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為《吊江姝詩》二首,曰:“湖面狂風且莫吹,浪花初綻月光微。沉潛暗想橫波淚,得共鮫人相對垂。”又曰:“洞庭風軟荻花秋,新沒青蛾細浪愁。淚滴白蘋君不見,月明江上有輕鷗。”詩成酹而投之。精貫神癨,至誠感應,遂感水神,持詣水府。府君覽之,召溺者數輩,曰:“誰是鄭生所愛?”
而韋氏亦不能曉其來由。有主者搜臂,見紅綃而語府君。曰:“德瞞異日自吾邑之明宰;況囊有義相及,不可不曲活爾命。”
因召主者攜韋氏送鄭生。韋氏視府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趨,而無所礙;道將盡,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為主者推墮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時已三更,德瞞未寢,但吟紅箋之詩,悲而益苦。忽覺有物觸舟,然舟人已寢;德瞞遂秉炬照之,見衣服彩繡,似是人,忽驚而拯之,乃韋氏也,系臂紅綃尚在。德瞞喜驟。
良久,女蘇息,及曉方能言,乃說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瞞曰:“府君何人也?”終不省悟。遂納為室,感其異也。將歸長抄,后三年,德瞞常調選,欲謀醴陵令。韋氏曰:“不過作巴陵耳。”德瞞曰:“子何以知?”韋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屬巴陵,此可驗矣。”德瞞志之。選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縣,使人迎韋氏,舟楫至洞庭側,值逆風不進。德瞞使傭篙工者五人而迎之,內一老臾挽舟,若不為意。韋氏怒而唾之。臾回顧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為德,今反生怒。”韋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進酒果,叩頭曰:“吾之父母,當在水府,可省覲否?”曰:“可。”
須臾,舟楫似沒于波,然無所苦。俄到往時之水府,大小倚舟號慟,訪其父母。父母居止,儼然第舍,與人世無異。韋氏詢其所須,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無火化,所食唯菱芡耳。”持白金器數事而遺女曰:“吾此無用處,可以贈爾,不得久停。”促其相別,韋氏遂哀慟別其父母。臾以筆大書韋氏巾曰:“昔日江頭菱芡人,蒙君數飲松醪春。活君家室以為報,珍重長沙鄭德瞞.”書訖,叟遂為仆侍數百輩,自舟迎歸府舍。俄頃,舟卻出于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瞞詳詩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鬻菱芡者。歲余,有秀才崔希周投詩卷于德瞞,內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詩》,即韋氏所投德瞞紅箋詩也。德瞞疑待,乃詰希周,對曰:“數年前,泊輕舟于鄂渚。江上月明,時當未寢,有微物觸舟,芳馨襲鼻,取而視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詩,既成,諷詠良久,敢以實對。”德瞞嘆曰:“命也。”然后更不敢越洞庭。德瞞官至刺史。
劉翠翠按《剪燈新話》:翠翠,姓劉氏,淮安民間女也。生而穎悟,能通詩書。父母不奪其志,就令入學。同學有金氏子,名定,與同歲,亦聰明俊雅。諸生戲之曰:“同歲者當為夫婦。”
二人亦私自許。金生贈翠翠詩曰:“十二闌干七寶臺,春風隨處艷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翠翠和之曰:“平生每恨祝英臺,懷抱何為不早開?我愿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父母為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而聽焉。遂卜日結婚,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
迎婿入門,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畔作《臨江仙》一闋贈生,曰:“曾向書窗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云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愿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生遂次韻曰:“記得書齋同筆硯,親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海誓山盟心已許,幾翻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外有誰親。”二人相得之樂,雖翡翠之在赤霄,鴛鴦之游綠水,未足喻也。未及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淮東諸郡。翠為其部下將李將軍者所掠。至正末,士誠納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無阻。生于是辭別內外父母,愿求其妻。星霜屢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終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于人,僅而得達湖州。
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佇立門墻,躊躇窺向,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生曰:“仆淮安人也。
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于貴府,今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非有他也。“閽者曰:”然則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聞,以審虛實。“生曰:”仆姓劉,名金定。
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余,識字善為詩,性又慧巧。本使寵之專房。
汝言信不虛,吾將告之于內,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須臾,令生入見。將軍坐于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曲。
將軍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內豎告于翠翠,曰:“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于廳前。
不能措一詞,悲咽而已。將軍曰:“汝即遠來,道途疲倦,且于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為之所。”即贈新衣一襲,設帷帳于門西小館,令生處焉。翌日,謂生曰:“汝妹既能識字,汝亦通書否?”生告以業儒,將軍大喜,委以記室。
生性既溫和,益自簡束。應上接下,咸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為得人,待之甚厚。然而生之來此,本為求訪其妻。自廳前一見之后,不可再得。閨閣深遠,內外頗嚴,欲達一意,終無間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為霜。生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鴦。霧閣云煙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詩成,題于片紙,拆布衣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于小豎,屬其持入付于吾妹,令其縫紉將以御寒。小豎如言。
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泣。別為一詩,亦縫于衣領之內,付出還生。詩曰:“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但愈加抑郁,遂感成疾。
翠翠聞之,請于將軍,始得一至床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死于其手。將軍憐之,葬于道場山麓。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藥,展轉衾席,將及一月。一旦,告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郡,舉眼無親。止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側,使黃泉之下,庶有依托,不至作他鄉孤鬼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于生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柳鸞英按《異政錄》:萊州閻瀾與柳某善,有腹婚之約。及誕,閻得男子曰自珍,柳得女曰鸞英,遂結夙契。柳登進士,仕至布政,而瀾止由貢得教職以死,家貪不能娶。柳欲背盟,鸞英泣告其母曰:“身雖未往,心已相諾。他圖之事,有死而已。”
母白于父,父佯應之而未許。鸞英度父終渝此盟,乃密懇鄰媼,往告自珍曰:“有私蓄,諸君以某日至后圃挾歸,姻事可成。
遲則為他人先矣。“自珍聞之,喜不自抑,遂與其師之子劉江、劉海具言其故。江、海密計,設酒賀珍,醉之于學舍。兄弟如期詣柳氏。鸞英依圃門而望,時天將暮,便以付之。而小婢識非閻生,曰:”此劉氏子也。“鸞英亦覺其異,罵之曰:”狗奴何以詐取我財!速還則已,不然,當告官治汝。“江、海恐事泄,遂殺鸞英及婢而去。自珍夜半醉醒,自悔失約,急起,走詣柳氏圃門。時月色黑,直入圃中,踐血尸而躓,嗅之,腥氣。懼而歸,衣皆沾血,不敢以告家人。達曙,柳氏覺女被殺,而不知主名。官為遍訊,及鄰媼,遂首女結約事,逮自珍至,血衣尚在,一詞不容辨,論死。會御史許公進巡至此,夜夢一無首女子泣曰:”妾柳鸞英也,身為賊劉江、劉海所殺,反坐吾夫。幸公哀辨此獄,妾死不朽矣。“因忽驚覺。達曙,召自珍密問之,自珍具述江、海留飲事。公偽為見鬼自述之狀,即捕二兇訊之,叩頭款服,誅于市。遂釋自珍。為女建坊曰”貞節“以表之。珍后登鄉薦。時人為之作傳記。
王瓊奴按《涇林雜記》:瓊奴,姓王氏,字潤真,常山人。二歲而父歿。母童氏,攜瓊奴適富人沈必貴。沈無子,愛之過己生。
年十四,雅善歌詞,兼通音律。言、德、工、容,四者咸備,遠近爭求納聘焉。時同里有徐從道、劉均玉者,請婚尤切。徐子苕郎,劉子漢老,皆儀容秀整,且與瓊奴同年。徐華胄而清貧,劉暴富而白屋。猶豫遲疑,莫之能定。
一日,謀于族人之有識者,曰:“擇婿為重教之治,具召二生而自試之。”乃于二月花晨,張筵會客,里中名勝,咸集于庭。均玉、從道亦各攜子而至。漢老雖人物整然,而登降揖讓,未免矜持,苕郎則衣冠樸素,舉止自如。沈之族長有耕云者,號知人,一見二生,已默識其優劣矣。乃指壁間所掛“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四畫,使二生詠之。漢老恃富,懶事詩書,聞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從容染翰,頃刻而成。其詠“惜花春起早”云:“胭脂曉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媚紫濃遮刺繡窗,嬌紅斜映秋千索。”“轆轤驚夢起身來,梳云未暇臨妝臺,笑呼侍女秉明燭,先照海棠開未開?”“愛月夜眠遲”云:“香肩半軃金釵卸,寂寂重門鎖深夜,素魄初離碧海壖,清光已透朱簾罅。”“徘徊不語依闌于,參橫斗落鳳露寒,嬌娃低語喚歸寢,猶過薔薇架后看。”“掬水月在手”云:“銀塘水滿蟾光吐,嫦娥夜入馮夷府,蕩漾明珠若可捫,分明兔穎如堪數。”“美人自挹濯春蔥,忽訝冰輪在掌中;女伴臨流笑相語,指尖擎出廣寒官。”“弄香花滿農”云:“鈴聲響處東風急,紅紫叢邊久凝立,素手攀條恐刺傷,金蓮怯步嫌苔濕。”“幽芳擷罷掩蘭堂,馥郁馨香滿繡房,蜂蝶紛紛入窗戶,飛來飛去繞羅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