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禮部侍郎楊度擢翊上第,屏居間歲。柳氏謂翊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
豈宜以濯浣之賤,稽采蘭之美乎?“翊由是省家于清池。
歲余乏食,鬻妝具以自給。天寶末,盜覆二京,士女奔駭。柳氏以艷獨異,且懼不免,乃剪發毀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平廬節度淄青,素藉翊名,請為書記。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題之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凄惻,答之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無何,有蕃將沙吒利者,初立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覲,翊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所止,嘆想不已。偶于龍首岡,見蒼頭以駮牛駕輜軿,從兩女奴。翊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遂永訣,愿置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于驚塵。翊大不勝情。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翊。翊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凄咽。有虞侯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
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佩雙鞬,從一騎,徑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
仆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忽而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嘆。
柳氏與翊執手涕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翊、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為事,俊乃能爾乎?”
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勛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兇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兇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于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翊,沙吒利賜錢二百萬。柳氏歸翊。翊后累遷至中書舍人。
桂華按《涇林雜記》:唐伯虎名寅,字子畏,才高氣雄,藐視一世,而落拓不羈,弗修邊幅,每遇花酒會心處,輒忘形海其詩畫特為時珍重。錫山華虹山學士尤所推服,彼此神交有年,尚未覿面。唐往茅山進香,道出無錫,計還棹時,當往詣華傾倒。晚泊河下,登岸閑行,偶見乘輿東來,女從如云,有丫環貌尤艷麗。唐不覺心動,潛尾其后。至一高門,眾擁而入。唐凝盼悵然,因訪居民,知是華學士府。唐歸舟,神思迷惑,輾轉不寐。中夜忽生一計,若夢魘狀,被發狂呼。眾驚起問故,唐曰:“適夢中見一天神,朱發獠牙,手持金杵云:”進香不虔,圣帝見譴,令我擊汝。‘持杵欲下,予叩頭哀乞再三。云:“姑且恕爾,可只身持香,沿途禮拜,至山謝罪,或可幸免。
不則禍立降矣。‘予驚醒戰悚。今當遵神教,獨往還愿。汝輩可操舟速回,勿溷乃公為也。“即微服持包傘,奮然登岸,疾行而去。有追隨者,大怒逐回。潛至華典中,見主柜者,卑詞降氣曰:”小子吳縣人,頗善書,欲投府上寫帖,幸為引進。“
即取筆書數行于一紙授之。主者持進白華,呼之入。見儀表俊偉,字畫端楷,頗有喜色,問:“平日習何業?”曰:“幼讀儒書,頗善作文。屢試不得進學,流落至此。愿備書記之末。”
公曰:“若爾可作吾大官伴讀。”賜名華安,送至書館。安得進身,潛訪前所見丫環,云名桂華,乃公所素寵愛者,計無所出。居久之,偶見郎君文義有未妥處,私加改竄,或為代作。
師喜其徒日進,持文夸華。華曰:“此非孺子所及,必倩人耳。”
呼子詰之,弗敢隱。因山題試安,援筆立就。舉文呈華,手有枝指。華閱之,詞意兼美,益喜甚,留為親隨,俾掌文房。凡往來書札,悉令裁復,咸當公意。未兒,主典者告殂,華命安暫攝,出納惟慎,毫忽無私。公欲令即代,而嫌其未婚,難以重托,呼媒為擇婦。安聞,潛乞于公素所知厚者云:“安蒙主公提拔,復謀為置室,恩同天地。
第不欲重費經營,或以侍兒見配可耳。“所知因為轉達,華曰:”婢媵頗眾,可令自擇。“安遂微露,欲得桂華。公初有難色,而重違其意,擇日成婚。另飾一室,供帳華侈。合巹之夕,相得甚歡。居數日,兩情益投,唐遂吐露情實,云:”吾唐解元也,慕爾姿容,屈身就役。今得諧所愿,此天緣也。
然此地豈宜久羈,可潛遁歸蘇,彼不吾測,當圖諧老耳。“女欣然愿從,遂買小舟,乘夜遄發。天曉,家人見安房門封鎖。
啟視室中,衣飾細軟,俱各登記,毫無所齲華沉思莫測其故,令人遍訪,杳無形跡。年余,華偶至閶門,見書坊中坐一人,形極類安。從者以告,華令物色之,唐尚在坊,持文翻閱,手亦有枝指。仆尤駭異,詢問何人。旁云:“此唐伯虎也。”歸以告華,遂持刺往謁。唐出迎,坐定,華審視再三,果克肖。
茶至而指露,益信為安無疑。奈難以直言,躊躇未發。唐命酒對酌,半酣,華不能忍,因縷述安去來始末以探之。唐但唯唯。
華又云,“渠貌與指頗似公,不識何故?”唐又唯唯,而不肯承。華愈狐疑,欲起別去。唐曰:“幸少從容,當為公剖之。”
酒復數行,唐命童秉燭前導,入后堂,請新娘出拜。珠珞重遮,不露嬌面,拜畢,唐攜女近華,令熟視之,笑曰,“公言華安似不佞,不識桂華亦似此女否?”乃相與大笑而別。華歸,厚具妝奩贈女,遂締姻好云。
綠珠按宋樂史《綠珠傳》:綠珠者。姓粱,白州博白縣人。
州則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漢會浦縣地。唐武德初,削平蕭銑。于此置南州,尋改為白州,取白江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艷。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娘,生男為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晉石祟為交趾采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別廬在河南金谷澗,澗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川阜置圓館。綠珠能吹笛,又善舞,崇以《明妃曲》教之,而自制新詩曰:“我本良家子。將適單于庭。
辭別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御流涕別,轅馬悲且鳴。哀郁傷五內,涕泣沾珠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佇于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
愿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
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傳語后世后人:遠嫁難為情。“崇又作《懊惱曲》以贈綠珠。崇之美艷者千余人,擇數十人妝飾一等,使同侍之,不相分別。刻玉為倒龍,鏤金為鳳凰釵,結袖繞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聽聲,視釵色;聲輕者居前。釵色艷者居后。以為行次而進。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女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數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被羅綺。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愛,不可得也。“秀因是譖倫族之。
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墜樓而死。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庚里,近狄泉,在王城東。綠珠有弟子宋祎,有國色,善吹笛。后入晉明帝宮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為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灘,昭君村,昭君場,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傳云:“汲此井飲者,誕女必多美麗。
里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于國,以巨石填之。爾后雖有產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異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曰:”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
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又以不完具而惜焉。牛僧儒《周秦行記》云:”夜宿薄太后廟,見戚夫人,王嬙,太真妃,潘淑妃,各賦詩言志。別有善笛女子,短鬢窄袖具帶,貌甚美,與潘氏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
太后顧而謂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太后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拜謝,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遠來,今日誰人與伴?’綠珠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然事雖詭怪,聊以解頤。噫,石崇之敗,雖自綠珠始,亦其來有漸矣。崇常刺荊州,劫奪遠使,沈殺客商,以致巨富。又遺王愷鴆鳥,共為鴆毒之事。有此陰謀,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沉醉。至大將軍,故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崇心不義,舉動殺人,烏得無報也。
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綠珠之墜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比之于古,則有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也。進賢,晉愍太子妃。洛陽亂,石勒掠進賢渡孟津,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畢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復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時喬知之寵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讀書,善屬文,深所愛幸。時武承嗣驕貴,內宴酒酣,迫知之將金玉賭窈娘。知之不勝,便使人就家強載以歸。
知之怨悔,作《綠珠篇》以敘其怨。詞曰:“石家新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無復比,此時可愛得人情。君家閨閣欲窺難,嘗將歌舞使人看。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荊”知之私囑承嗣家閹奴傳詩于竊娘。
窈娘得詩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詩,鞭殺閹奴,諷吏羅織知之,以至殺焉。悲夫,二子以愛姬示人,掇喪身之禍。所謂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其此之謂乎。其后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庚肩吾曰:“蘭堂上客至,綺席清弦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李元操云:“絳樹搖歌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江總云:“綠珠含淚舞,孫秀強相邀。”
綠珠之沒,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其志烈懔懔,誠足使后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性。懷反覆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務,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今為此傳,非徒述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也。季倫死后十日,趙王倫敗。
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于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因金墉城,賜金屑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死。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然,何梟夷之立見乎?”
韋氏按《鄭德瞞傳》:貞元中,湘潭尉鄭德瞞,家居長沙,有親表居江夏,每歲一往省焉。中間涉洞庭。歷湘潭,多遇老叟棹舟而鬻菱芡,雖白發而有少容。德瞞與語,多及玄解。詰曰:“舟無糗糧,何以為食?”叟曰:“菱芡耳。”德瞞好酒,長挈松醪春,過江夏,遇叟無不飲之,叟飲亦不甚愧荷。德瞞抵江夏,將返長沙。駐舟于黃鶴樓下。傍有鹺賈韋生者,乘巨舟,亦抵于湘譚,其夜與鄰舟告別飲酒。韋生有女,居于舟之舵櫓,鄰女亦來訪別,二女同處笑語。夜將半,聞江中有秀才吟詩曰:“物觸輕舟心自知,風恬浪靜月光微。夜深江上解愁思,抬得紅蕖香惹衣。”鄰舟女善筆札,因睹韋氏妝奩中有紅箋一幅,取而題所聞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曉誰人所制也。及旦,東西而去。德瞞舟與韋氏舟同離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與韋生舟楫頗以相近。韋氏美麗艷,瓊英膩云,蓮蕊瑩波。露濯蕣姿,月鮮珠彩,于水窗中垂釣,德瞞因窺見之,甚悅。遂似紅綃一尺,上題詩曰:“纖手垂鉤對水窗,紅蕖秋色艷長江。既能解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雙。”強以紅綃惹其鉤,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雖諷讀,即不能曉其義,女不工刀札,又恥無所報,遂以鉤絲而投夜來鄰舟女所題紅箋者,德瞞謂女所制,疑思頗悅,喜暢可知,然莫曉詩之意義,亦無計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紅綃系臂,自愛惜之。明月清風,韋舟遽張帆而去。風勢將緊,波濤恐人,德瞞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將暮,有漁人語德瞞曰:“向者賈客巨舟,已全家歿于洞庭矣。”德瞞大駭,神思恍惚,悲婉久之,不能排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