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黃宗羲作《明夷待訪錄》,其《取士篇》曰:“古之取士也寬,其用士也嚴;今之取士也嚴,其用士也寬。古者鄉舉里選,士之有賢能者不患于不知,降而唐宋,其科目不一,士不得與于此,尚可轉而從事于彼,是其取之之寬也,《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日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升之學,日俊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升之司馬,曰進士。司馬論迸士之賢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祿之。”唐之士及第者未便解褐人仕,史部又復試之。宋雖登第人仕,然亦止簿、尉、令,錄榜首才得丞、判,是其用之之嚴也。寬于取則無遺才,嚴于用則無幸進。今也不然,其取士止有科舉一涂,雖使豪杰之士若屈原、董仲舒、司馬相如,楊雄之徒,舍是亦無由而進,取之不謂嚴乎哉?一日茍得,上之列于侍從,下亦置之郡縣,即其黜落而為鄉貢者,終身不復取解,授之以官,用之又何其寬也。嚴于取,則豪杰之老死丘壑者多矣;寬于用,此在位者多不得其人也。流俗之人徒見二百年以來之功名氣節一二出于其中,遂以為科法已善,不必他求。不知科第之內既聚此十百萬人,不應功名氣節之士獨不得入,則是功名氣節之士之得科第,非科第之能得功名氣節之士也。假使探籌,較其長短而取之,行之數百年,則功名氣節之士亦自有出于探籌之中者,寧可謂探籌為取士之善法邪?究竟功名氣節人物不及漢唐遠甚,徒使庸妄之輩充塞天下,豈天之不生才哉,則取之之法非也。我故寬取士之涂,有科舉,有薦舉,有大學,有任子,有郡縣佐,有辟召,有絕學,有上書,而用之之嚴附見焉。”
明初薦辟之法既廢,而科舉之中尤重進士。神宗以來,遂有定例。州縣印官以上中為進士缺,中下為舉人缺,最下乃為貢生缺。舉貢歷官雖至方面,非廣西、云貴不以處之。以此為銓曹一定之格。間有一二舉貢受知于上,拔為卿貳,大僚則必盡力攻之,使至于得罪譴逐,且殺之而后已。于是不由進士出身之人,遂不得不投門戶以自庇。資格與朋黨,二者牢不可破,而國事大壞矣。至于翰林之官,又以清華自處而鄙夷外曹。崇禎中,天子忽用推知考授編檢,而眾口交嘩,有“適從何來,遽集于此”之消。嗚呼,科第不與資格期,而資格之局成;資格不與朋黨期?而朋黨之形立。防微慮始,有國者其為變通之計乎?
大臣子弟
人主設取士之科,以待寒畯,誠不宜使大臣子弟得與其間,以示寵遇之私;而大臣亦不當使其弟子與寒士競進。魏孝文時,于烈為光祿勛卿,其子登引例求進,烈上表請黜落,孝文以為有識之言。雖武夫猶知此義也。唐之中葉,朝政漸非,然一有此事,尚招物議。長慶元年,禮部侍郎錢徽知貢舉,中書舍人李宗閔子婿蘇巢、右補闕楊汝士弟殷士,皆及第,為段文昌所奏,指摘榜內鄭朗等十四人,謂之子弟。穆宗乃內出題目重試,落朗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宗閡劍州刺史,汝士開江令。會昌四年,權知貢舉左仆射王起,奏所放進士有江陵節度使崔元式甥鄭樸、東都留守牛僧儒女婿源重,故相竇易直子緘,監察御史楊收弟嚴,試文合格,物議以子弟非之,敕遣戶部侍郎翰林學士白敏中復試,落下三人,唯放楊嚴一人,大中元年,禮部侍郎魏扶奏:“臣今年所放進士三十三人,其封彥卿、崔琢、鄭延休等三人實有同藝,為時所稱,皆以父兄見居重任,不敢選取。”詔令翰林學士承旨戶部待郎韋琮考覆,敕放及第。大中末、令狐総罷相,其子滈應進士舉。在父未罷相前,拔文解及第,諫議大夫崔垣論滈干撓主司,侮弄文法,請下御史臺推勘,疏留中不出。
后梁開平三年五月,敕禮部所放進士薛鈞是、左司侍郎薛廷珪男,方持省轄,固合避嫌,宜令所司落下。宋開寶元年,權知貢舉王祐摧進士合格者十人,陶穣子邴名在第六。翼日,穣人謝,上謂侍臣曰:“聞穣不能訓子,邴安得登第?”乃命中書復試,邴復登第。因下詔,自今舉人凡關食祿之家,禮部具聞復試。至太宗以往,科額日廣,登用亦驟,而上下斤斤猶守此格,有人主示公而不取者,雍熙二年,宰相李昿之子宗諤、參政呂蒙正之弟蒙亨、鹽鐵使王明之子扶、度支使許仲宣之子待問,舉進士試,皆人等。上曰:“此并世家,與孤寒競進,縱以藝升,人亦謂朕有私。”遂罷之是也。
有人臣守法而自罷者。唐義問用舉者召試秘閣,父介引嫌欠之是也。有子弟恬退而不就者,韓維嘗以進士薦禮部,父億任執政,不就廷試。仁宗患搢紳奔競,諭近臣曰:“恬靜守道者旌耀,則躁求者自當知愧。”于是宰相文彥博等言:“維好古嗜學,安于靜退,乞加甄錄。”召試學士院,辭不赴,除國子監主簿是也而趙屼為御史,上疏言:“治平以前,大臣不敢援置親黨于要涂,子弟多處管庫,甚者不使應科舉。自安石柄國,持內舉不避親之說,始以子雱列侍從,由是循習為常,今宜杜絕其源。”以此為防,猶有若秦檜子熺、孫塤試進士,皆為第一者。至于有明,此法不講。又入仕之涂雖不限出身,然非進士一科不能臍于貴顯。于是宦游子弟攘臂而就功名,三百年來惟聞一山陰王文端子中解元,不令赴會試者,唐宋之風蕩然無存。然則寬人仕之涂,而厲科名之禁,不可不加之意也。
天寶二年,是時海內晏平,選人萬計,命吏部侍郎宋遙、苗晉卿考之。遙與晉卿茍媚朝廷,又無廉潔之操,取舍偷濫,甚為當時所丑。有張奭者,御史中丞倚之子,不辨菽麥,假手為判,特升甲科。會下第者嘗為薊令,以其事白于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祿山恩寵崇盛,謁請無時,因具奏之。帝乃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升第者,十無一二焉。奭手持試紙,竟日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帝大怒,遂貶遙為武當太守,晉卿為安康太守,復貶倚為淮陽大守。詔曰:“庭闈之間,不能訓子;選調之際,乃以托人。士子皆以為戲笑,或托于詩賦諷刺。”考判官禮部郎中裴杅、起居舍人張烜、監察御史宋昱、左拾遺孟朝,皆貶官嶺外。
《石林燕語》曰:“國初,貢舉法未備,公卿子弟多艱于進取,蓋恐其請托也。范果魯公之兄子見知陶穣、竇儀,皆待以甲科。會有言世祿之家不當與寒畯爭科名者,遂不敢就試。李內翰宗諤己過省,以文正為相,因唱名辭疾不敢入,亦被黜。文正罷相,方再登科。天禧后,立法,有官人試不中者皆科私罪,仍限以兩舉。慶歷以來,條令日備。有官人仍別立額,于是進取者始自如矣。”
謝在杭《五雜俎》曰:“宋初進士科,法制稍密,執政子弟多以嫌,不令舉進士,有過省而不敢就殿試者。慶歷中,王伯庸為編排官,其內弟劉原父廷試第一,以嫌,自列降為第二。今制,惟知貢舉典試者宗族不得人,其它諸親不禁也。執政子弟擢上第者相望不絕,顧其公私何如耳。楊用修作狀頭,天下不以為私,與江陵諸子異矣。萬歷癸未,蘇工部浚人闈,取李相公廷機為首卷,二公少同筆硯,至相善也,然蘇取之不以為嫌,李魁天下而人無問言,公也。庚戌之役,湯庶子賓尹素知韓太史敬,拔之高等,而其后議論蜂起,座主門生皆坐褫職。夫韓之才誠高,而湯之取未為失人,但心跡難明,卒至兩敗,亦可惜也,然科場之法自是日益多端矣。”
北卷
今制,科場分南卷、北卷、中卷,此調停之術,而非造就之方。夫北人,自宋時即云:京東西、河北、河東、陜西五路舉人,拙于文辭聲律。況又更金、元之亂,文學一事不及南人久矣。今南人教小學,先令屬對,猶是唐宋以來相傳舊法,北人全不為此,故求其習比偶、調平仄者,千室之邑幾無一二人。而八股之外,一無所通者,比比也。愚幼時《四書》本經俱讀全注。后見庸師應生,欲速其成,多為刪抹,而北方則有全不讀者。欲令如前代之人,參伍諸家之注疏而通其得失,固數百年不得一人,且不知《十二經》注疏為何物也。間有一、二、五經刻本,亦多脫文誤字,而人亦不能辨,此古書善本絕不至于北方,而蔡虛齋、林次崖諸經學訓詁之儒皆出于南方也。故今日北方有二患:一曰地荒,二曰人荒。非大有為之君作而新之,不免于“無田甫田,維善驕驕”之嘆也。
漢成帝元延元年七月,詔內郡國,舉方正能直言極諫者各一人;北邊二十二郡,舉勇猛知兵法者各一人。此古人因地取才,而不限以一科之法也。宋敏求嘗建言:“河北、陜西、河東士子,性樸茂而辭藻不工,故登第者少,請令轉運使擇薦有行藝材武者特官之。使人材參用,而士有可進之路。”其亦漢人之意也與?
糊名
國家設科之意,本以求才。今之立法則專以防好為主,如彌封、謄錄一切之制是也。考之唐初,吏部試選,人皆糊名,令學士考判。武后以為非委任之方,罷之。貞元中,陸贄知貢舉,訪士之有才行者于翰林學士梁肅,肅曰:“崔群雖少年,他日必至公輔。”果如其言。太和初,禮部侍郎崔郾試迸士東都,吳武陵出杜牧所賦《阿房宮辭》,請以第一人處之,傳》,此知其賢而進之也。張昌齡舉進士,與王公治齊名,皆為考功員外郎王師旦所絀。太宗問其故,對曰:“昌齡等華而少實,其文浮靡,非令器也。取之則后生勸慕,亂陛下風雅。”帝然之。溫庭筠苦心硯席,尤長于詩賦。初舉進士,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誠、令狐滈之徒,相與蒱飲,酣醉終日。由是累年不第。羅隱有詩名,尤長于詠史,然多譏諷,以故不中第。此知其不可而退之也。《宋史·陳彭年傳》言:“景德中,彭年與晁迥同知貢舉,請令有司詳定考試條式。真宗命彭年與戚綸參定,多革舊制,專務防閑。其所取者不復選擇文行,止較一日之藝,雖杜絕請托,然置甲等者或非人望。”《宋白傳》言:“初,陳彭年舉進士,輕俊,喜謗主司。白知貢舉,惡其為人,黜落之,彭年憾焉。后居近待,為貢舉條制,多所關防,蓋為白設也。”《山堂考索》同。蓋昔之取士,雖程其一日之文,亦參之以平生之行,而鄉評士論一皆達于朝廷。故《王旦傳》言:“翰林學士陳彭年,呈政府科場條目,旦投之地,曰:‘內翰得官幾日,乃欲隔截天下進士!’彭年皇恐而退。”而范仲淹、蘇頌之議,并欲罷彌封、謄錄之法,使有司考其素行,以漸復兩漢選舉之舊。夫以彭年一人之私,而遵之為數百年之成法,無怪乎繁文日密,而人材日衰。后之人主非有重門洞開之心胸,不能起而更張之矣。《冊府元龜》“唐憲宗元和二年十二月,敕自今以后,州府所送進士,如跡涉疏狂,兼虧禮教,或曾為官司科罰,或曾任州府小使一事,不合人清流者,雖薄有詞藝,并不得申送。如舉送以后事發,長吏停見任及已停替者殿二年,本試官及司功官并貶降。”是進一不肖之人,考試之官皆有責焉。今則藉口于糊名,而曰:“吾衡其文,無由知其人也。”是教之崇敗行之人而代為之追其罪也。
《容齋四筆》曰:“唐世科舉之柄,顓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為之薦達,謂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譏議,多公而審,亦或脅于權勢,或撓于親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賢者臨之,則不然。未引試之前,其去取高下固已定于胸中矣。韓文公《與詞部陸員外書》曰:‘執事之與司貢士者相知誠深矣,彼之所望于執事、執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謂至而無問矣。彼之職在乎得人,執事之志在乎迸賢。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謂兩得。愈之知者有侯喜、侯云長、劉述古、韋群玉此四者皆可以當首薦而極論者,期于有成而后止可也。沈杞、張宏。尉遲汾、李紳、張后馀、李翊,皆出群之才,與之足以收人望而得才實。主司廣求焉,則以告之可也。往者陸相公司貢士,愈時幸在得中,所與及第者皆赫然有聲。原其所以,亦由梁補闕肅、王郎中礎佐之,梁舉八人無有失者,其馀則王皆與謀焉。陸相待王與梁如此不疑也,至今以為美談。”此書在集中不注歲月。按《摭言》云:“貞元十八年,權德輿主文,陸慘員外通榜,韓文公薦十人于傪,權公凡三榜,共放六人,徐不出五年內皆捷。”以《登科記》考之,貞元十八年,德輿以中書舍人知舉,放進士二十三人,尉遲汾、侯云長、韋紓、沈妃、李翊登第。十九年,以禮部侍郎放二十人,侯喜登第。永貞元年,放二十九人,劉述古登第。通三榜,共七十二人,而韓所薦者預其七。元和元年,崔邠下放李紳。三年,又放張后馀、張弘。皆與《摭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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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李揆傳》“乾元初,兼禮部侍郎,言主司取士,多不考實,徒峻其堤防,索其書策。殊不知藝不至者,居文史之囿,亦不能搞辭,深昧求賢之意也。及試進士,請于庭中設《五經》諸史及《切韻》本于床,引貢生謂之曰:‘大國選士,但務得才,經籍在此,請恣尋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