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矛盾律(6)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92字
- 2015-12-18 18:29:02
“亨利,你工作得太猛了,”菲利普說,“這對你不好?!崩餇柕切α?,“我喜歡這樣?!薄澳鞘悄愀嬖V你自己的,這是一種神經衰弱,你要知道。一個人沉溺在工作里,是因為他要逃避什么,你應該有點愛好?!?
“噢,菲爾,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說道,馬上就懊悔自己語氣中透出的煩惱。
菲利普的健康狀況一直不太穩定,盡管醫生并未從他松弛、瘦長的身體中發現特別的毛病。他三十八歲,但他反復性的疲勞使人們覺得有時他比他哥哥還要老。
“你應該學著有些樂趣,”菲利普說,“否則,你會變得呆滯、狹隘。思維單一,你知道吧。你應該從你個人的巢穴中出來,看看世界,你現在這樣子,會錯過生活的。”
里爾登強忍著火氣,告訴自己這是菲利普的關心,告訴自己不應該感到厭惡:他們都是在努力表達對他的關切——而他但愿他們不要去關心這些。
“我今天很開心,菲爾。”他笑著回答——而且奇怪菲利普怎么不問問他為什么。
他希望他們有人會問問他,他開始發現注意力很難集中。鋼水流動的景象依舊在他的心中燃燒,填滿了他的意識,沒有地方給任何其他的東西了。
“你或許是道過歉了,只是我應該早點知道,而不是等著你的抱歉。”這是母親的聲音,他轉過去,她用那種受傷的神情看著她——毫無準備的她顯得很有耐心。
“畢坎姆夫人來吃了晚飯。”她責備地說?!笆裁??”“畢坎姆夫人,我的朋友,畢坎姆夫人?!薄叭缓竽兀俊?
“我和你說過她,說了很多次,但你從來記不住我說的話。畢坎姆夫人急著見你,但她晚飯后就得走,她等不了,畢坎姆夫人是個大忙人。她非常想告訴你我們在教區學校所做的好事,關于金屬手工課,關于那些貧民區孩子們正在親手制作的漂亮的鍛鐵門把手?!?
他全神貫注地考慮后,才平和地說出:“我很抱歉令你失望,媽媽。”“你并不抱歉,你如果努努力是可以來的,但是,你除了為自己,什么時候為別人做過努力?你對我們中的任何人和我們做的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你覺得你付了賬單就夠了,是不是?錢,你只知道錢。你給我們的只有錢,你付出過一點時間給我們嗎?”如果這表明她想他,他思索著,那么這就意味著感情,如果這意味著感情,那么他就不該感到那是一種沉重和陰郁,這迫使他沉默,免得他的聲音暴露了他厭惡的感覺。
“你不在乎,”她的聲音一半是唾棄,一半是乞求,“莉莉安今天有個重要的事需要你來,但我告訴她,等著和你來討論它是沒有用的。”
“噢,媽媽,那不重要?!崩蚶虬舱f道,“對亨利來說不重要?!彼蛩D過去。他站在屋子中間,依舊穿著風衣,似乎陷入到不可能變為現實的虛幻之中。
“一點也不重要,”莉莉安快活地說,他聽不出她的聲音是抱歉還是自詡,“不是生意的事,純粹是非商業性的?!薄澳鞘鞘裁??”“只是一個我要搞的聚會。”“一個聚會?”
“噢,別看起來那么害怕,不是明天晚上。我知道你實在太忙了,所以這要在三個月以后,而且我想讓它成為一件很大、很特別的事。所以,你能不能答應我那天晚上一定在這里,而不是在明尼蘇達、科羅拉多,或者加利福尼亞?”
她怪怪地看著他,話說得既輕描淡寫,又目的明確,她的笑容過分地渲染著一種天真的氣氛,同時又暗示出像是藏著什么王牌。
“三個月后?”他說道,“但是你知道,我沒法預料會有什么緊急的業務需要我出城?!?
“哦,我知道!但是我難道不能早早地和你預約,就像那些鐵路總裁,汽車生產商,或者垃圾——我是說,廢品——經銷商那樣?他們說你從不錯過一次約會。當然,我會讓你根據你的方便選擇一個日期?!彼ь^看著他,她的眼神,在從她低處的前額向上夠到他的高度時,具有了一些特殊的女性的吸引力。她半是隨意半是謹慎地問道:“我想的是十二月十號,不過你是不是更愿意九號,或者十一號?”
“這對我沒有區別?!彼p柔地說:“十二月十號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亨利?!彼麄內伎粗哪?,假如他們期待的是內疚的神情,那么他們看到的,是一絲感到有趣的微笑。她不可能用這個做陷阱,他想著,因為他只要拒絕接受任何對他健忘的指責,然后把她冷落在那兒,他就可以輕易脫身了,她明白,她唯一的武器,就是他對她的感情。他想,她的用意是矜持而間接地試探他的感情,并讓他接受自己的方式。社交聚會不是他的慶祝方式,但卻是她的方式。對他來講,這并不代表什么;而對她,這意味著她給他和他們的婚姻最好的禮物。他想,他必須尊重她的意愿,即使他不贊同她的標準,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乎她的任何禮物。他必須讓她獲勝,他想道,因為他的憐憫已經是她此時唯一的出路。
他笑了,一個開朗、不帶厭惡感的笑容宣布著她的勝利,“好吧,莉莉安,”他平靜地說,“我保證十二月十日的晚上在這里?!?
“謝謝你,親愛的?!彼男镉幸环N封閉的、神秘的色彩,他很奇怪,為什么自己瞬間有了一種印象,他的態度令他們所有人都失望了。
如果她相信他,他想,如果她對他的感情還在,那么他就要配得上她的信任。他不得不說了,話是聚焦在一個人思想上的透鏡,然而——他今晚只能說一件事?!拔液鼙肝一貋硗砹?,莉莉安,但今天在工廠,我們煉出了第一爐里爾登合金?!?
片刻的寂靜后,菲利普說道:“哦,那不錯啊?!逼渌耸裁丛挾紱]說。
他把手伸進了衣袋,一觸到手鐲,它的真實感將其他的一切一掃而光,他又有了當時看到鋼水在他面前傾瀉出來的感覺。
“我給你帶了件禮物,莉莉安?!彼恢?,當他把那個金屬鏈條掉在她膝蓋上的時候,他站得筆直,手臂的姿勢同遠征歸來的十字軍把戰利品獻給他的愛人一樣。莉莉安·里爾登拾起了它,把它套在兩個并排的手指上,對著燈光舉起來。鏈接的部分笨重而粗糙,金屬閃爍著一種藍綠色的奇特光澤。“這是什么?”她問道?!皬睦餇柕呛辖鸬谝粋€訂單的第一爐鋼里生產的第一個物品。”“你的意思是,”她說,“它和一根鐵軌有著完全相同的價值?”他看著她,茫然了。
她叮當地敲著手鐲,讓它在燈下泛著光芒?!昂嗬?,它太完美了!多好的創意呀!我會轟動紐約的,我戴的首飾,是和那些橋的大梁、卡車的發動機、廚房的爐子、打字機用同樣的東西做成的,還有——那天你說什么來著,親愛的——湯鍋?”
“天啊,亨利,可是你太狂了!”菲利普說。
莉莉安大笑著,“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但是,親愛的,我很欣賞它。它不是禮物,是那種意圖,我明白。”“如果你問我的話,這意圖明明就是自私,”里爾登的母親說道,“別人如果要給妻子禮物的話,會送一個鉆石的手鐲,因為他會想到那是她的快樂,而不是他的。但亨利這么想,只是因為他做出了一種新的鐵皮,為什么,它對所有人一定比鉆石更重要,就因為那是他做的。他從五歲開始就是這樣——一個最自負的小子——而且我知道他長大會成為這個地球上最自私的動物。”
“不,這很可愛,”莉莉安說道,“很迷人?!彼咽骤C放在桌上,站起來,雙手扶著里爾登的肩膀,踮起腳尖,親吻了他的臉頰,說,“謝謝你,親愛的?!?
他沒有動,沒有朝她低下頭去。過了一陣,他轉過身,脫下外套,遠離其他人坐在了壁爐旁。他只覺得筋疲力盡。
他沒有去聽他們在說什么,隱隱地聽到莉莉安在爭論著什么,替他同母親辯護著。
“我比你更了解他,”母親在說,“漢克·里爾登對人、動物或草都沒有興趣,除非這與他或他的工作有某種聯系,那才是他關心的。我盡了最大努力教他謙遜,我嘗試了一輩子,還是沒成功?!?
他曾經讓母親不受任何限制地選擇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和地點,他一直奇怪她為什么一直堅持同他住在一起。他想,他的成功,對她并非全無意義,如果確實如此,那它就是聯結他們的紐帶,他唯一能夠承認的紐帶。如果她需要她那成功兒子家中的一塊地方,他不會拒絕的。
“不可能讓亨利做一個圣人,媽媽,”菲利普說,“他本來就不會的?!薄班蓿墒?,菲利普,你錯了!”莉莉安說,“你是大錯特錯了!亨利具備成為圣人的一切條件,這才是麻煩。”他們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里爾登想著——他們想要什么呢?他從未向他們索要過什么,是他們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堅持一種主張——這主張還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發現這種方式比任何一種仇恨都更難以忍受。他鄙視無緣無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視不勞而獲。他們聲稱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愛他,卻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愛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們希望用這種方式從他身上得到什么反應——假如這反應是他們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為什么總是那些抱怨?總是對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責?總是那種無休止的猜忌,似乎他們一直等著被傷害?他從不想傷害他們,但卻一直感覺得到他們的那種防備和責難,看來他所說的任何話都會傷著他們,這已經不是他說什么和做什么的問題,幾乎……幾乎僅僅是他的存在就會傷害到他們。別胡思亂想了——他告誡著自己,同時帶著他那殘酷無情的正義感去痛苦地面對這個謎團。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譴責他們,然而,他無法理解。
他喜歡他們嗎?他覺得不。他曾經想要去喜歡他們,但那不一樣。他過去曾指望去發現潛伏在人類身上的某種無需言明的品質,并因此來喜歡他們?,F在,除了毫無憐憫的漠然,他從他們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東西,甚至連失去的遺憾都沒有。他是否需要什么人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會懷念那種想要去感受的感覺?他覺得不會了。他曾經懷念過嗎?他認為是的,但那是他年輕的時候,如今已經再也不會了。
他的疲勞感正在加重,他意識到那其實是厭倦。他覺得自己應該出于禮貌來掩飾住——并且一動不動地坐著,抵抗折磨他的困意。
他快要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感到兩根柔軟、濕潤的手指碰了他的手:保羅·拉爾金拉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和他靠近,單獨聊起來。
“漢克,我不管業界怎么評論,里爾登合金是個了不起的產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夠點石成金一樣,它會賺大錢的?!?
“是啊,”里爾登回答,“它會的?!薄拔抑皇恰抑皇窍M悴灰新闊??!薄笆裁绰闊俊?
“哦,我不知道……現在這個世道……有的人……可你怎么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
“什么麻煩?”
拉爾金坐在那兒,弓著肩膀,用溫和、請求的目光仰望著他。他矮胖的身體看上去總是缺少保護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個殼,被輕輕一碰就可以縮進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無助的懇求的笑容就是這個殼。像是一個聽任莫測的宇宙擺布的小男孩那樣,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歲。
“你的公關做得不太好,漢克,”他說,“給新聞界的印象總是很差?!薄澳怯衷趺礃樱俊?
“人家不喜歡你,漢克?!薄拔覐目蛻裟抢餂]聽到任何抱怨。”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應該雇一個好媒介代理人,把你向大眾推出。”“為什么?我賣的是鋼鐵?!?
“但你不能讓輿論都反對你,輿論的意見,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我不認為輿論是在反對我,而且,無論它是怎樣,我覺得什么都說明不了?!?
“報紙是反對你的?!薄八鼈冇袝r間可以浪費,我可沒有?!薄拔铱刹幌矚g,漢克,很不好。”“什么?”“它們寫的關于你的東西。”“它們寫我什么了?”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帶刺,你冷酷無情,你在工廠管理上獨斷專行,你唯一的目標就是生產鋼鐵和賺錢?!?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標?!薄暗悄悴粦撃敲凑f?!薄盀槭裁床荒兀课覒撛趺凑f?”“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廠——”“那些是我的工廠,對不對?”
“是的,不過——不過你不應該總是在這一點上大聲地提醒人們……你知道現在的世道……他們認為你的態度是反社會的?!?
“我才不管他們怎么認為?!北A_·拉爾金嘆了口氣?!霸趺戳?,保羅?你究竟想要說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特別的。只是,誰也說不準現在這種時候會發生什么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里爾登不禁輕聲地笑了出來,“你不是在替我擔心吧,是嗎?”“只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漢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敬佩你。”
保羅·拉爾金一直不走運,他干什么都不順,既談不上失敗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個生意人,但無論在哪一個行當都做不長久。眼下,他正苦撐著一個制造采礦設備的小廠。
懷著敬畏,他多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里爾登。他會來討主意,有時來借貸款,但也不是經常。貸款的數額都不算大,雖然不是一直準時,但總是能還清。在這種關系中,他如同一個貧血的人,僅僅是看到熱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使他得到活力的補充。
看到拉爾金的掙扎,里爾登又體會到了當他觀察到一只壓在火柴棍下掙扎的螞蟻時的感覺。對他是這樣的困難,里爾登心里想,對我卻是如此的輕松。因此,他盡量隨時地給出建議、關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興趣。
“我是你的朋友,漢克?!崩餇柕翘皆兊赝?。
拉爾金把目光移到別處,似乎心里躊躇不決。過了一陣,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那個在華盛頓的人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