皆全載之。毅備經(jīng)悅挫辱,而此奏尚稱悅甚有恤民(晉書作恤隱,唐避太宗諱。)之誠,且僅解其軍府,不失以直報怨。《晉書》謂其褊躁如此,則以毅與裕不平而悅為裕黨,故宋人歸罪于毅,而唐人沿之,此又讀史者所當(dāng)知也。
十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