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孔子死后兩三代里不曾出一個拔尖的人物
孔子為了推行儒家學說而率領弟子周游列國多年。在他的努力下,儒家學派開枝散葉。孔子的三千弟子中出了72位賢人。他們當中許多人在不同的國家從政或講學,受到諸侯士民的普遍尊重。然而胡適卻認為,儒家在孔子去世后的兩三代人里再沒有出現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太史公司馬遷不僅在《史記》中寫有《孔子世家》,還特意為孔子的學生立了《仲尼弟子列傳》。據《史記》說法,“(孔子)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由此不難看出,孔子的學生在春秋戰國時的社會影響力。
不過,胡適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是一篇可信度不高的材料。由于考據孔門弟子學說是一個艱巨的研究工程,所以胡適只是梳理了一下孔子去世后的儒家學派發展趨勢。
孔子自己認為,他有十個弟子的造詣最高。他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子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這十個人也因此被后世稱為“孔門十哲”。按理說他們應該是孔子之后儒家正統的衣缽傳人。但實際情況并不完全如此。
按照戰國時期的說法,孔子去世后,儒家分裂為八大流派。《韓非子·顯學》稱:“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道藏本良作梁)之儒,有孫氏(即荀卿)之儒,有樂正氏之儒。”
需要注意的是,這八大流派并不是同時出現的。因為孔子去世是在春秋時,韓非生活在戰國末期,中間間隔了兩百余年。八大流派中只有子張之儒與漆雕氏之儒是孔夫子的直傳弟子,其他流派都是再傳而成的。
比較奇怪的是,孔門十哲中大部分人都不在儒家八派中,盡管他們是孔夫子的正傳弟子。
胡適分析認為,曾子、子夏、子游言必稱夫子,所以沒有自立宗派,但是子張與漆雕開的學術見解不同于其他師兄弟,故而在孔子去世后自立門派。然而,子張之儒與漆雕氏之儒的主張在儒家體系中比較特立獨行,最終沒能成為儒學正宗,悄然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因此,胡適將曾子等人作為孔門正傳的代表。
孔子的儒學以“仁”為核心。子夏、子游、曾子等賢哲發揮出兩個觀念,一者為孝道,另一個是禮學。“孝”與“禮”也是孔子學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孔子生前是“述而不作”,沒把這兩個課題說得太透徹。而子夏、曾子等人將這兩個字研究得十分通透。從此以后,“孝”與“禮”逐漸成為儒家思想最重要的兩大勢力。
對孝道鉆研最深的是曾子。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次能養。”
曾子的孝道有三個層次:一是“尊親”,即“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也就是后人常說的“光宗耀祖”;二是“弗辱”,既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也要不辱父母傳下來的高貴人格;三是“能養”,也就是贍養雙親。
此時的儒家孝道更多是從精神上養親,但后人往往只在“能養”這個環節上下功夫,創造出許多繁文縟節。在胡適看來,這些東西都流于形式主義,失去了“孝”的真意。
就實而論,孔夫子的哲學雖然也講究孝道與禮義,但并沒用“孝”字涵蓋一切倫理道德。而到了他的正傳弟子一代,人倫中的“孝”被上升為倫理道德的核心。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包含了多種倫理。他的儒學立足于教人如何做人,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到了曾子這里,所有的德行都被納入“孝”字當中。因為要做個孝子,所以交朋友時不可以不講信用,在戰場上不可以不勇敢,否則就違背了“孝”。
孔子的人生哲學立足于“仁”,教導眾生做一個“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的社會人。而曾子的人生哲學以“孝”為核心,反復強調每個人都是父母的兒子。這是孔子及其學生的一個重要區別。
在胡適看來,這個變化對后來儒家的影響很大。原本孔子的“仁的人生哲學”,是教人如何做“人”,而后來儒家的“孝的人生哲學”是教人如何做“兒子”。不能說后者毫無價值,但比起孔子的人本精神,已經開始將個人埋沒于倫理之中。這對推崇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的胡適而言,無疑是一種退步。
早期的儒者不信鬼神,不像墨家那樣用鬼神來告誡世人行善去惡。但他們通過孝悌思想將父母變成了如同宗教鬼神一樣的終極道德制裁力量。在這種“孝的人生哲學”的指導下,人們養成了一種俯首帖耳的畏縮品格,而不再有先秦時“凡有血氣,皆有爭心”的剛健膽魄。
儒家學者怕人們在父母去世后就遺忘雙親,不能把孝道貫徹到底,于是用程序繁瑣的三年喪禮來讓人們永遠紀念自己的父母。
據記載,儒家的“三年之喪”十分嚴苛:“居于倚廬,寢苫枕塊,哭泣無數,服勤三年,身病體羸,扶而后能起,杖而后能行”。根據胡適的考證,這種三年之喪并不是真正的古禮,而是孔子師徒自己創建的新禮。
除了三年之喪外,儒家又創造出了以時祭祀之法,引導人們“慎終追遠”,時刻心存父母祖宗。祭祀禮儀要求很嚴格。據《祭義》記載:“齋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見其所為齋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
雖然孔子主張“敬鬼神而遠之”,但他與他的弟子同時認為“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實際上是自己創造了一個鬼神來崇拜。說到底,儒家講究“慎終追遠”,為了實現“民德歸厚”與“民興于仁”的天下大治之境。
儒家對“禮”的重視,在古今中外都是首屈一指的。中國古代的“禮”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體系,絕不僅僅是文明禮貌與祭祀儀式那么簡單。
《禮運》有言:“禮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別嫌、明微、儐鬼神、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
《坊記》則稱:“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
從這個角度看,儒家所說的“禮”實際上已經超越了風俗習慣的范疇,帶有濃厚的政治法律色彩。人們常將儒家的“禮”與法家的“法”相對立。其實兩者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古代社會制度的總和,只是側重點不同。
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論述了“禮”與“法”的區別:“第一,禮偏重積極的規矩,法篇重消極的禁制;禮教人應該做什么,應該不做什么;法教人什么事是不許做的,做了是要受罰的。第二,違法的有刑罰的處分,違禮的至多不過受‘君子’的譏評,社會的笑罵,卻不受刑罰的處分。第三,禮與法施行的區域不同。《禮記》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禮是為上級社會設的,法是為下等社會設的。禮與法雖有這三種區別,但根本上同為個人社會一切行為的裁制力。因此我們可說禮是人民的一種”坊“(亦作防)。”
按照儒家的觀點,只要人們的言行舉止都能合乎禮數,就能養成良好的道德品質,從而“徙善遠罪”。從這個意義上說,儒家的禮是預防人們學壞的約束力。
胡適打了個比方,說:“譬如人天天講究運動衛生,使疾病不生,是防病于未然的方法。等到病已上身,再對癥吃藥,便是醫病于已然之后了。禮是衛生書,法是醫藥書。儒家深信這個意思,故把一切合于道理,可以做行為標準,可以養成道德習慣,可以增進社會治安的規矩,都稱為禮。”他認為,這就是最廣義的“禮”。
在儒家思想體系中,禮、理、義往往是指代同一事物。《禮運》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由此可知,反思合乎道義事理的東西,都可以歸入“禮”的體系。
胡適認為,“禮”的概念經過三次發展。最初的“禮”僅僅指宗教的儀式,然后擴展為一切習俗所認可的規矩,最終被孔子師徒上升為一種合乎義理的最高社會規范。
在對比了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差異后,胡適不禁感慨道:“孔子那樣的精神魄力,富于歷史的觀念,又富于文學美術的觀念,刪《詩》《書》,訂《禮》《樂》,真是一個氣象闊大的人物。不料他的及門弟子那么多人里面,竟不曾有什么人真正能發揮光大他的哲學,極其所成就,不過在一個”孝“字一個”禮“字上,做了一些補綻的工夫。這也可算得孔子的大不幸了。孔子死后兩三代里竟不曾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直到孟軻、荀卿,儒家方才有兩派有價值的新哲學出現。”
孔子作為儒學的創始人,開啟了一個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可是他最賞識的十大弟子,卻只在“孝”與“禮”兩個研究領域超越了老師,卻沒有將孔子“仁的人生哲學”全部發揚光大。這個局面直到一兩百年后的孟子與荀子才打破。
孟子繼承了孔子的“仁”,并將其發揮成系統的仁政學說。而荀子則吸收了法家學說的養分,對孔子奉行的王道仁政進行了改良。相比之下,無論是言必稱師的曾子、子夏、子游,還是自立門派的子張與漆雕開,都沒能成為像孔子一樣的大宗師。故而胡適認為,孔子去世后的兩三代儒者沒有出現一個頂尖的大師級人物。
柒
胡適的實用主義與儒學有關?
多研究問題,少談點主義,是胡適最有代表性的言論之一。在美國留學時,胡適師從美國著名的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故而他回國后一直以實用主義者自居。盡管胡適始終聲稱自己的實用主義思想直接來源于杜威先生,但美國學者格里德卻指出,胡適的思想其實在接觸杜威的哲學之前已經根深蒂固了。事實上,胡適的實用主義思想的確隱藏著那一代學者特有的儒家情結。
實用主義哲學重視實效、崇尚經驗、講究實證。胡適的老師杜威鼓吹以實證、實用、樂利、理性精神為核心的哲學理念。這對胡適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雖然實用主義哲學起源于西方,但其實用理性精神內核與明清文人倡導的“實學”有不少殊途同歸之處。宋明理學,特別是程朱理學成為古代中國官方主流學說后,學者越來越遠離社會民生與經世致用,只是一味尋章摘句、空談心性義理。明清兩朝已進入封建社會晚期,各種社會矛盾十分尖銳。但程朱理學無法為人們提供解決問題的思想資源,故而一些有識之士提倡立足于經世致用的“實學”(即實用之學的簡稱)。
在這個背景下,被胡適傳入中國的西方實用主義哲學很快廣泛流行。而胡適更是一生踐行實用主義哲學,并且反復表明自己是杜威思想的忠實信徒。但他的思想可能更多是將中國傳統的“實學”與杜威的實用主義相結合。
胡適在編寫《中國哲學史大綱》時,已經體現出了明顯的實用主義傾向,把“經學”(實學)與“哲學”(玄學)分離開來。而在古代儒家學者那里,兩者通常是合二為一的。其實,胡適并不太喜歡討論純粹的哲學,也被其他推崇儒家的學者批評是根本不了解中國哲學。他之所以用解構法將經學和哲學一分為二,就是試圖將本土實學大家的經世致用思想與杜威的實用主義融會貫通。
從本質上說,胡適是以西方學術的眼光來評判中國傳統思想的。杜威主張“實用” “實效” “樂利”,胡適也將其作為學術評判標準。
例如,他對北宋學者李覯的評價很高,認為“李覯不但把一部《周禮》做成一部有系統的政治學說,他還把一部《周易》也做成一部實用的學說”。又指出:“李覯是實用主義家,他很光明昭著地提倡樂利主義”。由此不難發現胡適治學時強烈的實用色彩。然而,胡適這種學術分析法也存在較大的片面性。
胡適不喜歡玄學而推崇實學。他認為,李覯的《易論》是“急乎天下國家之用”的著作,卻忽略了其書中神秘兮兮的人性論。
清朝初年的顧炎武與顏李學派都是明清“實學”的先驅。故而胡適稱贊顏李學派的學者是中國的“實用主義哲學家”的代表。而同時期推崇儒家的民國學者,更傾向于認同程朱理學或陸王心學等學派。胡適對宋明時期的思想家評價不高,認為大多數理學家只不過是在與玄之又玄的佛家禪宗比玄妙(毫無實用價值)。
胡適對顏李學派的推崇,不僅是因為斷定“顏元主張一種很徹底的實用主義”,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即胡適最推崇的清朝儒學大家戴震是顏李學派的南方傳人。
不過,戴震的學說實際上也有很濃厚的玄學成分,和其他理學家一樣大談“天地本體”之類的話題。但胡適為了挖掘其經世致用的“實學”成分,特意將其與其他理學家區別對待。他認為,“從歷史上看,戴震的哲學思想可以說是宋明理學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說是新理學的建設──哲學的中興”。
由此可見,胡適對一切有“實用主義”傾向的古代學者都抱有極大的好感,并認為他們才真正繼承了孔子思想的精髓。
作為新文化運動批評儒教的旗手,胡適把“反玄學”作為抨擊舊思想的重要內容。他認為,宋明以來的儒家學派(主要指玄學)大為冷落,“反玄學”運動是歷史發展的大趨勢。他指出:“約略說來,當日‘反玄學’的運動,在破壞的方面有兩個趨勢:一是攻擊那談心說性的玄學;一是攻擊那先天象數的玄學,清學的開山祖師顧炎武就兼有這兩種趨勢。”
在胡適看來,顧炎武與顏元、李塨等人發起了儒學史上的“反玄學”革命。他們的主要貢獻是批判程朱理學的“玄學”成分。而顏李學派的傳人戴震則是在此基礎上建立“新哲學”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