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法:郡縣秀民,推擇為吏,孝行察廉,以次遷補,或至二千石,入為公卿。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故得士為多。黃霸起于卒史,薛宣奮于書佐,朱邑選于嗇夫,丙吉出于獄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進者,不可勝數。唐自中葉以后,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嗇是時四方豪杰,不能以科舉自達者,皆爭為之,往往積功以取旄鉞。雖老奸巨盜,或出其中。而名卿賢將如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來瑱、李抱玉、段秀實之流,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趨,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仆庸人者,無他,以陛下不用也。今欲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書,治刑獄錢谷,其勢不可廢鞭撻,鞭撻一行,則豪杰不出于其間。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而用者不可刑。故臣愿陛下采唐之舊,使五路監司郡守,共選士人以補牙職,皆取人材。心力有足過人,而不能從事于科舉者,祿之以今之庸錢,而課之鎮稅場務督捕盜賊之類,自公罪杖以下聽贖。依將校法,使長吏得薦其才者,第其功閥,書其歲月,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異者,擢用數人。則豪杰英偉之士,漸出于此途,而奸猾之黨,可得而籠取也。其條目委曲,臣未敢盡言,惟陛下留神省察。
昔晉武平吳之后,詔天下罷軍役,州郡悉去武備,惟山濤論其不可,帝見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寧之后,盜賊蜂起,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其言乃驗。今臣于無事之時,屢以盜賊為言,其私憂過計,亦已甚矣。陛下縱能容之,必為議者所笑,使天下無事而臣獲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圖之,則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在不赦。臣軾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
臣愚不肖,蒙恩備使一路,今又蒙恩召還闕廷,有所任屬。而當以使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無以稱職,而敢緣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詳思而擇處其中,幸甚。
臣竊觀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夙興夜寐,無一日之懈。聲色狗馬觀游玩好之事,無纖芥之蔽。而仁民愛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選天下之所愿以為輔相者,屬之以事,而不貳于讒邪傾巧之臣。此雖二帝三王之用心,不過如此而已,宜其家給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々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今朝廷法嚴令具,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澤不加于百姓者,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說觀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遠,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一,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然臣以謂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蓋千有馀載,一治一亂,其盛衰之時具矣。其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亦各不同,其施設之方亦皆殊,而其為天下國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嘗不同也。臣故曰:當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雖然,以方今之勢揆之,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也。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知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誠加之意,則何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顧以謂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
臣嘗試竊觀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時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則有沈廢伏匿在下,而不為當時所知者矣。臣又求之于閭巷草野之間,而亦未見其多焉。豈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謂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則可知矣。今以一路數千里之間,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緩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職事者甚少,而不才茍簡貪鄙之人,至不可勝數。其能講先王之意以合當時之變者,蓋閹郡之間往往而絕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雖善,在位者猶不能推行。使膏澤加于民,而吏輒緣之為奸,以擾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閭巷之間,亦未見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則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雖有能當陛下之意而欲領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遠,孰能稱陛下之旨,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勢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謂乎?然則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誠能使天下之才眾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視時勢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才嘗眾矣,何至于今而獨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商之時,天下嘗大亂矣。在位貪毒禍敗,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嘗少矣。當是時,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隨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詩曰:“豈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謂也。及其成也,微賤兔置之人,猶莫不好德,《兔置》之詩是也。又況于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則服,以守則治。《詩》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邁,六師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材,而無廢事也。及至夷、厲之亂,天下之才又嘗少矣。至宣王之起,所與圖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詩人嘆之曰:“德猶如毛,維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蓋閔人士之少,而山甫之無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類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復眾。于是內修政事,外討不庭,而復有文、武之境土。故詩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畝。”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農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觀之,人之才未嘗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所謂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謂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諸侯,自國至于鄉黨皆有學,博置教導之官而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皆在于學。士所觀而習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茍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不在于學。此教之之道也。
所謂養之之道何也?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也。何謂饒之以財?人之情,不足于財,則貪鄙茍得,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祿,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祿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于貪鄙之行。猶以為未也,又推其祿以及其子孫,謂之世祿。使其生也,既于父母、兄弟、妻子之養,婚姻、朋友之接,皆無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孫無不足之憂焉。何謂約之以禮?人情足于財,而無禮以節之,則又放僻邪侈,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為之制度。婚喪、祭養、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數為之節,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為之,而財不足以具,則弗具也;其財可以具,而命不得為之者,不使有銖兩分寸之加焉。何謂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藝矣,不帥教,則待之以屏棄遠方終身不齒之法。約之以禮矣,不循禮,則待之以流、殺之法。《王制》曰:變衣服者其君流。《酒誥》曰: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夫群飲、變衣服,小罪也;流、殺,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從無抵冒者,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之所能致也。蓋亦以吾至誠懇惻之心,力行而為之倡。凡在左右通貴之人,皆順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帥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誠行之,而貴者知避上之所惡矣,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眾矣。故曰:此養之之道也。
所謂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鄉黨,必于癢序,使眾人推其所謂賢能,書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誠賢能也,然后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謂察之者,非專用耳目之聰明,而聽私于一人之口也。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所謂察之者,試之以事是也。雖堯之用舜,不過如此而已,又況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遠,萬官億丑之賤,所須士大夫之才則眾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屬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間,考試其行能而進退之也。蓋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類以持久試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祿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謂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農者以為后稷,知工者以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為之長,德薄而才下者以為之佐屬。又以久于其職,則上狃習而知其事,下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績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茍且之人,雖欲取容于一時,而顧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無能之人,固知辭避而去矣。居職任事之日久,不勝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辭避矣,尚何有比周、讒諂、爭進之人乎?取之既已詳,使之既已當,處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專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眾工者,以此而已。《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謂也。然堯、舜之時,其所黜者則聞之矣,蓋四兇是也。其所陟者,則皋陶、稷、契,皆終身一官而不徙。蓋其所謂陟者,特加之爵命祿賜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當時人主,又能與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誠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無疑,而于天下國家之事無所欲為而不得也。
方今州縣雖有學,取墻壁具而已,非有教導之官,長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學有教導之官,而亦未嘗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未嘗在于學,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當知也。學者之所教,講說章句而已。講說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歲乃始教之以課試之文章,夫課試之文章,非博誦強學窮日之力則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不足以為天下國家之用,故雖白首于庠序,窮日之力以帥上之教,及使之從政,則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蓋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材而已,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材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專而毀于雜。故先王之處民才,處工于官府,處農于獻畝,處商賈于肆,而處士于庠序,使各專其業而不見異物,懼異物之足以害其業也。所謂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諸子之異說,皆屏之而莫敢習者焉。今士之所宜學者,天下國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課試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窮日之力以從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則又悉使置之,而責之以天下國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專其業于天下國家之事,而猶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奪其日力,以朝夕從事于無補之學,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責之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