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之春秋
《春秋》不始于隱公。晉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蓋必起自伯禽之封,以洎于中世。當周之盛,朝覲會同征伐之事皆在焉,故曰:周禮而成之者,古之良史也。自隱公以下,世道衰微,史失其官,于是孔子懼而修之,自惠公以上之文無所改焉,所謂“述而不作”者也。自隱公以下,則孔子以己意修之,所謂“作春秋”也。然則自惠公以上之《春秋》,固夫子所善而從之者也,惜乎其書之不存也。
春秋闕疑之書
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史之闕文,圣人不敢益也。《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朔與日,官失之也。”以圣人之明,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豈難考歷布算以補其闕,而夫子不敢也,況于史文之誤而無從取正者乎,況于列國之事得之傳聞不登于史策者乎。左氏之書,成之者非一人,錄之者非一世,可謂富矣,而夫子當時未必見也。史之所不書,則雖圣人有所不知焉者。且春秋,魯國之史也,即使歷聘之余,必聞其政,遂可以百二十國之寶書增入本國之記注乎。若乃改葬惠公之類,不書者,舊史之所無也。曹大夫、宋大夫、司馬、司城之不名者,闕也。鄭伯髡頑、楚子麋、齊侯陽生之實弒而書卒者,傳聞不勝簡書,是以從舊史之文也。左氏出于獲麟之后,網羅浩博,實夫子之所未見。乃后之儒者似謂已有此書,夫子據而筆削之。即左氏之解經,于所不合者亦多曲為之說;而經生之論遂以圣人所不知為諱。是以新說愈多,而是非靡定。故今人學《春秋》之言皆郢書燕說,而夫子之不能逆料者也。子不云乎:“多聞闕疑,慎言其余。”豈特告子張乎,修《春秋》之法亦不過此。
《春秋》因魯史而修者也,《左氏傳》采列國之史而作者也。故所書晉事,自文公主夏盟,政交于中國,則以列國之史參之,而一從周正,自惠公以前,則間用夏正。其不出于一人明矣。其謂趓仲子為子氏,未薨;平王崩,為赴以庚戌;陳侯鮑卒,為再赴:似皆揣摩而為之說。
三正
三正之名,見于《甘誓》。蘇氏以為自舜以前必有以建子、建丑為正者,其來尚矣。《微子之命》曰:“統承先王,修其禮物。”是知杞用夏正,宋用殷正,若朝覲會同則用周之正朔,其于本國自用其先王之正朔也。獨是晉為姬姓之國,而用夏正則不可解。
杜預《春秋》后序曰:“晉太康中,汲縣人發其界內舊冢,得古書,皆簡編科斗文字。記晉國,起自殤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莊伯。莊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魯隱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為歲首編年。”今考《春秋》僖公五年,晉侯殺其世子申生,經書“春”,而傳在上年之十二月。十年,里克弒其君卓,經書“正月”,而傳在上年之十一月。十一年,晉殺其大夫鄭父,經書“春”,而傳在上年之冬。十五年,晉侯及秦伯戰于韓,獲晉侯,經書“十有一月壬戌”,而傳則為九月壬戌。經傳之文或從夏正,或從周正,所以錯互如此。與《史記》漢元年冬十月,五星聚東井,乃秋七月之誤正同。僖公五年十二月丙子朔,虢公丑奔京師,而卜偃對獻公,以為九月十月之交。襄公三十年,絳縣老人言:“臣生之歲,正月甲子朔。”以《長歷》推之,為魯文公十一年三月甲子朔。此又晉人用夏正之見于傳者也。
《僖公二十四年》:“冬,晉侯夷吾卒。”杜氏注:“文公定位而后告。”夫不告文公之入,而告惠公之薨,以上年之事為今年之事。新君入國之日,反為舊君即世之年,非人情也。疑此經乃錯簡,當在二十三年之冬。傳曰:“九月,晉惠公卒。”晉之九月,周之冬也。
《隱公六年》:“冬,宋人取長葛。”傳作“秋”。劉原父曰:“《左氏》日月與經不同者,丘明作書雜取當時諸侯史策之文,其用三正參差不一,往往而迷。故經所云‘冬’,傳謂之‘秋’也。考宋用殷正,則建酉之月,周以為冬,宋以為秋矣。”
《桓公七年》:“夏,谷伯綏來朝,鄧侯吾離來朝。”傳作“春”。劉原父曰:“傳所據者以夏正紀時也。”
《文公十六年》:“齊公子商人弒其君舍。”經在九月,傳作七月。
《隱公三年》:“夏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若以為周正,則麥禾皆未熟。《四年》:“秋,諸侯之師敗鄭徒兵,取其禾而還。”亦在九月之上,是夏正六月,禾亦未熟。注云:“取者,蓋芟踐之。”終是可疑。按傳中雜取三正,多有錯誤。左氏雖發其例于隱之元年,曰“春王周正月”,而間有失于改定者。文多事繁,固著書之君子所不能免也。
閏月
《左氏傳·文公元年》:“于是閏三月,非禮也。”《襄公二十七年》:“十一月乙亥朔,日有食之。辰在申,司歷過也,再失閏矣。”《哀公十二年》:“冬十二月,螽。仲尼曰:‘今火猶西流,司歷過也。’”并是魯歷。春秋時,各國之歷亦自有不同者,經特據魯歷書之耳。《成公十八年》:“春王正月,晉殺其大夫胥童。”傳在上年閏月。《哀公十六年》:“春王正月己卯,衛世子蒯聵自戚入于衛,衛侯輒來奔。”傳在上年閏月。皆魯失閏之證。杜以為從告,非也。
《史記》:“周襄王二十六年閏三月,而《春秋》非之。”則以魯歷為周歷,非也。平王東遷以后,周朔之不頒久矣,故《漢書·律歷志》六歷有黃帝、顓頊、夏、殷、周及魯歷,其于左氏之言失閏,皆謂魯歷。蓋本劉歆之說。
王正月
《廣川書跋》載《晉姜鼎銘》曰:“惟王十月乙亥。”而論之曰:“圣人作《春秋》,于歲首則書王說者,謂謹始以正端。今晉人作鼎而曰‘王十月’,是當時諸侯皆以尊王正為法,不獨魯也。”李夢陽言:“今人往往有得秦權者,亦有‘王正月’字。以是觀之,《春秋》‘王正月’,必魯史本文也。言王者,所以別于夏、殷,并無他義。劉原父以‘王’之一字為圣人新意,非也。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亦于此見之。”
趙伯循曰:“天子常以今年冬班明年正朔于諸侯,諸侯受之,每月奉月朔甲子以告于廟,所謂稟正朔也,故曰王正月。”
《左氏傳》曰:“元年春,王周正月。”此古人解經之善,后人辨之累數百千言而未明者,傳以一字盡之矣。
未為天子,則雖建子而不敢謂之“正”,《武成》“惟一月壬辰”是也。已為天子,則謂之“正”,而復加“王”以別于夏、殷,《春秋》“王正月”是也。
春秋時月并書
《春秋》時月并書,于古未之見。考之《尚書》,如《泰誓》:“十有三年春,大會于孟津。”《金縢》:“秋,大熟,未獲。”言時則不言月。《伊訓》:“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太甲》中:“惟三祀十有二月朔。”《武成》:“惟一月壬辰。”《康誥》:“惟三月哉生魄。”《召誥》:“三月惟丙午杅。”《多士》:“惟三月。”《多方》:“惟五月丁亥。”《顧命》:“惟四月哉生魄。”《畢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杅。”言月則不言時。其他鐘鼎古文多如此。《春秋》獨并舉時月者,以其為編年之史,有時有月有日,多是義例所存,不容于闕一也。
建子之月而書春,此周人謂之春矣。《后漢書·陳寵傳》曰:“天正建子,周以為春。”元熊朋來《五經說》曰:“陽生于子即為春,陰生于午即為秋,此之謂天統。”
謂一為元
楊龜山《答胡康侯書》曰:“蒙錄示《春秋》第一段義,所謂‘元’者,仁也;仁,人心也。《春秋》深明其用,當自貴者始,故治國先正其心。其說似太支離矣,恐改元初無此意。三代正朔,如忠質文之尚,循環無端,不可增損也。斗綱之端,連貫營室,織女之紀,指牽牛之初,以紀日月,故曰星紀。五星起其初,日月起其中,其時為冬至,其辰為丑。三代各據一統,明三統常合,而迭為首周環,五行之道也。周據天統,以時言也;商據地統,以辰言也;夏據人統,以人事言也。故三代之時,惟夏為正。謂《春秋》以周正紀事是也,正朔必自天子出,改正朔,恐圣人不為也。若謂以夏時冠月,如《定公元年》:‘冬十月,隕霜殺菽。’若以夏時言之,則十月隕霜,乃其時也,不足為異。周十月,乃夏之八月,若以夏時冠月,當曰‘秋十月’也。”
《五代史·漢本紀》論曰:“人君即位稱元年,常事爾,孔子未修《春秋》其前固已如此。雖暴君婚主、妄庸之史,其記事先后遠近,莫不以歲月一、二數之,乃理之自然也,其謂一為“元”,蓋古人之語爾。及后世曲學之士,始謂孔子書‘元年’為《春秋》大法,遂以改元為重事。”徐無黨注曰:“古謂歲之一月亦不云一而曰‘正月’,《國語》言六呂曰‘元閑大呂’,《周易》列六爻曰‘初九’,大抵古人言數多不云‘一’,不獨謂年為‘元’也。”呂伯恭《春秋講義》曰:“命日以‘元’,《虞典》也。命祀以‘元’,《商訓》也。年紀日辰之首其謂之元,蓋已久矣,豈孔子作《春秋》而始名之哉。說《春秋》者乃言《春秋》謂一為‘元’,殆欲深求經旨,而反淺之也。”
改月
三代改月之證,見于《白虎通》所引《尚書大傳》之言甚明。其言曰:“夏以孟春月為正,殷以季冬月為正,周以仲冬月為正。夏以十三月為正,色尚黑,以平旦為朔。殷以十二月為正,色尚白,以雞鳴為朔。周以十一月為正,色尚赤,以夜半為朔。不以二月后為正者,萬物不齊,莫適所統,故必以三微之月也。周以十一月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一月矣。殷以十二月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二月矣。夏以十三月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三月矣。”氏引《伊訓》、《太甲》“十有二月”之文以為商人不改月之證,與孔傳不合,亦未有明據。
胡氏又引秦人以亥為正,不改時月為證,則不然。《漢書·高帝紀》“春正月”注,師古曰:“凡此諸月號皆太初正歷之后記事者追改之,非當時本稱也。”以十月為歲首,即謂十月為正月。今此真正月,當時謂之四月耳。他皆類此。《叔孫通傳》:“諸侯群臣朝十月。”師古曰:“漢時尚以十月為正月,故行朝歲之禮,史家追書十月。”
天王
《尚書》之文但稱“王”,《春秋》則曰“天王”,以當時楚、吳、徐、越皆僣稱王,故加“天”以別之也。趙子曰:“稱天王,以表無二尊”是也。
邾儀父
邾儀父之稱字者,附庸之君無爵可稱,若直書其名,又非所以待鄰國之君也,故字之。卑于子男,而進于蠻夷之國,與蕭叔朝公同一例也。《左氏》曰“貴之”,《公羊》曰“褒之”,非矣。
邾儀父稱字,附庸之君也。囗犁來來朝稱名,下矣。介葛盧來不言朝,又下矣。白狄來,略其君之名,又下矣。
仲子
《隱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唅來歸惠公仲子之趓。”曰惠公仲子者,惠公之母仲子也。《文公九年》:“冬,秦人來歸僖公成風之襚。”曰僖公成風者,僖公之母成風也。仲子者何?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也。”此說得之。《左氏》以為桓公之母;桓未立,而以夫人之禮尊其母,又未薨而趓,皆遠于人情,不可信。所以然者,以魯有兩仲子:孝公之妾,一仲子;惠公之妾,又一仲子,而隱之夫人又是子氏。二傳所聞不同,故有紛紛之說。
此亦《魯史》原文,蓋魯有兩仲子,不得不稱之曰惠公仲子也。考仲子之宮不言惠公者,承上文而略其辭也。
《釋例》曰:“婦人無外行,于禮當系夫之謚,以明所屬。”如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是也。妾不得體君,不得已而系之子。仲子系惠公而不得,系于孝公;成風系僖公而不得,系于莊公,抑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者矣。
《春秋》十二公,夫人之見于經者:桓夫人文姜,莊夫人哀姜,僖夫人聲姜,宣夫人穆姜,成夫人齊姜,皆書薨書葬。文夫人出姜不書薨、葬。隱夫人子氏書薨不書葬。昭夫人孟子變薨言卒,不書葬,不稱夫人。其妾母之見于經者,僖母成風,宣母敬贏,襄母定姒,昭母齊歸,皆書薨書葬,稱夫人小君。惟哀母定姒變薨言卒,不稱夫人小君。其他若隱母聲子、桓母仲子、閔母叔姜,皆不見于經。定母則經傳皆闕。而所謂惠公仲子者,惠公之母也。
二年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谷梁傳》:“夫人者,隱公之妻也。”卒而不書葬,夫人之義,從君者也。《春秋》之例,葬君則書,葬君之母則書,葬妻則不書,所以別禮之輕重也。隱見存而夫人薨,故葬不書。注謂“隱弒賊不討,故不書”者非。
成風敬嬴
成風、敬嬴、定姒,齊歸之,書“夫人”,書“小君”,何也?邦人稱之,舊史書之,夫子焉得而貶之。在后世則秦芊氏、漢薄氏之稱太后也,直書而失自見矣。定姒書“葬”,而不書“夫人”、“小君”,哀未君也。孟子則并不書葬,不成喪也。
君氏卒
君氏卒,以定公十五年姒氏卒例之,從《左氏》為是。不言子氏者,子氏非一,故系之君以為別,猶仲子之系惠公也。若天子之卿,則當舉其名,不但言氏也。
或疑君氏之名別無所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左師見夫人之步馬者,問之,對曰:‘君夫人氏也。’”蓋當時有此稱。然則去其“夫人”,即為“君氏”矣。
夫人子氏,隱之妻,嫡也,故書薨。君氏,隱之母,惠公之繼室,妾也,故書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