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茍合。或時紈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
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
紅娘寢于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
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
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于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于婢仆,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愿自陳啟。
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愿以禮自持。無及于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于是絕望。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唾何為哉!“并枕重襲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目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兒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
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數月,復游于蒲,會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
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于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艷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凄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于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逴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于京。因貽書于崔,以廣其意。
崔氏緘報之詞,粗載于此,曰:“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
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伏承便于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感咽。
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時。鄙薄之志,無以奉酬。
至于終始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仆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嘆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倩,舍小從大,以先配為丑行,以要盟為可欺。
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沒之誠,言盡于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絢,文竹茶堿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沮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張生發其書于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俏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微月透簾櫳,瑩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
羅綃垂薄霧,環響輕風。絳節隨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會雨蒙蒙。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言自瑤華蒲,將朝碧玉宮。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口童口童。乘鶩還歸洛,吹蕭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
行云無處所,蕭史在樓中。“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征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不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眀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于時坐者皆為深嘆。后歲余,崔已委身于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于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竟不之見。后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令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絕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嘗于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語及于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王嬌鸞按《情史類略》:天順間,有臨安衛王指揮,以從征廣西苗蠻違限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千戶。王有二女:長嬌鸞,次嬌鳳。鳳已嫁,惟鸞從行。鸞幼通書史,王之文移,俱屬代筆,鐘愛甚至。王之妻周氏,有妹嫁于曹,貧而寡,迎使伴鸞,呼為曹姨。值清明節,鸞與曹姨率諸婢戲秋千于后園。忽聞人聲,驚視,則墻處有美少年窺視稱羨。鸞大驚走匿,遺羅帕于地,生逾垣拾去。方展玩間,旋有侍女來園尋覓。周折數次,生笑曰:“物入人手,尚何覓耶?”侍女曰:“郎君收得,乞以見還。”生曰:“此帕誰人之物?”侍兒曰:“鸞姐,主人愛女也。”生曰:“若鸞姐自來,當即奉壁。”侍女叩生姓氏,并家遠近。生曰:“周姓,廷章名,蘇州吳江人也。父為本學司教,隨任于此。與尊府只一墻之隔。久聞尊姐精于文事,仆有小詩,煩為一致。如得報言,帕可還矣。”女急于得帕,允之。
生逾垣而出,少頃復至,以桃花箋疊成方勝,授女,女返命。
鸞發緘,得一絕云:“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鸞微笑,亦取箋答詩云:“妾身一點玉無暇,產自侯門將相家。靜里有親同對月,閑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侍兒捧詩至園,則生已候于墻缺矣。
自此詩句往返數次,侍女得賂,喜于傳送,不復言羅帕之事。
適端陽節,王治酒園中家宴,生往來墻外,恨不得一與席末。
是晚,生復寄一絕云:“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
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鸞閱詩嗟嘆。不意為曹姨所窺,細叩從來。鸞與姨素厚,因備述之。姨曰:”周生江南之秀,門戶相敵,何不遣媒禮聘,成百年之眷乎?“鸞點頭稱是。遂答詩。末有”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之句。生乃偽托父命,求婚于王。
王亦雅重生,但愛女不欲遠嫁他鄉,遲疑未許。生遂設計,托以衙齋窄狹,假衛署后園肄業,且以周夫人同姓,請拜為姑。
王武人,喜于奉承,許之,且愿任饔饗。周遂寓居園亭,因得以兄妹之禮見鸞,情愈親密。而曹姨居間,以盟主自任,先立婚誓,始訂幽期。從此綢繆無間,恩逾夫婦。約半載,周司教升任去,生托病獨留。又半載余,而司教引疾還鄉,生聞之,欲謀歸覲,而心戀鸞,情不能自割。鸞察其意,因置酒勸駕。
且曰:“君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
曹姨亦曰:“今暮夜之期,原非久計,公子不如暫歸故鄉,且覲雙親。倘于定省之間,兼議婚姻之事,早完誓愿,豈不美乎?”
周猶豫未決,鸞使曹姨竟以生欲歸省為言于王,王致贐餞行。
生不得已,始束裝。是夜,鸞邀生再伸前誓,且詢生居止,以便通信。明日,生歸。而司教已與同里一富家議姻,生始頗不欲,巳聞其女甚美,貪財慕色,頓忘前誓。未幾畢姻,夫婦相得甚歡,不復知鸞為何人矣。鸞久不得生耗,念之成疾,每得便郵,屢以書招之,俱不報。父欲為鸞擇配,鸞不可,必欲俟生的信。
乃以重賂遣衛卒孫九,專往吳江致書,附古風一篇,其略云:“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嘲風弄月頻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
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保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征蠻父兄去。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
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臨風對月無歡好,凄涼枕上魂顛倒。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盟言愿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相見?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思不禁。“曹姨亦作書,備述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孫九至吳江,得生居于延陵橋下,知生再娶,乃候面,方致其情,生一語不答,入而復出,以昔日羅帕并誓書封還,使鸞勿念。孫九憤然而去,逢人訴之,故生薄幸之名,播于吳下。孫九還報鸞,鸞制《絕命詩》三十六首,復為《長恨歌》數千言,備述合離之事,語甚憤激。欲再遣孫九,孫怒不肯行。
鸞久蓄抱石投崖之意,特不忍自泯沒以死,故有待耳。偶值其父有公牘,當投吳江縣,勾本衛逃軍,乃取從前唱和之詞并今日《絕命詩》、《長恨歌》,匯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總作一緘,入于公牘中,用印發郵,乃父不知也。其晚,鸞沐浴更衣,取昔日羅帕自縊而死。吳江令發封,得鸞詩,大以為奇,為聞于直詣樊公祉。公祉見之忿然,深惜鸞才,而恨廷章之薄幸,命司理密訪其人,榜殺之。聞者無不稱快。司教亦以憂死。
章臺柳按許堯佐《章臺柳傳》,天寶中,昌黎韓翊有詩名,性頗落拓,羈滯貧苦。有李生者,與翊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
愛姬曰柳氏,艷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別第,與翊為宴歌之地,而館翊于其側。翊素知名,其所候問,皆當時之彥。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
遂屬意焉。李生素重翊,無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請翊飲。
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于韓君,可乎?”翊驚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輟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翊之費。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