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謂學詩如學禪,學禪惟在妙悟,自是不刊之論,凡門弟子來請益,輒以此語之。惟嚴氏以臨濟、曹洞及聲聞辟支果等說為解,則懸擬玄空,故不免后人訾議。余謂讀古人詩,當窺得古人神味意趣,雖相去千載,而讀時覺古人所言如我所欲言,古人之心如我之心也。由此悟入,胸襟吐屬,自然超妙。否則搖唇插齒,是讀死書耳,終其身在門外也。余又譬以學書,謂亦惟能悟,含毫時方得古人神態。若僅於間架形體間求之,正退之所謂“不得其心而逐其跡”也,象而已矣。
古風至不易為,余前《詩話》已論之矣。弟子問:“如何能使音韻節族、抑揚抗墜無不諧合?”余應之曰:“除讀之爛熟,無他法。讀時神欲王、興欲仙,自按其聲之疾徐高下而諷吟之,則得之矣。試辨漢魏樂府有漢魏樂府之音節,李杜與韓白不同,蘇與黃不同,楊與范陸又不同。此中奧妙,但能心領神會,而不可以言傳也。”
松江沈思齊先生惟賢長於詞,然詩學亦深,於杜尤有心得。常教人讀老杜《贈王郎司直短歌行》,以謂篇輻雖短,而移宮換征,變化已臻其極,熟讀之,於古詩音節思過半矣。此孫子再壬得於思翁而以告我者。思翁以避兵寓於滬,與我邑人士時相遇,遇必談詩。又論五言古不宜轉韻。再壬云:“惜思翁不久下世,曾未叩其所以然之故,以為憾。”
杜韓七言古平韻,其上句有不必用韻而用韻者,此以平接平,取其聲之高亢,然大抵在同一韻內。惟《哀王孫》之“問之不肯道姓名”、“昨夜東風吹血腥”,通篇皆“虞”韻而忽插入“庚、青”;《赤藤杖》之“又云羲和操火鞭”,通篇皆“四支”而忽插入”一先”,尤不平凡。蓋古體首重音節,所謂“商征響高,宮羽聲下,廉肉相準,皎然可分”是也。又杜詩《曲江》三章及《短歌行贈王司直》等,皆用單句煞筆,此法惟杜有之。總之,音聲之妙,變化無端,在讀者自悟。否則樵吟牧唱,等之短笛無腔,其不為大雅所訕笑乎?
曩石遣老人與余論詩書云:“詩有驚人語,難;又能妥帖無病,更難。”余謂總脫不出一個“穩”字。子美:“新詩句句好,應任老夫傳。”“句句好”者,句句穩也,穩則傳矣。又云:“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可見詩句能穩,大非易境。古人為詩,由不穩而漸漸至於至穩,今人好自矜奇,落筆便不求穩,又何能造乎穩之境哉!老人又云:“鄙人論詩,先求不習見,又須不落纖小。”此亦學詩者所當知之者也。
曩時至滬輒為閱肆之游,曾得《元氏長慶集》,攜歸,閣庋之幾三十年。中間雖時一翻閱,然屢讀屢廢。至去歲,乃始卒業。為學之疏,一至於此。世所傳元白詩名相埒,然樂府歌行等作,元不逮白遠甚,惟近體格律略相似耳。大抵白條直,元奧澀;白剿凈,元繁碎;白詩空靈,元詩平鈍,天分不同也。書為萬歷間松江馬氏所刻,凡為詩二十六卷、文三十四卷,全書墨筆評點,去取多不當,且句讀多誤,不知出誰何手筆。
孟山人詩格則高矣,然其病使人不讀書而空談神韻。至義山則書卷縱橫,組纂華縟,讀之自然令人動勤學之念。
義山《無題》等作,必有所寄托而為,以不敢顯指,故隱約其辭,大要不離屈宋“美人香草”之旨。其詠史亦然。讀義山詩,正當以意逆志可也。如《富平侯》一首,不過寫一當時勛貴驕淫之態,而注者必欲牽涉漢成故事,以為為唐敬宗而作,不太穿鑿傳會乎?
昔人以高青邱詩比之董香光書,謂其軟熟而無骨也。余謂詩太熟則近於俗矣。
淵明詩:“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晉熊遠云:“叔向不虧,法於孔懷。”退之云:“豈謂貽厥無基址。”“友于”、“孔懷”謂兄弟,“貽厥”謂子孫,皆歇后語也。至山谷則云:“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二句皆歇一“酒”字,雖巧而近於戲矣。
韓愈《雉朝飛操》:“隨飛隨啄群雌粥。”“粥”,俗皆作本字讀,非也。《夏小正》:“雞孚粥。”注:“粥音育,言雞抱卵育子之時也。”“群雌粥”,“粥”者,正狀其但有抱卵育子之能耳。《禮記》:“儒行粥粥,若無能也。”疏:“粥粥,柔弱專愚之貌。羊六反,音育。”俗亦讀為之六反,誤。
“馨款”,“嘆”字苦愛切,音慨。又去冀切,音器。而柯山詩押在“二十五宥”,讀如寇音之轉也。“蝗”字,平仄皆通。而蘇子美云:“蠻夷殺郡將,蝗蝻食民田。”“蝻”亦仄讀。
“詩福”二字,創見於譚友夏《南北游草·序》,前人未曾拈出,然有至理。其言曰:“詩之成也,有詩才,有詩情,又有詩福。使非有詩福,則在人即為厭倦,而在天即為消沈。君苗之硯,以福少而焚;應劉之友,以福盡而亡。求才與情之無所不暢,亦不可得也。夫人世浮膏俗焰,亦必擇一福人畀之,而況多取造化精華之氣,又奪人士筆墨之權,寧渠無福乎?”后來隨園亦謂“得好句須要福分”,與友夏意差近。
嶺南金子才大令(保權),頃以王君巨川之介以書抵余,并郵寄其所著《周甲詩紀》、《七十自述詩》等來。蓋仿嶺南詩人張西山《周甲閑談》之例,而譜為韻言。平生出處,大略見之。子才舉光緒乙酉順天鄉試,清末民國初,歷官江左、右州縣凡十年。所交如劉潤琴(霖春)、夏午詒(壽田)、商藻亭(衍鋈)等,皆遜清遣老。退休后,息影海濱,時與陳尚書庸叟唱和。其詩大抵以天趣為歸,不立畦畛,如云:“憂來難遣渾疑病,客久忘歸便是家”、“閑坐閉門無個事,春寒靜對水仙花”。又“一抹夕陽來漢口,半江春水接吳頭”,與唐人“漢口夕陽,洞庭春水”一聯同妙。
子才祖籍遼寧,時歸省墓。迨東省淪陷,有詩云:“百年桑梓幾經過,一夕風云付逝波。渤海潮聲榆塞雪,那堪回首舊山河。”麥秀黍離,不足喻其悲慨。
日本人多喜為詩。有水島剛太郎者,愿列弟子行,抱其詩來質正。錄其《雜句》,云:“太湖水清吳山長,蘇杭秋色總凄涼。江邊雁落日將沒,翹首碧云非故鄉。”“日向太平城畔游,秋風踏葉上高樓。長征既病川途遠,拔劍四顧心悠悠。”二詩平仄雖不盡諧,然音節自古勁。日人詩大都類此。水島字子云,自言生於舞鶴城山陰鄉,別號橘香軒木奴,以其祖善種橘也。又言日本中學生鮮有不讀唐詩者,惟大都歌以舞劍,故所讀以樂府《出塞》等詩居多。因抽佩刀起舞,歌“黃河遠上”一絕,蔚跛有容。日人每以武士道夸人,於此可見。
水島君又錄其國人藤井竹外《謁南朝皇陵》云:“古陵松柏吠天飚,古寺探春春寂寥。眉雪老僧時止帚,落花風裹說南朝。”“吠”字奇,惟日本詩人敢下此字。按元初,日本北條氏掌權。元末北條衰亂,國亦分南北,戰爭不息。厥后,南朝敗亡。藤井,孝明時代人,在中國則為道咸間也。又廣瀨淡窗《桂林莊雜詠示諸生》云:“休道他鄉多苦辛,及門有友自相親。柴扉出曉霜如雪,君汲川流我拾薪。”廣瀨,儒者也,亦百余年前人物。
昆山方惟一先生,於癸酉秋歸道山。其詩,余前詩話已略載之。頃其門下士陸君安欽復鈔示其遺詩數首。《癸亥端午寓瞻園即事》云:“新篁已礙尋詩徑,亂木紛披賭酒臺。歲歲荒園當此日,何曾懷抱向天開。”“曉霧冥冥欲化煙,何堪垂白對山川。獨余花事渾如昔,不遣流光負一年。”二詩蒼涼沈郁,所謂“對此茫茫,百端交集”矣。《乙丑長夏酒后錄舊作書扇》云:“神女由來天上多,驚鴻何處托微波。陳思空有千年夢,凄惻纏綿續《九歌》。”“霜落秋空氣不豪,四山月黑亂蛩號。深宵被酒中庭起,仰視星辰俯寶刀。”“欲御瑤琴花下彈,積陰天末滯春寒。石崖齒齒泉流澀,空憶美人雙玉盤。”此老平生倔強,讀此可想見其憤時嫉俗之概。《壽沈愛蒼》云:“海上濤園系我思,華纓朱組少年時。身經憂患將成佛,老去功名剩有詩。孤抱入秋蕩肝鬲,一尊相屬皓須眉。河山未盡兵戈劫,欲共遺黎茹玉芝。”“少日讀公《小園賦》,明珠仙露自華清。一從長大游京洛,猶見風流屬老成。北闕衣冠隨物改,東皋杖履自春生。莫言庾信傷遲暮,三月江南正聽鶯。”應酬詩,不落套便是本領。次首一氣卷舒,老杜往往有此格。
安欽居珠里之井亭,懷鉛握槧數十年,彈精教育。有《玉樹臨風館詩鈔》。余最愛其《書感》一聯,云:“乾坤此日難為客,風雨明朝又送春。”以為讀之令人惘惘也。又“潮音秋后小,山氣晚來佳”,的是秋晚登潮音合風景。安欽名文明,昆山縣學生。
練塘曹漱石先生家鼎舊元和諸生也,詩學隨園。頃其哲嗣修倫寄示其《東庵遣稿》一小冊,錄其《靜坐后作》,云:“斜陽照山暝,飛鳥識巢歸。寂寂云深處,幽人自掩扉。”《書齋閑詠》云:“客來每在斜陽裹,端的人間重晚晴。”《詠虞美人》云:“至今秋雨懷西楚,猶為重瞳濕淚痕。”《白菊》云:“倘教移向江邊種,應有蘆花拜下風。”又“山如舊雨曾相識,花值新晴倍可憐”、“狂似次公猶好飲,賢如原憲不妨貧”、“交從淡處尋知己,言到忠時怕忤人”,皆佳。
東庵沒於辛巳,嘗為《亂離吟》三十首,中云:“大風忽起屋吹茅,入竹群童任笑嘲。略緩牽蘿殊得計,臥看涼月下堂坳。”流離顛沛中整暇乃爾,真堪破涕為笑。
“畦菜瓢兒碧,籬花蟹爪黃”,練塘蔣信之句也。眼前景物,隨手拈出,與唐人”尊菜銀絲滑,鱸魚雪片肥”同妙。
王子巨川出其新詩郵以示余,翻閱之,詩中奇句頗多,知其近日祈向長江也。余賞其“云陰行地疾,草勢入園寬”十字,以為如“流星疏木,走月逆行云”則奇而失之險矣。巨川家居上海之引翔鎮夏屋渠,渠花木掩映,事變后毀於兵火,因賃居租界。四五年來,租界屋食供具騰踴無已,“長安居,大不易”,誦其“琴書堆疊無多地,魚肉零星不滿廚”句,為之慨嘆。
又《次韻書感示欣夫、蒙安》云:“平生閱世剩柔腸,既愛無聞亦自強。勘字每憑毛斧季,征歌偶顧《杜韋娘》。風微魚虎頻窺沼,雨過蝸牛競篆墻。拈得個兒梅子吃,卻愁酸與病牙妨。”一結甚趣。巨川詩喜用子部雜家之語,此詩步韻至六七疊,運典多新穎。余技癢,因懷引翔舊游,次其韻為俳體卻寄,云:“廿年舊夢蕩回腸,酒壘詩壇各逞強。影戲看繃《黑媽媽》,彈詞聽唱《白娘娘》。妖言忽報天鳴鼓,異事訛傳鬼打墻。今日短歌歌倡仄,羝藩何處不相妨。”“《黑媽媽》”,宋時影戲名,見曲園詩注。
亂后生理愈艱,學殖益落,承故鄉諸子時時投詩存問,彌足感也。鄒君志孟(文輿)云:“聞道江南獨沈郎,(張南通有此語)騷壇樹幟孰相當。家移濠上琴書潤,案近花前筆硯香。百代文章宗永叔,一編《詩話》繼漁洋。即今滄海橫流日,風雅扶持賴不亡。”修倫云:“記坐春風我最先,別來廿載亦華顛。支撐傲骨羞隨俗,息宴虛齋學坐禪。海內傳烽驚此日,花時撰杖話當年。擬探濠上舂消息,為獻新詩第一篇。”
漢邴原值黃巾之亂,當時與原游者,如陳留韓子助、汝南范孟博輩,多以米肉相送,可見衰世文士顛連鯖貧之糧,雖古賢人不能卻。余交游中如曹君安中、金君昌南等,咸扶危拯困,有古任俠風。而安中又有詩寄懷,云:“歌喉一串價三千,亂世文章不值錢。終日嗟吁牛馬走,任呼將伯有誰憐。”又云:“西風怒吼炊煙散,正是詩人畫餅時。”誦之為之下淚。曹君喜談清代掌故人物,於《東華錄》、《先正事略》等書,披覽尤熟。
癸未春,畏生招其友松江朱雅田飲,因得於酒家相捻。朱君言談鋒發,評隋當代人物具有見地。別后奇示其詩,并辱以長歌為贈,學梅村體,以推崇過當,不敢率錄。錄其《秋末賦懷》一律,云:“十載言歸尚未歸,剩將淚眼吊斜暉。天涯身世蒼茫感,亂后家山夢寐非。北雁已隨秋共老,西風那管客無衣。年來事事增惆悵,不獨滄江負釣磯。”一結殊有味外味。
古人紀事、紀游之什,輒假風光物色點綴一二語,使讀者知某詩為某時月所為。如子美《蜀相祠堂》則云“映階碧草”、“隔葉黃鵬”。義山《過伊仆射舊宅》則云“殘菊露”、“敗荷風”。其他不勝枚舉。頃見邱子紹先(家梁)《返鄉》一律云:“劫余庭院莽蒿萊,六載蓬飄此一回。風景不殊城郭異,霜華初肅管弦哀。喜從舊雨清尊聚,愁見高堂白發催。三戶猶聞興楚社,西風回首獨登臺。”詩中“霜”、“風”等字為余所改竄,原本詩固佳,余嫌其通首不見時令耳。紹先居縣治西,韶年好學,能繪事,工書,后起之裴秀也。事變后,流寓滬濱。今冬旋里,執弟子禮,出其詩數十篇見示,皆斐然可觀。《題南匯奚鐵棠憶梅圖》云:“海國蒼茫感歲殘,故園花發雪漫漫。披圖今日添惆悵,念破家山念別鸞。”“金徽譜入悼亡詞,雪虐風饕日暮時。和靖年來蕭瑟甚,孤山愁絕對空枝。”自注:“吳夫人名梅,時下世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