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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臣事實辨下

  • 滹南遺老集引
  • 王鶚
  • 3634字
  • 2015-12-21 12:38:10

蕭何治未央宮,髙祖見其壯麗,怒曰:天下匃匃,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未定,故可因以治宮室,且天子以四海為家,非令壯麗,亡以重威。上悅。唐明皇時,太廟四室壊,上素服避正殿,時將幸東都,以問宋璟、蘇題。對曰:陛下三年之制未終,遽爾行幸,恐未當天心,災異為戒,愿且停車駕。又問姚崇,則曰:太廟屋材皆苻堅時物,歲乆朽腐而壊,適與行期相會,何足異也。且王者以四海為家,陛下以闗中不稔,幸東都,百司供擬已備,不可失信。上大喜,從之。嗚呼,古人以家四海為言者多矣,事雖不同,率皆以廓人主之大度,而破其偏狹之心,而蕭何以之啟奢靡,姚崇以之勸逸游。信乎六經之言,有時可以文奸也。據二主初懐戒懼之意,正當相順以成其羙,而何等乃以邪說引之于惡,罪孰大焉。然何語雖非特以自解,其失情猶可恕。崇方失寵,因此迎合,遂復相位,則其用心之鄙,尤不容誅也。

唐玄宗幸洛,以崤谷道隘不治,欲免河南尹及知頓,使官宋廣平諌之,既見從矣,乃復請曰:陛下罪之,以臣言而免之,是代陛下受徳也,迄令待罪朝堂而后赦。上善之。嗚呼,臣以進言為忠,君以納諌為圣,上下同心,以求真是,此唐虞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自后世諛臣専以歸恩分,謗為愛君,于是人主始諱其過,而恥屈于下矣。孰謂堂堂如宋公者,而亦為此態乎?

李希烈攻寕陵,劉昌令守陴,內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居西北,未嘗內顧,而捽下斬之。士有固志,故能解其圍,杜牧之所記如此。嗚呼,無罪而殺其所親,以之警眾,雖云成功,害理甚矣。故宋子京不取,以為好事者傳會,此葢有功于昌,而東坡譏笑之。信蘇氏之學,駁而不醇也。

或問張廵、許逺如何?曰:忠矣,然而未仁,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仁者不為,守一城而食人三萬口,其忍為之乎?寕使賊殺,豈容自食。故予嘗謂其死節之名,固千古不可磨,而食人之罪,亦萬刼不能滅也。或曰:為已則不可,為國何害?曰:為已與為國等耳,天下只有一個。是或又曰:圖大事者,不顧其小。曰: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三萬口之命而謂之小事,何邪?使江淮果由此而保,亦不足道,況其未必哉。為廵等計,可走則走,不可則戰,戰不勝而死之,足以塞為臣之責矣。國之存亡,付之天可也。蓋當時公論亦多尤之。李翰軰曲為辨說,詎能服人之心,而史臣猥曰:議者遂定。嗚呼,去古逾逺,義理不明于天下,士大夫以名節自髙,而卒不免害道者,可勝數哉。

郭子儀不理發塜盜,蓋主名未得,且王事方急,因以觧危疑,而安反惻耳。其心非不痛也。而楊龜山以為能忘物我,豈不悖哉。此流于荘、列之薄,非所以為人子之訓也。

李西平屯渭槗,熒惑守歳,乆之乃退,賓佐皆賀,以為星家之福,因請速進兵。西平曰:天子野次,臣下知死敵而已,天象髙逺,誰得知之?既克長安,乃謂之曰:向非相拒也,五星盈縮無常,萬一復來守歲,我軍不戰自潰矣。皆謝非所及。予謂西平處此固,善然終不當語人,其機已泄,他日安可再用哉。抑君危而臣死敵,義自當耳。天象吉兇寔不暇問,亦無事乎此機也。

陽城之事,退之、永叔皆論其非,而范純夫辨之,以為寔有所待,且譏永叔不成人之羙,蓋以城之素行,非畏禍茍容者,又卒有沮延齡救陸贄事,故爾云云。要之徳宗之朝,不必待七年而后可言,為臣之法,當以韓、歐為正。

唐史稱陸宣公貶忠州,避謗不著書,恐未必然。宣公經濟之學,本非立言者,方其得志則發而見于用,否則嘿而已矣。不然公處昏君邪?臣閑直言鯁論,未嘗有所屈,豈其一遇斥逐,而遽爾長忌邪?史氏之期公淺矣。

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于文字,世多譏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謝表以東封之事迎憲宗,是則罪之大者矣。封禪忠臣之所諱也,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遂為此諛恱之計,髙自稱譽其鋪張歌誦之能,而不少讓。葢冀幸上之一動則可憐之態,不得不至于此。其不及歐、蘇逺矣。

柳子厚附麗小人,以得罪天子,所謂自貽伊戚者,安于流落可也。而乃刺譏怨懟,曽無責己之意,其起廢之說,悲鳴可憐。至有羨于病顙馬、躄浮圗既不知非,又何其不知命也。

李徳裕不由科第進,且以牛、李譏切父政之故,遂深疾進士。嘗謂武宗曰: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蓋少習其業而熟于朝廷臺閣之儀,寒士雖有過人之才,不能閑習也。世以其言為不公,而楊中立力為辨之。慵夫曰:在地人言之固無嫌,自徳裕而言,雖曰非私人,不信矣。若謂人材色色有之,不必進士,則可乃欲専仕公卿子弟,豈得為公論哉。天下之事,豈徒習家業熟朝儀者所能辨,而才誠過人則亦何有于此等哉。自古由寒素為名臣者,何可勝數。膏梁紈綺子焯焯者幾人,而遽以此薄天下之士,顧不偏淺而可笑邪?使徳裕麄人,猶不足深責,彼其著書論事,實皆本于儒學,獨以激于私意,遂為是過正之說,卒以忌克禍及搢紳,至于斥死而不悛,其天資小人也哉。

唐哀帝時,朱全忠欲以牙將張廷范為太常卿,宰相裴樞謂太常卿當以清流為之,持之不下,全忠怒而殺樞。歐陽子曰:一太常卿與社稷孰為重,使樞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國與人乎?雖樞等不能存唐,必不亾唐而獨存也。范純夫非之,以為樞乃全忠之黨,從其大而違其細,以竊天下之虗譽,非有忠義之心,能為社稷者也。葛勝仲曰:自古奸臣有簒奪之志,必誅異己者,曹操殺荀彧,司馬懿殺王經,未有同己而誅之者,樞果從其大而違其細,全忠自當以意曉尚,何甘心投之濁流囗李振之謀耳。振嘗曰:王欲圗大事,而樞軰朝廷之難制者,故令殺之。昭宗時,樞為汴州宣諭,以與全忠素善,故全忠聴命修貢獻不絶后,雖因全忠言而復相,然能持之以正,則始進不足累也。當以歐陽子為正。慵夫曰:葛氏之言當矣,然歐公亦許之太過,所以起純夫之辨,若樞者有書生之直氣,而無不可奪之大節耳。

新唐書:孝友傳:劉君良四世同居,隋末荒饉,妻勸其異居,因易置庭樹,鳥雛令闘且鳴,家人怪之。妻曰:天下亂,禽鳥不相容,況人邪?君良即與兄弟別,處月余,宻知其計,因斤(斥)去妻曰:爾破吾家。乃復召兄弟同居。君子曰:使君良果篤于友悌者,豈一婦人可得而閑之。既已為所愚而至于乖離矣,雖知過而改,亦何足入傳也。

王樸薦扈載于李榖,乆而不用。云,非不知其才,然載命薄,恐不能勝。樸曰:公為宰相,以進賢退不肖為職,乃言命邪?已而召拜知制誥,及為學士,歳中病卒,時年三十六。議者以榖能知人而樸能薦士。予謂人之于事,亦盡其當為者而已,樸能薦士信然,榖之知人不足道也。且人誠有命,則壽夭貴賤固已一定而不可逃,豈宰相所能予奪而損益哉。榖言亦偶中耳。

馮道忘君事讎,萬世罪人,無復可論者,而蘇子由曲為辨說,以為合于管、晏之不死雖,無管仲之功,而附于晏子,庶幾無媿?嗚呼,是豈可以為比哉。子糾、小白均為亡公子,而小白先入,既已為君,內外安之,初無異議,則齊國小白之有也,糾不復爭而仲亦無必死之義,故曰:紏未成君,仲未成臣,孔子固嘗辨之矣。崔杼弒荘公而立景公,景公亦齊之胤也,荘公之讎在崔杼,而不在景公,則晏子不死而事之,亦可也。及杼盟大夫之不巳與者,則晏子不肯焉,使杼而自立,晏子其肯事之乎?是固不得以為比也。又以對徳光之問,為能活中國;受郭威之拜,為能重朝廷。且曰:簒奪之際,雖賁育無所致其勇,而道以談笑拜跪卻之,非盛徳不能如此。其言區區尤為可笑,使此事果實,亦何救乎大節之虧?況其不然乎。葢道之對徳光諂以求媚耳,初豈在民?徳光之不殺,適其不欲耳,何有于道?至于威之拜道,道之不荅,特平生長幼之禮不能遽改于一朝者也。威之屈伸,漢之輕重固不系于此。夫有汲黯之直節而后弭劉安之謀,有周訪之威望而后能沮王敦之志。若道者販君賣國,習以為常,此乃奸雄之所易而取之者,而謂其能卻人于談笑拜跪之間乎?夫惟威之視道,不足以害其事,故待以舊好而無閑,道亦知其不吾忌也,故受之如常日而無嫌。不然,威其肯爾,而道其敢爾邪?道之迎湘陰也,揣威無實立之志,不能以大義動之,正論論之,而徒要其無使妄語而已,行未及還,威已代漢,道復俯首而事之矣。所謂以拜起折威者,果足信乎?議者曽不考其素,要其終,而惑于適然疑似之跡,亦已謬矣。為臣至于馮道,萬善不足贖,百說不能文也,使如道者猶可以貸焉,豈復有人理哉?胡安定曰:生民不至肝腦涂地者,道有力焉,雖事讎,無傷也。王介甫則方之伊尹。富文忠則目為大人。其余紛紛者不論也。乃知逐臭之夫,今古不乏,而堯、桀之是非,有時而顛倒。歐陽子為道傳鄙薄貶斥,若將不齒,然于此等亦以為誠然而不能辨,何邪?茆荊產云,道欺盡五代人,又欺到宋朝諸公,此若賊伎倆,亦自高。嗚呼,道何足以欺人哉?直之者陋見耳。吾嘗論之,士大夫誦先王之書,食人主之祿,而敢昌言以馮道為是者,皆當伏不道之誅也。

王沂公有言,恩欲歸已,怨使誰當?歐公每誦之,以為得大臣體。予謂人臣雖不當收恩,然賢才豈可不求,雖不當避怨,然人情亦豈可輕失。沂公惟主斯言,遂至于不肯薦人;歐公惟主斯言,遂至于喜犯眾怒,皆用心之過也。

王介甫詩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又曰:秦、晉區區等亡國,可能王衍勝商君。介甫初以唐虞之事責神廟,以皋、夔、稷、契自任,漢、唐而下皆所不道,何其髙也。及其憤新法之不行,則甘心為商鞅而羨慕之,又何其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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