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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1)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話說西湖景致,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洶涌流入西門。忽然水內有牛一頭見渾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動杭州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涌金門,立一座廟,號金華將軍。當時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靈鷲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僧言:“我記得靈鷲山前峰嶺,喚做靈鷲嶺,這山洞里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有刺史白樂天,筑一條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棲霞嶺,喚做白公堤,不時被山水沖倒,不只一番,用官錢修理。后宋時蘇東坡來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筑得堅固。六橋上朱紅欄桿,堤上栽種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后人因此只喚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寧橋。真乃: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鎖二高峰。

說話的,只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跡。俺今日且說一個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流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有詩為證:“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間,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個宦家,姓李,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家中妻子有一個兄弟許宣,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做主管,年方二十二歲。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日,許宣在鋪內做買賣,只見一個和尚來到門首,打個問訊,道:“貧僧是保叔塔寺內僧,前日已送饅頭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節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準來。”和尚相別去了。許宣至晚歸姐夫家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當晚與姐姐說:“今日保叔塔和尚來請燒絪子,明日要薦祖宗,走一遭了來。”次日早起買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一應等項,吃了飯,換了新鞋襪;衣服,把{奄}子、錢馬使條袱子包了,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李將仕見,問許宣何處去,許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燒絪子,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將仕道:“你去便回。”

許宣離了鋪中,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后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徑到保叔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奄}子,到佛殿上看眾僧念經。吃齋罷,別了和尚,離寺迤邐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圣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閑走。不期云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節,少不得天公應時,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濕,脫下了新鞋襪,走出四圣觀來尋船,不見一只。正沒擺布處,只見一個老兒搖著一只船過來。許宣暗喜,認時,正是張阿公。叫道:“張阿公,搭我則個。”老兒聽得叫,認時,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涌金門上岸。”

這老兒扶許宣下船,離了岸,搖近豐樂樓來。搖不上十數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云畔插著些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著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那老張對小乙官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發搭了他去。”許宣道:“你便叫他下來。”老兒見說,將船傍了岸邊,那婦人同丫鬟下船,見了許宣,起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向前道一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鬟艙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轉,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傍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那婦人道:“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婦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做買賣。”那娘子問了一回,許宣尋思道:“我也問他一問。”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日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又閑講了一回,迤邐船搖近岸。只見那婦人道:“奴家一時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了,并不有負。”許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較。”還罷船錢,那雨越不住,許宣挽了上岸。那婦人道:“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道:“小事何消掛懷。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鬟自去。

許宣入涌金門,從人家屋檐下到三橋街,見一個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許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燒{奄}子,著了雨,望借一把傘則個。”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不多時,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仔細!”許宣道:“不必分付。”接了傘,謝了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后市街巷口。只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許宣回頭看時,只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著一個婦人,認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濕了。教青青回家取傘和腳下。又見晚下來,望官人搭幾步則個。”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許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日小人自來取。”白娘子道:“卻是不當,感謝官人厚意!”許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來,只見姐夫家當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著,卻好歸來。到家內吃了飯。當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日間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了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午時后,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時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柜上,向將仕說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暇半日。”將仕道:“去了,明日早些來!”許宣唱個喏,徑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家里。問了半日,沒一個認得。正躊躊間,只見白娘子家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姐姐,你家何處住?討傘則個。”青青道:“官人隨我來。”許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這里便是。”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墻。那丫頭轉入簾子內,道:“官人請入里面坐。”許宣隨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應道:“請官人進里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到里面,只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感謝不淺!”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許宣方欲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感謝娘子置酒,不當厚擾。”飲至數杯,許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將晚,路遠,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傘,舍親昨夜轉借去了,再飲幾杯,著人取來。”許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飲一杯。”許宣道:“飲饌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這傘相煩明日來取則個。”許宣只得相辭了回家。

至次日,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事故,卻來白娘子家取傘。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了小子的傘罷,不必多擾。”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飲一杯。”許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遞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對,卻不是好?”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個好一段姻緣,若取得這個渾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諧,思量我日間李將仕家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感過愛,實不相瞞,只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容易,我囊中自有馀財,不必掛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只見青青手扶欄桿,腳踏胡梯,取下一個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再來取。”親手遞與許宣。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時,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了許宣,許宣接得相別,一徑回家,把銀子藏了。當夜無話。

明日起來,離家到官巷口,把傘還了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了一只肥好燒鵝、鮮魚、精肉、嫩雞、果品之類,提回家來。又買了一樽酒,分付養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卻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飲饌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到吃了一驚,道:“今日做甚么子壞鈔?日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酒。酒至數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么?”許宣道:“多謝姐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感謝姐夫、姐姐管雇多時,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如今年紀長成,恐慮后無人養育,不是了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姐與許宣主張,結果了一生終身也好。”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暗自尋思,道:“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話。吃酒了,許宣自做買賣。過了三兩日,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日,見姐姐問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計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這個事不比別樣的事,倉卒不得,又見姐夫這幾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許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許宣便起身到臥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時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積趲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趲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只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李募事聽得說道:“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做妻的連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番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驚,問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數日前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俱不動,又無地穴得入,平空不見了五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眷,自可去撥。明日事露,實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將銀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見說了,合口不得,目睜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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