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時,士之所學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為公卿大夫,有可以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則有矣。至于武事,則隨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學者也。故其大者,居則為六官之卿,出則為六軍之將也;其次則比、閭、族、黨之師,亦皆卒、伍、師、旅之帥也。故邊疆、宿衛,皆得士大夫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學者,以為文武異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邊疆、宿衛之任,則推而屬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無賴之人。茍其才行足以自托于鄉里者,亦未有肯去親戚而從召募者也。邊疆、宿衛,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當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為急,其他技能,則視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則不強也。至于射則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則已,茍無疾,未有去射而不學者也。在庠序之間,固當從事于射也。有賓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別士之行同能偶則以射,于禮樂之事未嘗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嘗不在于禮樂祭祀之間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豈以射為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已乎?固以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國家之具也。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土既朝夕從事于此,而能者眾,則邊疆、宿衛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夫士嘗學先王之道,其行義嘗見推于鄉黨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邊疆、宿衛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屬之人,而無內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入主所當至慎之選,推而屬之奸悍無賴、才行不足自托于鄉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詛詛然常抱邊疆之憂,而虞宿衛之不足恃以為安也。今孰不知邊疆、宿衛之士不足恃以為安哉?顧以為天下學土以執兵為恥,而亦未有能騎射行陣之事者,則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嚴其教,高其選,則士之以執兵為恥而未嘗有能騎射行陣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方今制祿,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眾,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者也。其下州縣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錢八九十,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蓋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祿,計一月所得,乃實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已,雖廝養之給,亦窘于此矣。而其養生、喪死、婚姻、葬送之事,皆當于此出。夫出中人之上者,雖窮而不失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雖泰而不失為小人。唯中人不然:窮則為小人,泰則為君子。計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干百而無十一;窮而為小人,泰而為君子者,則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為眾不可以力勝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為中人之所能守,則其制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祿,而欲士之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資產,以負貪污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夫士已嘗毀廉恥以負累于世矣,則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息,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又況委法受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
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皆無制度以為之節,而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茍其才之可以具,則無所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為榮;茍其才不足,而不能自稱于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往往得罪于族人親姻,而人以為恥矣。故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勉強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
方今陛下躬行儉約,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然而其閨門之內,奢靡無節,犯上之所惡,以傷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聞朝廷有所放絀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飲而被之以殺刑者,以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眾矣,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重禁其禍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極省,而人之抵于禍敗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獨貪吏耳。重禁貪吏而輕奢靡之法,此所謂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議者,以為方今官冗,而縣官財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今之人官誠冗矣,然而前世置員蓋甚少,而賦祿又如此之薄,則財用之所不足,蓋亦有說矣,吏祿豈足計哉?臣于財利固未嘗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各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常以困窮為患者,殆以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方今法嚴令具,所以羅天下之士,可謂密矣,然而亦嘗教之以道藝,而有不帥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嘗約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嘗任之以職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藝,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教;不先約之以制度,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禮;不先任之以職事,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誅。而薄物細故,非害治之急者,為之法禁,月異而歲不同,為吏者至于不可勝記,又況能一一避之而無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強記博誦而略通于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于文辭,而又嘗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為公卿,不待論而后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于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驅天下之才土,悉使為賢良、進土,則土之才,可以為公卿者,固宜為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茍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卿;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困于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于巖野,蓋十八九矣。
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于朝廷,則百司庶物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于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類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為不肖者之資而已。
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嘗患其無用于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得,未有以賢于故也。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以進經術之士。然明經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于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于此選也。
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世之所無也。
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擠之于廉恥之外,而限其進取之路矣,顧屬之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里之間,州縣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閑其奸者皆是也。盞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別。故孔子之圣,而嘗為季氏吏,蓋雖為吏,而亦不害其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別,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嘗自置于廉恥之外,而無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嘗獎之以禮義者,晚節末路,往往怵而為奸,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擠之于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邊疆、宿衛之選,則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