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訓(xùn)八則淵亭日錄載

李文照

昔在王凝居君栗如也。閨門之內(nèi)。若朝廷焉。御家以四教。勤儉恭恕。正家以四禮。冠昏喪祭。美哉修齊之術(shù)。抑何簡而切耶。夫勤儉之德。帝舜以之稱大禹。而恭恕之道。孔子以之訓(xùn)門人。今愿推而演之。使有志者得有所持循也。若冠昏喪祭之儀。古禮既苦于繁重。今俗又流于鄙倍。惟朱子家禮為切實而易行。今本誠恭酌而潤澤之。以補其細目之未備者。庶幾行之而寡過乎。

一曰勤

治生之道莫尚乎勤。故邵子云。一日之計在于晨。一歲之計在于春。一生之計在于勤。言雖近而旨則遠矣。無如人之情惡勞而好逸。甘食偷衣。玩日愒歲。以之為農(nóng)。則不能深耕而易耨。以之為工。則不能計日而效技。以之為商。則不能乘時而趨利。以之為士。則不能篤志而力行。徒然食息于天地之間。是一蠹耳。姚氏家訓(xùn)云。人須各務(wù)一職業(yè)。第一品格是讀書。第一本等是務(wù)農(nóng)。外此為工為商。皆可以治生。惟游手好閑。便要走到非僻處所去。夫天地之化。日新則不敝。故戶樞不損。而流水不腐。誠不欲其常安也。人之心與力何獨不然。是故勞則思。逸則忘。凡物之大情也。大禹之圣。且惜寸陰。士行之賢。且惜分陰。又賢圣不若彼者乎。他如博奕樗蒲之類。昔人所謂牧奴戲耳。搶攻殺之稱。不離于耳。非所以養(yǎng)德。擾攘孤注之狀。不絕于目。非所以惜財。祁寒盛暑。日夜流連。徒足以失時而廢事。亦何樂而為之耶。至若男服勤于外。女亦當(dāng)服勤于內(nèi)。奉甘旨。羞蘋蘩。供紡績。皆不可以盡假手于他人也。昔周之興也。房中有服之無斁之訓(xùn)。及其衰也。廟堂有休其蠶織之譏。豈非萬世之永鑒哉。

一曰儉

儉美德也。而流俗顧薄之。夫先王之制。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飲食有節(jié)。衣服有章。宮室器用有等。故各守其分而不相踰。今也不循其分之所當(dāng)為。而惟視其力之所得為。貧者見富者而羨之。富者見尤富者而羨之。一飯十金。一衣百金。一室千金。奈之何其不至于貧且匱也。每見閭閻之中。其父兄樸質(zhì)實。足以自給。而其子弟。或入胥吏之。或附商旅之隊。或列紳衿之末。類無不羞向者之為鄙陋。于是盡舉其規(guī)模而變之。而累世之藏。或盡廢于一人之手。夫用之奢者。取之不得不貪。算及錙銖。欲深溪壑。其究也。諂求詐騙。寡廉鮮恥。無所不至。則何若量入為出者。享恒足之利乎。且吾所謂儉者。豈必一切損之。養(yǎng)生送死之具。吉兇慶吊之需。人道之所不能廢。稱情以施焉。庶乎其不至于固耳。惟是金玉之輝煌。纂組之奇麗。水陸珍奇之供設(shè)。驕奢暴殄誠。造物之所忌。而優(yōu)伶之技。歌兒舞女之娛。淫聲冶色。尤為居家者之所當(dāng)遠。艾千子云。教盜教淫教戲謔。費錢費日費精神。旨哉言乎。又若婦女之倫。多窮奢極靡。而不與男子相稱。豈敵體之義乎。孟光麗妝靚飾。而梁鴻不答。服私居之服。而改容謝之。桓少君資賄甚盛。而鮑宣不悅。挽鹿車而鄉(xiāng)邦稱之。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

一曰恭

人之所以招尤而取侮者。患在于不恭。夫驕衰氣也。傲兇德也。且天下之事。亦何可恃哉。富而可恃。則金谷無綠珠之累矣。貴而可恃。則上蔡無黃犬之悲矣。才華而可恃。則華亭無鶴唳之感矣。君子察乎此。故競競業(yè)業(yè)。日慎一日。而猶恐有不測之患。乃世俗之情。易于滿假。稍有祿位。則陵鑠閭里。稍有才名。則倨侮儕輩。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彼猶自以為得意。不亦可哀之甚乎。然則持身接物之道。固莫有善于恭者矣。正考甫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墻而走。萬石門累葉貴顯。入里門必下車趨。明道先生終日端坐如泥塑。及至接人。則渾是一團和氣。此豈好自貶抑哉。誠見夫敬勝吉而怠勝兇。裒多益寡。理固然也。是故鄉(xiāng)黨之微賤。亦當(dāng)以禮接之。親故之遠。亦當(dāng)以情治之。至于庭除之內(nèi)。妻子即監(jiān)史也。昆弟即師保也。衾影屋漏。即天地神明也。必若古人所謂火滅修容。戒慎必恭者。斯為無敢慢之至耳。乃若袒裼裸裎以居身。嬉笑怒罵以接物。甚至跛倚以臨祭。箕踞以延賓。即能永終天命。蓋亦幸焉爾。傳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以之福。之猶往也。俗本作之以。非。不能者敗以取禍。古之達者。其深悉之矣。

一曰恕

君子之立心也。一恕足以盡之。而施之于家為尤。切威權(quán)有所不能施也。號令有所不能格也。但視吾心所以推之者奚若耳。望尊長以慈惠矣。反而內(nèi)顧。吾之為尊長。果無有不均焉否也。責(zé)卑幼以敬順矣。反而內(nèi)顧。吾之為卑幼。果無不安焉否也。至于兄弟妯娌之間。讒構(gòu)易生。猜嫌易起。各求盡己。而不責(zé)于人。未有不和且洽者。斯干詩之曰。式相好矣。無相猶矣。張子釋之曰。猶似也。人情大抵患在施之不見報。則輟。故恩不能終。不要相學(xué)。己施之而已。昔者王子明為中書。寇平仲為樞密。平仲恃才。而子明實能容之。一日者中書移文于樞密。而倒用其印也。平仲以聞于朝。于是子明罰俸。而堂吏被責(zé)。已而樞密移文于中書。而其誤亦于是也。吏方快之。子明弗校。第還之平仲。使自更而已。豈非不相學(xué)之明驗哉。用斯道也。以處骨肉。其有不孚者鮮矣。夫人欲善。誰不如我。我得矣而處人于失。可乎。此所謂推治己之心以治人也人之自愛。誰不如我。我厚矣而處人于薄。可乎。此所謂推愛己之心以愛人也角弓之詩慮之矣。人之無良。相怨一方。所見偶偏。而其勢遂至不可復(fù)返。不殆于推刃乎哉。反是心以求之。而恕不可勝用矣。若曰。以恕己之心恕人。是相助以慝非。然而入于茍且之歸也。烏乎可。

一曰冠

冠禮三加之法。以緇布皮弁爵弁為節(jié)。而家禮概用時制。所謂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亦不敢作禮樂也。因時王之制。而著其教焉耳。夫立身行道。父母雖不敢必之于子。而未嘗不深望焉。此人之至情也。故圣人于成童之日。肅之以重禮。示之以嘉賓。明乎自此以往。服成人之服。則將責(zé)以成人之事。凡夫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皆不可以不勉也。世俗孩提之童。稍能行立。即飾以冠帶。彼其父母之心。不過愛其子。欲其美觀也。豈復(fù)知有四者之行哉。今之冠式。固非昔矣。然而寒暑亦異其宜。貴賤亦殊其等。世有好禮之君子。斟酌古制。準以時尚。則三加之法。何遂不可仿而行之。惟是緇布之冠。乃生民之本。決不可廢。傳既明言已冠而敝之。則所用者。不過俄頃之間耳。然則始加之際。必制此冠。庶幾反古復(fù)始。不忘其初之意乎。醴醆之甘。而明水之尚也。醢醬之美。而太羹之先也。黼黻之華。而疏布之尊也。莞簟之安。而越席之貴也。嗚呼。此古人之所以為厚也。附笄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nèi)。此天地之常經(jīng)也。顧人情待男則恒厚。待女則恒薄。故教子之法。雖庸人亦加詳。而教女之法。則賢者多不之察焉。有志于二南之化者。其于陰教之修。可茍焉而已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笄者女之終。婦之始也。故圣王重之。孝經(jīng)論語男子必通焉而后可冠。則為女子者。亦必通于女誡列女傳。而后可以笄。至若人之有名。所以彰別也。其有字。所以示尊也。亦奚間于女子。而世人例多廢之。何也。噫。三代之時。閨門之內(nèi)。師傅保姆之助。詩書圖史之戒。珩璜琚瑀之節(jié)。威儀動作之度。今皆不可得而見矣。獨此一端。猶存什一于千百。有家之君子。不以為迂而忽之。倘一內(nèi)治之一助乎。

一曰昏

古之為昏也以擇德也。天地合而后萬物興。男女正而后家道立。故圣王重之。宋司馬溫公有言。世人多慎于擇婿。而忽于擇婦。其實婿易見。婦難知。不可以不察也。其言可謂深切著明矣。圣人知男女之不可茍也。是故擇配。近取諸州里。遠求諸外。其平居耳目甚習(xí)。則其隱微畢知。擇之既審。則其合之必固。是以久而無相瀆相離之患也。而又為之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之禮。昏禮有六家。禮用其三。從簡便也。然請期一節(jié)。近猶有行之者。乃楊氏所定。見家禮納幣小注。其相待以誠。而其求有漸。凡以生民之本萬福之原。于是乎系焉。是以慎重周詳而不敢忽。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諸侯之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大宗之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其既嫁也。始見于夫。有合之禮。質(zhì)明而見舅姑。有饋食之禮。三月而成婦。有廟見之禮。然后之以絲麻布帛焉。授之以委積藏焉。是故以敬事先祖。而酒漿潔葅醢備矣。以孝事舅姑。而定省洽恩愛周矣。以和娣姒。而閨門無間言。以睦親戚。而遠近無怨隙矣。其在于詩。女曰雞鳴。士曰昧旦。絕宴私也。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示貞一也。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章。德度也。為絺為绤。服之無斁。昭勤儉也。百歲之后。歸于其居。篤志操也。古人于男女之際。其始之終之如此。是以子孫蕃昌。而諸福畢至。后世議昏。止圖門閥之高。家世之盛。至于性行家法。漠然不省。則已惑矣。而近代惡俗。則止計其奩物之多寡。奴婢之有無。明取明求。廉盡喪。其不遂者。至于兩相。婦姑交怨。不亦傷乎。不知男女之交。以合二姓之好。上承宗廟。而下啟后嗣。豈區(qū)區(qū)為是哉。且婦人以勤苦為歷練。以恭儉為賢良。假如資裝豐盈。奴婢環(huán)列。將挾所有以驕其夫家。憑陵妯娌。侮慢舅姑。宴安恣肆。靡有不至。是其利者無幾。而受害滋多也。嗟乎。家世盛衰之?dāng)?shù)。多由婦人。惟修身以基福。擇德以宜家。家道之興可坐而致。婚姻顧可忽乎哉。

一曰喪

物莫不悲其類。而于一本乎。故圣人重喪。夫喪有大本焉。有大經(jīng)焉。惻怛之實。疾痛之情。大本也。節(jié)文之具。度數(shù)之詳。大經(jīng)也。人之既死。體魄則降。魂氣在上。為之衣衾。以周于身焉。家禮斂用布。恐易朽爛。有力之家一切用絹為善。貼身裹以綿。養(yǎng)尸則以水銀。為之棺以周于斂焉。為之宅兆以周于柩焉。而所以藏其體魄者備矣。程子云。卜宅兆者。惟五患不得不謹。使他日不為道路。不為溝渠。不為城郭。不為貴勢所奪。不為耕犁所及也。其經(jīng)營封域之法。則家禮諭之備矣。始死而奠無時。猶然養(yǎng)生也。既殯而賓之。于是乎有朝夕之奠。既虞而神之。于是乎有朔望之奠。而所以萃其魂氣者詳矣。君子因之稱情以立文焉。始死徒跣袒括。殯而衰杖。期而練服。再期而素服。此衣服之節(jié)也。始死三日不食。殯而粥。卒哭而疏水。期而菜果。再期而醴臘。此飲食之節(jié)也。始死寢苫枕。虞而寢席枕木。不入中門。再期而后復(fù)寢。此寢處之節(jié)也。顧自漢景短喪以后。雖以晉武帝魏孝[文]周高祖宋孝宗之毅然復(fù)古。而終不能盡變天下之俗。于是舍先王之制。用浮屠之法。其居喪者。自素服而外。漠然無以異于平日。甚或與宴樂。主嫁娶。而不以為非。不亦悲乎。至若旁親外姻之喪。各有差等。民之所以居而和壹者。恃有此也。而世之君子。恝焉忽焉。族之相為也。宜吊不吊。宜免不免。猶且罪之。于有服之親。而可置之耶。即行吊于人。亦當(dāng)有制。食未嘗飽。哭則不歌。羔裘元冠不以吊。圣人之懿行也。倘主人有酒肉之設(shè)。當(dāng)力辭之。或尊長在座。亦必少嘗而速起焉。無使陷于醉飽之失也。若夫贊禮題主。用公服。其失非小。而舉世安之。敦厚好古之君子。當(dāng)必有一洗其陋者矣。附心喪親親也。長長也。貴貴也。賢賢也。此天地之常經(jīng)。雖越宇宙而不可易者也。圣人之制服。緣是以為差而已矣。弟親親長長之服。自古行之。貴貴之服。成周明之。而尊賢之服。則未嘗勒之為經(jīng)。獨于孔氏師弟子見其耳。記曰。孔子之喪顏淵。若喪子而無服。喪子路亦然。情厚則哀重。不較其材也。又曰。顏淵之喪饋祥肉。孔子出受之。入彈琴而后食之。是再而哀素。以嫡長子方之也。而師之于弟子。仿焉而準矣。記曰。門人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文有所不敢備也。又曰。孔子之喪。二三子皆绖而出。情有所不敢忘也。孟曰。孔子歿。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則哀無已。而制有所限耳。而弟子之于師。仿焉而準矣。記曰。朋友麻去其緦服。以別于三黨。同其绖帶以別于常人。禮之經(jīng)也。又曰。朋友皆在他邦。袒免歸則已。同族則用族屬之制。既歸則反吊服之常。禮之變也。子游曰。吾聞諸夫子。喪朋友。居則绖。出則否。喪其師。雖绖而出可也。于同道之中而復(fù)有所差焉。所謂稱物而平施者與。而朋友之相為也。仿焉而準矣。先王之制。民生于三。事之如一。隨其學(xué)之大小。情之厚薄。而莫不有師。袁逢之于荀爽。桓鸞之于向苗。懷薦舉之恩。尚為之制服。而于教育之者乎。其兼有五服之恩者。則月數(shù)終而服除。心喪免而绖去。伊川之于明道。期年之外猶绖也。勉齋之于晦翁。三月之外仍绖也。倘一時而賢圣并生。幸而皆親炙之。若蘇李明呂與叔之于程張。雖各為之服可矣。若夫朋友之交。居五倫之一。輔仁責(zé)善。莫不資之。必俟虞祔之后。乃釋吊服。而脫绖帶焉。其在師友之間者。當(dāng)更余數(shù)月。然后為安耳。虢叔之喪。閎夭泰顛散宜生南宮適皆為之服。故老聃曰。朋友之服。古之達禮者為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