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臣事實辨中
- 滹南遺老集引
- 王鶚
- 3416字
- 2015-12-21 12:38:10
阮籍廣武之嘆,呼沛公為豎子,李太白譏其狂言,非至公。而東坡以為指晉、魏閑人。予謂籍傲誕大言,視先王曽無忌憚,而何有于沛公乎?此固無足怪者,蓋東坡不必辨,而太白亦不必責也。
晉史載祖約好財事,其為人鄙猥,可知阮孚蠟屐之嘆,雖若差勝,然何其見之晚邪?是區區者而未能忘懐,不知二子所以得天下重名者,果何事也。
或問殷浩:將蒞官而夢棺,將得財而夢糞,何也?浩曰:官本臭腐,故將得官而夢尸,錢本糞土,故將得錢而夢穢。當時以為名言。浩問劉惔:自然無心扵稟受,何為善人少惡人多?惔曰:譬如瀉水著地,縱橫流漫,畧無方正圎者,一時絶嘆,以為名通。人有能百擲百盧者,王衍曰:此無竒直,后擲如前擲耳。瘐子嵩曰:王君之言闇得理,皆類此也。噫,三論無謂甚矣,而取重于世如此。晉士以虛談相高自名而夸世者,不可勝數,而三子其尤也。顧有而傳者,若是其余可以想見矣,將無同三語有何難道。或者乃因而辟之,一生幾兩屐,婦人所知,而遂以決祖、阮之勝負,其風至此,天下蒼生安得不誤哉。
晉王述初以家貧,求試宛陵令,所受贈遺千數百條,王導戒之,荅曰:足自當止。時人未之逹也,其后屢居州郡,清潔絶倫,宅宇舊物不革于昔,始為當時所嘆。予嘗讀而笑之,夫所謂亷士者,唯貪而不改其節,故可貴也。今以不足而貪求,既足而后止,尚可為亷乎?而史臣著之以為羙談,亦已陋矣。
王獻之嘗與兄徽之、摻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俗事,獻之寒溫而已。或問安:王氏兄弟優劣?安曰:少者佳,吉人之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予謂此一時率爾之言,非確論也。吉人之詞固寡,而寡者未必皆吉人,遽以是定其優劣,可乎?晉人議論淺近不切,大抵皆此類也。(反思)
謝安問王子敬:書如何逸少?荅曰:故當不同。安言外論不爾,則又曰外人安知。或稱李含光過其父,含光聞之,終身不書,子敬非禮矣,而含光亦太過也。
晉元帝命王導升御床共坐。導固辭曰:若太陽下同萬物蒼生何由仰照,曷不但言禮不可瀆,上下之分不可亂,而猥假此喻人主之尊止,圗瞻視而已邪?晉士虛談類如此。
晉兵伐吳,孫皓遣其丞相張悌,副軍師諸葛靚等逆戰,大敗于版橋,靚邀悌遁去,悌不從,靚自往牽之,曰:存亡有數,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再三,牽之不動,乃放去。悌卒死之。及皓降,靚逃竄不出,武帝訪得之,欲以為侍中,固辭不拜,歸鄉里終身不向朝廷而坐。嗚呼,靚身為軍師,而臨難茍免,又勸主帥俱亡,不忠甚矣。及君降國滅,天命有歸,乃始讎晉,不向朝廷而坐,亦何謂也哉。
苻堅將楊安攻晉,梓潼郡太守周虓以母妻為賊所獲,遂降于安。嗚呼,虓既以不忍捐親之故,而至于受污沒身,不仕以終天年可也。豈復名節之足言哉。而每見堅,輒箕踞慢侮,或至詆罵,既又屢為叛逆而不悛,此何謂也。就使得行其志,亦何以謭洗前罪,而歸見晉人邪?不忠于晉而無禮于秦,進退兩失,其妄人也已矣。
溫嶠將劉琨之命,其母止之,絶其裾而行。鄧攸避石勒之難,其子隨之,系于樹而去,千載之后猶令人恨,二子之罪可勝誅乎?史臣以為攸之無嗣,天葢有知,其論甚愜,而稱嶠辭親蹈義,申胥無以尚之,斯則陋矣。考之當時,勸進之行,不必須嶠而忍違慈旨,使之抱恨終身,喪葬俱廢,此特以功名為急耳,豈得與申胥比哉。張南軒曰:就使太真有克復神州、一匡天下之勲,亦浮云之過,太虛耳,不足塞天性之傷。若順母意,雖冺滅無聞于后,而所全者大不愧于心,烏能以此而易彼,至哉言乎,可以為萬世之訓矣。
呂氏博議以溫嶠詐王敦求脫為累晉,其言過正,不近人情。朱黼曰:以周身之防,寓愛國之實,反經合道,要無可訾。予謂只為己計亦不害于道,以父母妻子所仰頼之身,無名而死于逆賊之手,亦何圗哉。逆賊之前豈所以施信義者耶。
傅亮、謝晦、徐羨之皆晉室之臣,而陰附劉裕,以成簒代罪,固不容誅矣。及其受裕顧托曽未期年,而弒營陽,戕義真,略無忌憚之意,既已遣人迎文帝,則又分據要地以為后圗,此亂臣賊子之尤者,文帝誅之。蓋千古之所快。而蘇子由著論,以為元兇劭之變,乃天之報復,文帝與亮等同過,豈理也哉。至其稱引春秋之義,解釋里克之非,皆不近人情,其與取馮道殆無以異。嗚呼,蘇氏溺于佛老,每以聞大道自矜,而時持害教之說,不為無罪于吾門也。
范滂臨刑,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劉湛入獄,謂其弟曰:相勸為惡,惡不可為;相勸為善,正見今日。嗚呼,滂生昏亂之朝,而標置自髙,忿疾己甚,蓋所謂殺其軀也顧乃恨。為善之無益,固已惑矣。至于湛軰貪權煽亂,死復何辭,而亦出此語,豈不可笑之甚哉。
宋彭城王義康以得罪出鎮豫章,問沙門慧琳曰:弟子有還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讀數百卷書。意謂義康闇于大義,貪權昵黨,不逺嫌疑,故至是耳。其評甚當。然琳本道人,而幸主見知,遂參預朝廷之政,賓客填門,四方贈賂相系,至有黒衣宰相之稱,使果嘗讀書知道理,不當少戢邪?斯亦幾何其不敗也。
劉凝之嘗有人認其所著屐,笑曰:仆著之已敗,令家中覓新者備君。此人后得所失屐送還,不肯復取。沈麟士嘗行路,鄰人認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鄰人得屐送還。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東坡曰:此雖小事,然處世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予謂沈亦未足為法也。君子之道,貴乎別嫌疑,明是非,其實吾物,何為受誣,而與人使,因而不還,則成彼奸計而自貽不韙之名,果何圗哉?且所認有大于是者,皆可與之而不辨乎?然則麟士所處,雖差勝凝之,要亦不近于人情,而君子不貴也。蘇氏嘗以直不疑買金償亡,不辨盜嫂為非,而顧復有取于麟士,何邪?
蕭道成取宋,王儉、禇淵之力為多。然觀其始,謀本出于儉,淵初無意,為所廹而后從,則儉之罪重于淵矣。而一時物議,往往咎淵而少及儉者,何邪?
齊髙嘗曲宴群臣,數人各使效伎藝。禇淵彈琵琶,王僧虔彈琴,沈文歌子夜,張敬兒舞,王敬則拍張。王儉曰:臣無所解,惟知誦書,因跪上前誦相如封禪書。上笑曰:此盛徳事,吾何以堪之?想儉當時自謂風流勝于諸子矣,而不知詔,而迎合以啟驕侈之心,曽不若彼伎之為本分也。嗚呼,儉既陰贊道成以奪宋國,及相齊朝,又為此倿態,非小人,孰能爾哉。
齊王晏助明帝奪國,從弟思逺勸其引決,以保全門戶。晏不從。及晏拜驃騎將軍,謂諸昆弟:若從阿戎言,豈有今日?思逺曰:猶未晚也。晏嘆曰:世乃有勸人死者?后晏果伏誅。世或以思逺為賢子弟。予謂不然。晏之貪權固為非智,思逺力諫使之退避可也,不然亦委之而已。廹其必死,不亦甚乎。
魏太武時,遼東公翟黒子有寵于帝,犯臟事覺,謀于髙允,曰:帝問,當以實對,為當諱之?允教以實對,不宜欺罔,黒子竟以不實對,被誅。后崔浩因修史得罪,允嘗同修亦當坐之,太子營救,導令飜異,不從,帝賞其直,赦允而誅浩。他日太子責允,對曰:臣與崔浩實同其事,違心茍免,非所愿也。退謂人曰:我所以不從東宮者,恐負翟黒子故耳。世皆以為羙談。予謂此言殊未當也。臣不欺君,自是當然之事,不必有為而后為,且黒子不從允教而死,非允誤之也,而何負之有?使允所坐果實,則詭言自晚,是為負浩,豈闗黒子?如其不然冐覆族之禍,而踐疇昔之一言,果何義哉?
元魏置殷州,以北道行臺崔楷為刺史,或勸其單騎之官,楷曰:食人之祿者,憂人之憂,若吾獨往,則將士誰肯固志。遂舉家之官。及葛榮逼州城,或勸減小弱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將謂吾心不固,虧忠而全愛也。復命追還。賊至,將士爭奮,曰:崔公尚不惜百口,吾獨何愛一身?戰死者相枕,城陷,楷不屈而死。或問楷處此何如?曰:后一節可矣,其始則失之過焉。食人之祿者,固憂人之憂,然一身盡節,自足塞責,單騎之官,法之所許,且無害于義,而必全族蹈禍以固眾心,斯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制行,亦止乎中焉耳。
裴矩佞于隋而直言于太宗。溫公曰: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爾。或曰:矩跡則忠,而其心則佞,煬帝喜諂諛,矩則以諂諛而恱之,太宗好諌諍,矩則以諌諍而媚之,視君之好惡而為取容之計也,此大奸之情,明主之所當誅也。慵夫曰:考矩之心術,此固中其病矣。將以示勸戒而行教化,則溫公之論,亦豈可廢哉。
范純夫、程正叔皆言魏征當死建成之難,而不可事太宗。予謂是時,高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太宗之立,實髙祖之命,然則王魏死其難,可也,不死而事太宗,亦可也。溫公作通鑒,正叔嘗勸其著征罪,而溫公不以為然,得之矣。
唐王義方為御史,將劾李義府,而恐其得罪以貽親憂,乃請于母,既許,而后言之。張鎰救盧樅亦然。夫既居憲臺之職,豈得以親憂之故而遂不言耶?近代鄒浩、劉安世聞有諌官之命,皆先請于母而后受,是則知所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