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并不認為自己是第一個把理學二分為實學與玄學的人。在他眼中,戴震早已不僅將程朱理學的“玄學”部分剔除出理學,還發揚了孔孟儒學的“真精神”——實用理性與科學方法。他認為,戴震在批判傳統理學時,已經構建了一個“新理學”思想體系。這種“新理學”的最大特征是從“實證的實跡下手”,與胡適推崇的實用主義哲學有相通之處。故而他稱贊戴震是“反玄學”的啟蒙者。
新理學與傳統理學有何根本差異呢?胡適認為主要有兩點:新理學講究經世致用,而傳統理學只是在空談道理心性;新理學主“動”,具有鮮明的事功精神,而傳統理學主“靜”,更追求內心修養。在胡適看來,這不僅是宋明理學中“實學”與“玄學”的差異,也是杜威實用主義哲學與“形而上學”的差異。
從根本上說,胡適對中國傳統哲學的解構是為了實現實用主義哲學的中國化改造。他運用“二分法”把傳統哲學劃分為兩個涇渭分明的體系,一種是佛道家形成的“玄學”,另一種是發端于儒家的“實學”。通過批判前者和發揚后者,胡適將儒學中的實用主義成分(實學)與杜威的西方實用主義哲學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融合。
有趣的是,比起康德、羅素、黑格爾等西方著名哲學家,主張實用主義的杜威更容易被當時的中國學者所接受。特別是像胡適這樣長期接受儒學教育,同時又對儒學中的“實學”抱有深厚情結的文人。故而,崇拜王充、朱熹、戴震的胡適在美國留學時,很快拜杜威為師,終身學習并推廣其實用主義哲學。
但就實而論,胡適鼓吹的“實學”實證精神,與老師杜威的實用主義依然存在鮮明的差異。
首先,兩者的治學目標不完全一致,杜威哲學有認識論價值,而胡適與之不同。
杜威奉行經驗自然主義,力求克服主客二元論。杜威曾公開表示:“不承認在動作與材料、主觀與客觀之間有何區別,但認為在一個不可分析的整體中包括著它們兩個方面?!边@種認識論決定了其實用主義在實質上屬于一種“知行合一”論。胡適的實用主義純粹是種方法論,并沒有太多的認識論價值。
其次,杜威的實用主義同時包含了方法論與世界觀,而胡適僅僅吸收了其“實用價值論”與方法論。
胡適不喜歡談“主義”,故而并不重視世界觀的構建。他只是把杜威的“實用”理論上升為唯一的方法論與最高價值論,舍棄了杜威哲學的其他內容。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胡適深受中國儒學的影響,有一種強烈的“實用理性”情結。
最后,杜威哲學源于西方哲學,而胡適的實用主義實際上來自中國的儒學傳統。
杜威曾經是理性主義者,后來則變成了經驗主義者。其自然經驗主義理論受到了黑格爾主義的影響。也就是說,杜威哲學完全是西方文化的產物。但胡適的實用主義思想不同,其實質上來源于明清儒學的“經世致用”思潮。他接受的杜威實用主義哲學,只是被他打上了儒家“實學”標簽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胡適對西方哲學的吸收,實際上是出于對孔孟“真精神”的繼承與發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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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借鑒了哪些儒學方法論?
胡適在學術研究中強調“實驗主義”精神。所謂實驗主義與實用主義其實同樣來自英文單詞“pragmatism”,只不過胡適在翻譯的時候變換使用不同的術語。說治學目的時,胡適往往采用“實用主義”的說法;而在具體治學時,他則采用“實驗主義”的說法。實驗主義的核心精神正是胡適所說的“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盡管實驗主義是西方思想,但胡適治學實際上用了許多儒家學者的方法論。甚至可以說,他在接受西方學說之前,就已經在學習儒學的過程中定下了頗具實驗主義色彩的思想基調。
可以把“大膽地假設”視為一種叫作“懷疑論”的方法論。這種方法論的特征是對任何事物與社會現象提出大膽的質疑。
胡適自稱是吸收了英國達爾文進化論代表人物赫胥黎的“懷疑論”。毫無疑問,赫胥黎的“懷疑論”對其“大膽地假設”的治學方法影響深遠,但胡適的“懷疑論”更多根源于儒家的“懷疑論”傳統。
孟子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就算一種“懷疑論”觀點。在胡適看來,儒家的“懷疑論”歷史悠久?!皯岩烧摗弊畛醢l端于孔夫子,成型于東漢的王充,經歷宋朝歐陽修、朱熹的發展,到清朝已經演變為顯學。胡適在正式接觸杜威實用主義哲學與達爾文進化論之前,實際上已在頭腦中樹立了這種儒家式“懷疑論”。
在上述先賢中,撰寫《論衡》的東漢思想家王充受到了近現代學者的廣泛好評,但其學說在中國哲學發展史中地位極高?!墩摵狻钒衙^直指當時流行的儒學正統——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王充主張“疾虛求實”的經驗論。他在《論衡·知識篇》中表示:“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边@在胡適等學者看來是一種具有科學精神的“懷疑論”。
此外,胡適推崇的北宋大儒張載、歐陽修與南宋理學大師朱熹,也宣揚“學則須疑”的治學主張。歐陽修曾對儒家五經之一的《周易》提出質疑,而朱熹也曾懷疑同為五經的《尚書》?,F代史學界認為,宋朝儒者對漢唐古典儒學普遍抱有質疑態度,進而重新全面解讀經典,開啟了“疑古主義”的先河。
胡適是當代中國疑古學派的先行者。他對王充、朱熹等人的懷疑精神大為贊賞,曾經稱贊王充是“第一個反抗漢朝國教”的偉大人物,稱贊朱熹是真正繼承了孔圣人的“蘇格拉底傳統”。他指出,中國儒家具有偉大的科學精神,他在研究傳統經典時采用的新方法,也來自于所謂的儒家優良傳統——“科學的傳統,冷靜而嚴格的探索的傳統,嚴格的靠證據思想,靠證據研究的傳統,大膽地懷疑與小心地求證傳統”。
在這個思想基礎上,胡適留學美國時,很可能借助儒家“懷疑論”來解讀杜威的“實驗主義”方法論。
胡適曾經把杜威在著作《我們怎樣思維》中提出的五個思維步驟簡化為三步——“細心搜求事實,大膽提出假設,再細心求證事實”,而最終又濃縮成被譽為“十字真經”的“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方法論。從某種意義上說,杜威的整個實用主義思想都被胡適用這十個字來簡要概括了,尤其是“實驗主義”的治學方法。
杜威將實證的過程稱之為“實驗——探索”。胡適認為,杜威的實驗主義是一種藝術和技術,其精髓就是“拿證據來”的方法論。胡適在翻譯“考據學”這個學術術語時選取的英文單詞,可以直譯為“有證據地調查”?!按竽懙丶僭O”是一種懷疑,有證據才能解決懷疑。所謂考據和考證的辦法,就是“有證據地調查”,就是懷疑論所依據的方法論,也即是“小心求證”的過程。
在胡適看來,唯有清朝的“樸學”才具備同樣的科學精神。因為樸學講究考據與考證的方法。清朝樸學也叫作“漢學”,十分重視考據。胡適早期治學的作品都運用了樸學的考證法。
學習了杜威的實證法,胡適將其與樸學的考證法融會貫通,并揉入了西方邏輯性知識。但他并不認為實證法是西方人的專利。
在一次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有外國學者批評中國傳統文化天然缺少邏輯歸納思維,只有直觀思維。胡適對此駁斥道:“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推理是人時時刻刻逃不開的事。為了推理,人必須充分使用他的理解能力、觀察能力、想象能力、綜合與假設能力、歸納與演繹能力。這樣,人才有了常識,有了累積起來的經驗知識,有了智慧,有了文明和文化。我再說一遍,沒有一個文化‘只容納由直覺得來的概念’,也沒有一個文化天然‘被阻止發展西方式的科學’?!?
胡適在那次會議中發表了演說,從孔子一路講到清朝樸學。他指出,中國的儒學中存在邏輯與真正的科學方法,那就是“大膽地懷疑,小心地求證”的悠久傳統?;谶@點來說,胡適十分推崇歸納法。他認為,清朝儒家學者研究經書時就使用了歸納法,也就是通過比較同類的事實來推導出共同的涵義。
清朝是中國古代考據學的鼎盛時期。胡適把清朝的考據學稱之為“新經學”,并抬高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將歸納法、歷史的眼光、進化觀念視為學術研究中的三顆“起死之神丹”。清代學者之所以能在考據上獲得豐碩的成果,正是因為大量運用了其中的歸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