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傳文紕?wù)`，固多可摘。即以《八王列傳》論，如楚隱王璋之矯詔誅汝南文成王亮及衛(wèi)也，亮《傳》稱自亮被執(zhí)，時大熟，兵人坐亮車下。時人憐之，為之交扇，將及日中，無敢害者。璋出令斬亮者賞布千匹，遂為亂兵所殺。而璋《傳》云：賈后夜逼帝作詔，使璋廢亮灌，璋遂勒兵殺之。有勸其并殺賈模等者，璋猶豫。旋及天明，帝乃用張華計，出騶虞幡解兵，言楚王矯詔，瑋遂下廷尉。臨斬，出懷中青紙詔示監(jiān)刑者，人皆冤之。夫帝固詔璋廢二公也，而瑋乃誅之。亮瑤及賈后張華諸傳，固皆稱璋以奪北中候憾二公，故乘此報怨，是瑋矯詔擅害國老，死有余罪，而何乎？又亮《傳》稱亮至日中始被害，而瑋《傳》言天明瑋即被執(zhí)，然則亮之死果在何時乎？瑋既執(zhí)矣，而猶能于日中下令殺亮乎？亮《傳》固稱楚兵夜攻亮府，《傳》亦言清河王遐夜收，而《裴楷傳》亦稱楷以與亮灌姻親，逃匿婦翁王渾家，與亮子一夜八徙得免，則瑋之作難于夜而曉就戮也明矣，史書亮之死誤也。此一事也。

齊武閔王囗之與長沙厲王義相攻也，囗《傳》稱義得河間王檄，即發(fā)兵攻囗府，大戰(zhàn)城內(nèi)，矢及御前。明日囗敗，為義所擒。而義《傳》云：囗先遣將陳艾襲義，義率數(shù)百人馳入宮，乃放火燒囗府，大戰(zhàn)三日，始誅囗；則又情事時日俱相差也。此又一事也。舉此可以概其他矣。

若其諸《志》，則昔賢多詆其疏舛，紕?wù)`較他史獨(dú)甚，予致力甚淺，不能知也。

咸豐丙辰（一八五六）十一月廿三日

舟中閱《晉書》。《晉書》之舛蕪累，多采小說，前人指摘之者不一。其尤謬者，如海西公之廢，紀(jì)言桓溫誣帝在藩夙有痿疾，嬖人相龍（志作向龍。）計好朱靈寶等參侍內(nèi)寢，而二美人田氏孟氏生三男，長欲封樹，時人惑之。又云：桓溫有不臣之心，潛謀廢立，以長威權(quán)。然憚帝守道，恐招時議，以宮闈重秘，狀笫易誣，乃言帝為閹，遂行廢辱。又云：帝徙居吳縣，深慮橫禍，乃杜塞聰明，無思無慮，終日酣陽，耽于內(nèi)寵，有子不育，庶保天年。是海西不男之語，明出于誣。而《五行志》詩妖中，乃載海西公太和中百姓歌曰：青青御路楊，白馬紫游韁，汝非皇太子，那得甘露漿？識者曰：白者金行，馬者國族，紫為奪正之色。海西公尋廢，其三子垃非海西公之子，縊以馬韁死之。明日南方獻(xiàn)甘露焉。又云：海西公初生皇子，百姓歌云：鳳凰生一雛，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馬駒，今定成龍子。其歌甚美，其旨甚微。海西公不男，使左右向龍與內(nèi)侍接，生子以為己子，則又以溫之言為實(shí)。

自魏武崇尚權(quán)詐，流品不立，繼以文明，點(diǎn)飾浮華，由是風(fēng)教凌遲，人不知有禮義。晉初佐命者，皆卑污無恥之徒，視篡盜為固有。故一傳而后，世臣華胄，人有問鼎之心。王浚華軼茍，皆擁兵方隅，自圖專制。牽秀李含劉輿之屬，反覆行險，不識名分。王敦沈充祖約蘇峻，遂顯行叛逆。他若索琳臨危而賣君，周勰失志而謀亂；其寒人得志者，若張方郭默王彌陳敏杜曾杜搜等，亂臣賊子，不絕于書。立國基淺，而禮教不興，此干令升所以深嘆也。

《晉書》以舊有有《八王故事》一書，故立《八王傳》。竹汀錢氏深譏其賢奸溷合，失勸懲之旨。謂汝南王無大過，齊王有討逆之功，長沙不失臣節(jié)，趟倫當(dāng)入《逆臣傳》。其說是也。予謂八王之分合，若但以樹兵相圓為義，則汝南未常有是，亦當(dāng)去亮而以淮南王允補(bǔ)之。

庾亮執(zhí)權(quán)召亂，史多貶辭。然其徵蘇峻，未為非也。其出鎮(zhèn)后，規(guī)復(fù)中原，遣將分據(jù)邾城沔中，而欲自鎮(zhèn)石城，（今傳作石頭城，誤。）方略布置，最為扼要。蔡謨駁之，不過拘墟自守之論。功不克終，情哉！至屢欲率眾入廢王導(dǎo)，亦可謂不惑名實(shí)。導(dǎo)之庸鄙懷奸，實(shí)為晉室罪人，故陶侃與亮同志。史乃以此為其深罪，許敬宗輩之無識，可謂甚矣。

人才莫衰于晉。其始佐命者，若鄭沖何曾石苞陳騫王沈荀ダ茍勖賈充輩，皆人奴耳。所稱元德耆舊，若王祥李鄭袤魯芝，并浮沈無恥，庸鄙取容。自后王謝繼興，殷庾垃盛，大率驕淫很戾，絕無才能。就中論之，若羊祜之厚重，杜預(yù)之練習(xí)，劉毅之勁直，王浚之武銳，劉弘之識量，江統(tǒng)之志操，周處之忠挺，周訪之勇果，卞壹之風(fēng)檢，陶侃之干局，溫崤之智節(jié)，祖逖之伉慨，郭璞之博奧，賀循之儒素，劉超之貞烈，蔡謨之檢正，謝安之器度，王坦之之風(fēng)格，孔愉之清正，王羲之之高簡，皆庸中佼佼，足稱晉世第一流者，蓋二十人盡之矣。余輩紛紜，皆為錄錄，或一長片技，無當(dāng)于人才；或立偽盜名，難欺夫識者。而浮華相扇，標(biāo)榜為高，私傳節(jié)其美稱，舊史沿其虛譽(yù)。于是高門子弟，悉號清才；世祿衣冠，盡名博學(xué)。穎悟絕人之語，接簡無虛；經(jīng)通濟(jì)物之稱，連篇競出。少年萎化，皆曰圣童；一語驕人，便為名士。甚至匈奴之劉，氏羌之苻姚，皆才悟超群，文辭繼軌，跡其行事，乃桀跖之不如；按其品題，則顏卜之復(fù)出。今舉其眉目，揚(yáng)榷而言。七賢八達(dá)無論矣，若王湛之風(fēng)流，劉恢之簡貴，雅稱領(lǐng)袖，未有殊能。衛(wèi)階杜義之倫，人物雖佳，何與人事？劉疇（附見劉波傳。）韓伯王蒙殷融，雅俗所宗，寂乎無述。而王濟(jì)之傲縱，王澄之狂暴，殷浩之虛合，謝萬之佻率，郗超之奸諂，王忱之輕很，皆亂世無賴，蠢國敗家，而士類相矜，以為標(biāo)準(zhǔn)。至于末造，王殉王謐，以仍世盛名，為風(fēng)流宰輔；而一則呈身于桓氏，一則奉璽于宋朝。王孝伯名譽(yù)冠時，身焉戎首；殷仲堪文章著代，甘結(jié)叛人；使處平治之朝，不過廝養(yǎng)之列。而史家無識，莫究其誣，夸六代之多才，貽千古之笑柄，晉之不競，良可識矣！然宋儒王應(yīng)鱗謂僭號之國十六，而晉敗其一，滅其三，不可以清談議晉，蓋深慨南宋之不振也。道學(xué)盛而事功絕，忠義明而武略衰，不又貽浮華者以口實(shí)哉。（東晉三復(fù)洛陽，再克庸蜀，斬李特，殺苻丕。燕魔姚襄，皆先委摯；李蒙遜，累見通箋。李壽有降號之謀，冉閔有送璽之舉，蓋其國勢猶為強(qiáng)也。）

同治己巳（一八六九）五月二十七日

閱《晉書載記》。錢氏《廿二史孜異》，謂乞伏父子，生長西徼，未習(xí)儒書。而《國仁傳》載其言曰，先人有奪人之心；《乾歸傳》載其言曰，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又曰，孤違蹇叔，以至于此，皆文人緣飾，失其本真。予案自唐以前，人尚華藻，紀(jì)載修飾，大率如此。《載記》中若此等者，不勝凄指。如禿發(fā)兄弟、鮮卑之族；詛渠蒙遜，盧水胡雛，豈嘗知有書史。而烏孤有曰，兼弱攻昧，三者何先？利鹿孤之餞楊桓，有曰：鯤非溟海，無以運(yùn)其軀；鳳非修梧，無以其翼。倀檀之謂楊桓曰：安寢危邦，不思擇木。謂宗敞曰：卿魯子敬之儔；又引《詩》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蒙遜之謂景保曰：昔漢祖困于平城，以婁敬為功；袁紹敗于官渡，而田豐為戮。卿策同二子。又乾歸謂諸將曰：昔曹孟德取袁本初于宮渡，陸伯言摧劉玄德于白帝，皆以權(quán)略取之。其子熾磐有曰：此虜矯矯，所謂有豕白蹄。其臣翟之言曰：昔項羽斬慶子（即卿子冠軍。）以寧楚，胡建戮監(jiān)軍以成功。乞伏曇達(dá)之言曰，昔伯憑險險，卒有滅宗之禍：韓約肆暴，終受覆族之誅。后涼呂超出氏種，而其對姚興之問宗敞，有曰：敞在西土，方魏之陳徐，晉之潘陸，琳瑯出于昆領(lǐng)，明珠生于海頻。若必以地求人，則文命大夏之棄夫，姬昌東夷之檳士。其對呂隆有曰：應(yīng)龍以屈伸為靈，大人以知幾為美；又曰：孫權(quán)屈身于魏，譙周勸主出降。皆動稱古今，屬辭典雅，出于增造，不問可知。然當(dāng)日雖僭亂相仍，而戎夏既混，才辯互出。十六國中，張氏李氏，皆中華士夫，儒雅相尚。段業(yè)為京兆人，博涉史傳，儒素長者，固不必論。而劉淵幼好學(xué)，師事上黨崔游，習(xí)《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史》、《漢》諸子，無不綜覽。劉和好學(xué)夙成，習(xí)《毛詩》、《左氏春秋》、《鄭氏易》，劉聰幼而聰悟好學(xué)，博士朱泛大奇之，年十四，究通經(jīng)史，兼綜百家之言，孫吳兵法，工草隸，善屬文，著《述懷詩》百余篇，賦頌五十余篇。劉宣好學(xué)修絮，師事樂安孫炎，沈精積思，不舍晝夜，好《毛詩》、《左氏傳》。劉曜讀書，志于廣覽，善屬文，工草隸。石弘受經(jīng)于杜嘏，誦律于續(xù)咸，好為文詠。慕容魷尚經(jīng)學(xué)，善天文，為世子時，率國胄受業(yè)于平原劉贊；既即位，勤于講授，學(xué)徒甚盛，至千余人，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誠》十五篇，以教胄子。慕容博觀圖書，有文武干略，雅好文籍，自初即位至末年，講論不倦，覽政之暇，惟與侍臣錯綜義理，凡所著述四十余篇。李流少好學(xué)。李雄聽覽之暇，手不釋卷。李班敬愛儒賢，師何點(diǎn)李釗，又引名士王嘏等以為賓友，每謂融等曰：觀周景王太子晉、魏太子丕、吳太子孫登，文章鑒識，超然卓絕，未嘗不有色。李期聰慧好學(xué)，弱冠能屬文。李壽敏而好學(xué)，少尚禮容，每覽良將賢相建功立事者，未嘗不反覆誦之。苻堅八歲請師就家學(xué)，及長博學(xué)多才藝。苻丕聰慧好學(xué)，博綜經(jīng)史。苻登頗覽書傳。苻融聰辯明慧，下筆成章，談玄論道，雖道安無以出之，耳聞則誦，過目不忘，時人擬之王粲。嘗著《浮圓賦》，壯麗清贍，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賦，臨喪不誄。符胺幼懷遠(yuǎn)操，及為方伯，有若素士，耽玩輕籍，手不釋卷，每談虛語玄，不覺日之將夕。姚襄好學(xué)博通，雅善譚論。姚興講論經(jīng)籍，不以兵難廢業(yè)，時人咸化之。姚泓博學(xué)善談?wù)摚群迷娫仭Ｄ饺輰毝爻缛鍖W(xué)，工談?wù)摚茖傥摹Ｄ饺莸虏┯^群書，多才藝。沮渠蒙遜史亦言其博涉群史，頗曉天文。禿發(fā)雇檀與姚興所使韋宗，論六國縱橫之規(guī)，三家戰(zhàn)爭之略，機(jī)變無窮，辭致清辨，宗出而嘆曰：五經(jīng)之外，冠冕之表，復(fù)自有人。（以上俱見各載記中。趙氏翼廿二史記中僭偽諸君有文學(xué)一條，所采尚未全備。）此皆胡羯氐羌，而史所稱如此，雖或因仍各國私史，未必盡真，然間氣所鍾，以成胡亂，亦有不可概論者。其間立學(xué)養(yǎng)才，所在多有。李雄劉曜魷亻雋苻堅姚興拓跋，尤為專意，或親臨講試，或建壇宮中，雖旦夕小朝，兵弋云擾，而文教之盛，韓勝江東，豈非盜亦有道者歟。

慕容盛與群臣言，詆周公伊尹，而稱借蔡為忠于王室，太甲為至賢之主。佳虜（二字出盛本論。）之言，不足深詰，惟云管蔡言公將不利于孺子，周公當(dāng)明大順之節(jié)，陳誠義以曉群疑，而乃阻兵都邑，擅行誅戮，不臣之罪，彰于海內(nèi)，方諳王《鴟》之時，歸非于主。案以周公居?xùn)|為征商，以我之弗辟，辟為致法，此始于層偽：《孔傳》。若鄭康成《尚書注》固訓(xùn)辟為避，以居?xùn)|為屏居?xùn)|都，《鴟》之時，為救己之官屬。即王肅《尚書注》故與鄭違。亦祗以居?xùn)|為案撿其事。《詩》毛氏《傳》亦僅言甯亡二子，不可毀我周室，未嘗顯言誅戮。而《鴟序》云，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其稱救亂者，即救成王多行誅殺之亂，故鄭《箋》即本序誼而申言之。無阝君《說文》引作我之不辟，訓(xùn)辟為治，治亦非致法誅戮之謂。然則以辟為法，以居?xùn)|為征東，自梅賾以前，并無此說。《隋志》言北上《尚書》惟用鄭注，江南兼行梅氏，乃慕容盛在晉安帝隆安初而所言如此，則知當(dāng)日幽薊間已有行《偽孔傳》者矣。

同治庚午（一八七○）六月二十九日

《晉書》無敘例，故事目不清，累經(jīng)傳刻，分合多誤，間有標(biāo)目錯失者，如八王之類，皆術(shù)晰舉。李雄號成，李壽號漢，并無后蜀之號，而誤稱后蜀；又不列西燕慕容沖，皆轉(zhuǎn)寫之失也。

同治甲戌（一八七四）九月十四日

讀《晉書》、《禮志》、《儒林傳》、《文苑傳》、《隱逸傳》、《藝術(shù)傳》。范長文之與王殉書，辭直氣壯，不畏強(qiáng)御。王彥伯之《釋時論》，情苦思深，微文刺譏，一時之杰出也。永和初之議祧廟，太康初之議王昌前母服制，眾論垃陳，各有據(jù)依，足以徵六朝禮學(xué)。然徐邈謂傳稱毀主升合乎太祖，升者自下之名，不可降尊就卑，其誼最正。故當(dāng)日禮官，亦謂昔周室太祖世遠(yuǎn)，故遷有所歸，今晉廟宣皇為主，而四祖居之，是屈祖就孫，足以折一時之議矣。王昌前母，因地絕于吳，不得往來，故昌父在魏更娶昌母，衛(wèi)恒議謂地絕死絕，誠無異也，宜一如前母，不復(fù)追服。劉卞議謂前妻為元妃，后婦為繼室，數(shù)語皆足以定名分，析是非，而諸人同異紛然，各執(zhí)其說，此則聚訟之積習(xí)，伐異之褊心也。

九月十五日

《晉書》無許詢支遁等傳，名言佳事，刊落甚多。蓋以鳩摩羅什佛圖澄皆有道術(shù)，故入之《藝術(shù)傳》；遁既緇流，而以風(fēng)尚著稱，無類可歸，遂從闕略。然不列詢于《隱逸》，又何說乎？若收許詢，便可附入道林，因及釋道安竺法深慧遠(yuǎn)諸人，標(biāo)舉盛會，亦自可觀，作史者所不當(dāng)遣也。許詢《剡錄》中有傳，集《晉書》、《世說》及《晉陽秋》、《中興書》而成者。

《晉書》、《藝術(shù)傳》有會稽嚴(yán)卿，善卜筮。又韓友受《易》于會稽伍振元。《四王傳》有瑯琊國散騎常侍孫霄上書諫立兇門柏歷。晉時會稽為國，尚未置會稽縣，三人不詳其為何縣人，然志府縣人物者不宜遣之，而自來府志皆失載。《嚴(yán)卿傳》有西郭外獨(dú)母家尋白狗語，予嘗欲仿厲樊榭《東城雜記》之例，撰《城西小志》，如此等者，較厲志為古雋矣。

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