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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2)

當時拿了這錠銀子,徑到臨安府出首。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緝捕使臣何立。何立帶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到官巷口李家生藥店提捉正賊許宣。到得柜邊,發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綁縛了,一聲鑼,一聲鼓,解上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罪?邵太尉府中不動封鎖,不見了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封皮,不見了銀子,你也是個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傘的上項事,一一細說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樣人?見住何處?”許宣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墻對黑樓子高坡兒內住?!蹦谴笠S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本婦前來。

何立等領了鈞旨,一陣做公的徑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墻對黑樓子前看時,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避藉陛,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子橫夾著。何立等見了這個模樣,到都呆了!當時就叫捉了鄰人,上首是做花的后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跌倒在地。眾鄰舍都走來,道:“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這屋不五六年前有一個毛巡檢合家時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里頭住。幾日前,有個瘋子立在門前唱喏?!焙瘟⒔瘫娙私庀聶M門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卷出一道腥氣來。眾人都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了,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中,有一個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來?!卑l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板壁、坐起、桌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門前,推開房門一望,在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眾人看了,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喚你去與許宣執證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動。“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將一壇酒來,與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

眾人連忙叫兩三個下去,提一壇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了壇口,將一壇酒吃盡了,道:“做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打將去。不打萬事皆休,才然打去,只聽得一聲響,卻是青天里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起來看時,床上不見了那娘子,只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計數四十九錠。眾人道:“我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扛了銀子,都到臨安府。何立將前事稟覆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罷,鄰人無罪寧家?!辈钊怂臀迨V銀子與邵太尉處,開個緣由,一一稟覆過了。許宣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免刺,配牢城營做工,滿日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付與小舅作為盤費。李將仕與書二封,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姐,帶上行枷,兩個防送人押著,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不一日,來到蘇州。先把書去見了范院長并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了錢,打發兩個公人去蘇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討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長、王主人保領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了。許宣心中愁悶,壁上題詩一首:“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娘!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豈識在何方?拋離骨肉來蘇地,思想家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閑立,看街上人來人往,只見遠遠一乘轎子,傍邊一個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連忙起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了他出來?!边@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尋你?!痹S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正是青青跟著,轎子里坐著白娘子。許宣見了,連聲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庫銀子,帶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與你說?!卑啄镒咏星嗲嗳×税罗I。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睋踝×碎T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奴家不相瞞,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暢我。特地來分說明白了,我去也甘心?!敝魅说溃骸扒医棠镒尤雭?,坐了說。”那娘子道:“我和你到里面,對主人家的媽媽說。”門前看的人自都散了。許宣入到里面,對主人家并媽媽道:“我為他偷了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

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前都是垃圾?就帳子里一響,不見了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床上,央鄰舍與我說謊。”許宣道:“你卻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里,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里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里,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鼻嗲嗟溃骸凹仁侵魅思以偃齽窠?,娘子且住兩日。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卑啄镒与S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為分別是非而來。”王主人道:“既然當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贝虬l了轎子,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選定十一月十一日成親,共百年諧老。光陰一瞬,早到吉日良時。白娘子取出銀兩,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結親。酒席散后,共入紗廚,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三唱,東方漸白。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家快樂昏迷纏定。

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閑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閑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妻說一聲,也去看一看?!痹S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卑啄镒拥溃骸坝猩鹾每?,只在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么?”許宣道:“我去閑耍一遭就回,不妨?!痹S宣離了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里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絳,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蹦窍壬谌藚仓锌匆娫S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個是實?!敝x了先生,徑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正欲將一道符燒化,只見白娘子嘆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干我事,臥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卑啄镒拥溃骸懊魅胀闳タ此豢矗绾文拥南壬??!?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釵環,穿上素凈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來到臥佛寺前。只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只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蹦窍壬鷷坏婪?,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只見白娘子口內喃喃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卑啄镒訃娍跉猓灰娔窍壬廊环畔?,只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妻依舊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子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陰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只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只見鄰舍邊一個小的,叫作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會,你去看一看。”許宣轉身到里面,對白娘子說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個?!蹦镒拥溃骸澳阋?,身上衣服舊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鮮時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后一雙白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娘子分付一聲,如鶯聲巧囀,道:“丈夫早早回來,切勿教奴記掛!”許宣叫了鐵頭相伴,徑到承天寺來看佛會。人人喝采:“好個官人!”只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庫內,不見了四五千貫金珠細軟物件,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痹S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罷。”轉身,人叢中不見了鐵頭,獨自個走出寺門來。只見五六個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掛著牌兒,數中一個看了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話兒。”數中一個認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

許宣不知是計,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你們看這扇子扇墜,與單上開的一般!”從人喝聲:“拿了!”就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數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許宣道:“眾人休要錯了,我是無罪之人?!北姽说溃骸笆遣皇?,且去府前周將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金珠細軟,白玉絳環,細巧百摺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是大膽漢子,把我們公人作等閑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無忌憚!”許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北娙说溃骸澳阕匀ヌK州府廳上分說。”

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了。大尹審問:“盜了周將仕庫內金珠寶物在于何處?從實供來,免受刑法拷打?!痹S宣道:“稟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許宣,火速捉來。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做甚么?”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么?”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時,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寺中閑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了,到晚不見回來。我只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見回來?!北姽艘踔魅藢ぐ啄镒樱扒昂蠛?,遍尋不見。袁子明將王主人捉了,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細稟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贝笠灰粏柫?,道:“且把許宣監了?!蓖踔魅耸褂昧诵╁X,保出在外,伺候歸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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