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矛盾律(5)

兩百噸比鋼還硬的金屬,在四千度的高溫下奔流,它的威力,足以摧毀任何壁壘和靠近它的人。然而,從它前進的每一寸路線,每一磅壓力,到它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在一個對它有著十年研究的精心操作之下控制和產生。

刺眼的紅色光亮在車間的黑暗之中蕩來蕩去,不斷地映紅一個站在遠處角落的人的臉龐;他倚在一根柱子旁觀察著。耀眼的閃光像楔子一樣,不斷刺入他那雙淡藍色、有著冰一樣質地的眼睛,不斷掠過一列列黑色的鐵柱和他灰黃相間的頭發,掠過他風衣的帶子和他揣手的衣袋。他的身體高大而瘦削,和周圍的人相比總是鶴立雞群。他的顴骨很高,幾道深深的紋路刻在臉頰上,那不是歲月的皺痕,他生來就有,這使得他在二十歲的時候看上去更老,而在四十五歲的現在卻看上去年輕。從他記事起,人們就說他的臉很難看,因為它是桀驁不馴和冷酷的,因為它毫無表情。現在,他在察看著金屬的時候,依然面無表情。他,就是漢克·里爾登。

鋼水升高到了鍋頂,接著便傲慢而放肆地越過它。隨后,從一滴滴炫目的白色變成閃亮的棕色,緊接著變成黑色的金屬圓柱,斷裂開來。熔渣慢慢形成褐色的像地殼一樣厚實的硬殼。隨著硬殼的增厚,涌出了幾個破口,里面的白色液體仍然在沸騰。

一個工人坐在上方的吊車室內,從空中轉了過來,他用一只手熟練地拽拽拉桿:鐵鏈垂下來,頂端的鋼鉤抓住了鍋柄,平穩地把它像牛奶桶一樣提起——兩百噸的金屬劃過半空,奔向一排正等待被注入的成型模具。

漢克·里爾登把身體向后一靠,閉上了眼睛。他感到柱子在吊車的隆隆聲中顫動著。活兒干完了,他想。

一個工人看到了他,便像慶祝般地咧開嘴笑了,誰知道這個高個子、一頭金發的人為什么今晚非要跑到這里來。里爾登回敬了他一個微笑:這是他今晚得到的唯一的祝賀。然后,他動身回自己的辦公室,又恢復了他的面無表情。

那天晚上,漢克·里爾登很晚才離開辦公室,步行回家。這條幾英里長的路要經過空蕩的野地,但他卻喜歡走,連自己也說不清原因。

他一只手插進衣兜里走著,掌心握著一只手鐲。它用里爾登合金打造而成,是一個鏈條的形狀。他不時用手指感覺一下它的質地。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做成這只手鐲。十年,他想,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黑暗的路旁邊是樹。抬頭看去,能看到星空映襯下的幾簇葉子;樹葉干枯,打著卷,搖搖欲落。遠處,幾點燈光從散落在四野的房屋窗戶中透出來,但這燈光,卻使得道路更加孤寂。

他只是在快樂的時候才會感到孤獨。他偶爾回頭,望望身后工廠上方那片泛著紅光的夜空。

他沒有想過那過去的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晚上,只剩下一種感覺,除了安寧和莊重,他想不出能夠再如何去表達。那感覺是一個總和,而他已不必去細數其中的每一部分。然而,那些沒有被記起的部分,依舊蘊藏在感覺當中。它們是在工廠實驗室的焦爐旁度過的那些夜晚————那些在家里的工作室度過的夜晚,在紙上記滿了公式,然后在失敗的惱怒中把它們團成一團。

——那些白天,他挑選來協助自己的幾個青年科學家們,像戰士準備去打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等待著他的命令。他們已經心力交瘁,依然無怨無悔,只是沉默著,讓心里的話在空氣中飄蕩:“里爾登先生,這做不到——”

——那些吃了一半的飯,被閃電般突如其來的新主意打斷和舍棄,一個想法,必須立即去求證、去努力、去試驗、去花數月的工作在上面,然后,像放棄其他的失敗一樣放棄它。

——那些時間,扔下了會議、合同,扔下了自己要經營全國最好鋼鐵廠的責任心才擠出來的時間,帶著負罪感偷了出來,如同是為了一份秘密的感情。

——那個橫跨十年而未動搖的念頭,無時不在。當他看到城市的建筑,看到鐵路,看到農舍窗里的燈光,看到宴會上漂亮的婦人手中正在拿著的切水果的刀子,這念頭就在他的心里:一種金屬合金,會比鋼鐵的用途更廣;一種金屬拿來與鋼相比,就如同拿鋼與鑄鐵相比一樣————那種當他扔掉一個希望或者樣品時的自我折磨,強迫自己忘記疲憊,不給自己時間去感覺,迫使自己經受這種痛苦:“不夠好……還是不夠好……”然后繼續,可以成功的信念后面沒有動力。

——然后就是成功的那天,把它們的成果命名為里爾登合金。

——它們,就是那些經過了高溫、已經熔化在他身體里的往事,而它們的合金卻是一種奇怪、安靜的感受,使他面對著黑暗的田野微笑,并且驚訝快樂為什么能令人受傷。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是在想自己的過去,好像其中的某些日子鋪開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再去看。他不想去看,他把對過去的記憶蔑視為一種毫無用處的沉溺。但隨后他明白了,今夜對往事的追憶是對他兜里那塊金屬的紀念,于是他便由著自己了。

他看到了那天,他站在巖石礦層上面,感到一串汗珠從腦門直淌到脖子。那時他十四歲,是在明尼蘇達鐵礦工作的第一天。他在盡量忍著胸口的酸痛來喘氣。站在那里,他咒罵著自己,因為他已下定了決心不能疲憊。過了一會兒,他認為疼痛不是停下來的好理由,便回去接著干活了。

他看到了那天,站在他的辦公室窗前瞧著那些鐵礦,從那天上午起,他擁有了它們。那時他三十歲。如同那些苦痛是無關緊要的一樣,這中間過去的歲月也是無關緊要的。他曾經在礦山、鑄造廠和北面的鋼廠工作過,越來越接近著他當初選擇的目標。他對于那些工作的全部記憶,就是他周圍的人似乎從不知道該去做什么,而他卻始終很清楚。他記得自己曾經納悶,為什么那么多的鐵礦都關掉了,正像自己剛接收過來的鐵礦,也是瀕臨關閉。他望著遠方層疊的巖石,路口,工人們正在大門上立起新的標志:里爾登鐵礦。

他看到了一天傍晚,他疲憊不堪地躺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天色已晚,他手下的員工都已經離去,因此,他可以毫無顧忌地一個人躺在那兒。他很累,似乎他是在和自己的身體進行著較量。所有這些令他筋疲力盡的日子,即使他拒絕承認,一下子捉住了他,把他放平在辦公桌上。除了不想動,他什么都感覺不到,失去了感受——甚至忍受的力氣,他已經燃盡體內所有的能量。他曾經把那么多的活力向四處播撒,開始了那么多的事業——但他想問,在他感到連身體都抬不起來的現在,是否有人能夠給他最需要的活力。他向促使他開始和堅持下去的自己請求,然后,他抬起了頭,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慢慢地起來,直到可以用一只手抵著桌面,用一只顫抖的胳膊支撐著自己坐好。從此,他再不問這個問題。

他看到了那天,自己站在小山上,俯瞰一片舊鋼廠的骯臟廢墟。鋼廠被關閉廢棄,他前一天晚上把它買下。勁風疾吹,云縫中擠出一絲灰白色的光亮。在這微光中,他看到吊車巨大的鋼鐵身軀上暗紅的銹蝕,如同失了生命的血跡——還有鮮綠的叢生的野草,像貪婪的食人植物,漫過了堆在缺窗少門的墻腳下的碎玻璃。他看到遠處大門附近人們的黑影,他們被一個曾經繁華、如今破敗的城鎮的小鋪子解雇,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停在工廠門口的那部锃亮的轎車。他們猜想,那個站在山頭上的人,是否就是人們談論的那個漢克·里爾登,這個工廠是否真的會重新開門。“賓夕法尼亞鋼鐵生產的歷史性周期顯然是在走下坡路。”一家報紙曾這樣報道,“專家們認為亨利·里爾登在鋼鐵行業的冒險是毫無希望的。你不久就會目睹亨利·里爾登的悲慘結局。”

那是十年以前。今晚,吹在臉上的寒風就像那天一樣。他回首望去,工廠的紅色光亮呼吸著空氣,如同日出,是一幅孕育生命的景象。

這些便是他的腳步,是生命的特快列車途經的車站。在它們之間的日子沒有給他留下特別的記憶,那些日子飛快地閃過,一片模糊。

無論那是怎樣的,他想,無論是艱辛抑或痛苦,都很值得,因為它們讓他走到了這一天——這一天,里爾登合金第一個訂單出了第一爐鋼,將用作塔格特泛陸運輸的軌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鐲,這是他用第一爐金屬做成的,是做給他妻子的。

在撫摸它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的是一個叫做“他的妻子”的抽象的東西——而不是他娶的那個女人。他感到了后悔的刺痛,開始希望自己沒有做這個手鐲,接著便對他的后悔自責起來。

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現在不是為過去的困惑糾纏的時候。他感到他可以原諒一切,因為快樂是最好的凈化劑。他感覺一切生命都在今夜祝福著他。他很想遇到什么人,面對第一個陌生人,坦白而毫無戒備地說:“看看我吧。”他想,同他一樣,人們渴望能夠看到一臉喜悅的樣子——從似乎難以解釋而沒有必要的陰暗痛苦中獲得暫時的解脫。他始終不能理解,人們為什么要不快樂。

夜路不知不覺地爬到了山頂。他停住腳步,回頭望去。西邊的遠處,紅色的閃光變成狹長的一片。從數英里外望去,它的上方,霓虹大字矗立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里爾登鋼鐵。

他站得筆直,仿佛面對著一位法官。他在想,今晚的黑暗之中,其他的標志也在照亮著大地:里爾登鐵礦——里爾登煤炭——里爾登灰石。他想到了今后的日子,希望能在它們的上方再亮起一盞霓虹燈:里爾登生活。

他猛然轉身,繼續走下去。離家更近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步伐慢了下來,他的情緒中,某種東西正衰退下去。他隱約覺得并不情愿走進家門,但他卻不想有這種感覺。不,今晚不會的,他想,今晚,他們會明白的。但是,他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明確過,究竟他要他們明白些什么。

走近他的房子,他看到透過起居室窗戶的燈光。那房子建在山坡上,像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般在他面前矗立,看上去赤裸裸的,幾根半殖民風格的立柱不情愿地點綴著它,有著索然無味的裸體所帶有的一副不悅的面孔。

他不能肯定自己走進客廳時,妻子是否注意到了他。她正坐在壁爐旁說著什么,手臂的線條配合著她的話優雅地擺動。他聽到她的聲音有一個短暫的停頓,心想她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沒有抬頭,依舊在滔滔不絕。他不能肯定。

“——但那只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對所謂純粹的物質創造感到無聊,”她說道,“他只是對生產鉛沒有興趣。”

然后,她掉轉了頭,看著站在長長的房間另一頭的陰影里的里爾登,手臂優美地張開,如同她身旁的兩只天鵝的脖頸。

“怎么,親愛的,”她用開玩笑的輕快語氣說道,“現在回家不是太早了嗎?難道沒有掃掃碎鐵渣,或者清理一下通風孔什么的?”

人們都轉向了他——他的母親,弟弟菲利普,還有他們的老朋友,保羅·拉爾金。

“對不起,”他回答著,“我知道我回來晚了。”“別說對不起,”母親說,“你本來可以打個電話回來。”他瞧著她,似乎模糊地記起了什么。“你答應了今晚回來吃飯的。”

“噢,對了,我是答應了。對不起,不過今天在廠里,我們出了——”他戛然停住,不知道是什么使他無法說出回家要說的那件事,只是接著說,“就是我……忘記了。”

“媽媽就是這個意思。”菲利普說道。

“噢,讓他先緩過點神來吧,他現在心還在工廠呢,”他的妻子快活地說,“亨利,把外套脫下來。”

保羅·拉爾金看著他,忠厚的眼神像害羞的狗一樣。“嗨,保羅,”里爾登招呼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哦,我是搭了五點三十五分紐約的火車。”拉爾金感謝地笑著。“有麻煩?”

“最近誰沒麻煩啊?”拉爾金的笑變得無可奈何,表明他剛才講的只是說說罷了,“不過,沒有,這次沒什么特別的麻煩,只是想應該順便來看看你。”

他妻子笑了起來,“你讓他失望了,保羅。”她轉向里爾登,“這是自卑的心態還是優越,亨利?你相信沒人能只是來看看你嗎?還是你相信缺了你的幫助就沒人能過得好?”

他本想生氣地反駁,但她朝他笑著,似乎這只是一句隨便說說的玩笑,他對這種無意義的談話絲毫沒有興趣,因此沒有回答。他站在那兒盯著她,對那些他一直無法理解的事感到納悶。

莉莉安·里爾登總的說來是個漂亮的婦人。她身材高挑、優雅,和她嘗試穿著的帝國式樣的高腰裙搭配得正好。她的側面輪廓很精致,屬于同一個時代雕繪的貝殼:純潔、高傲的曲線,以及她那梳理得正統簡潔、光亮而波浪般的淡褐色頭發,都表現出一種素樸而尊貴的美。然而,當她轉過整張臉,人們就有略微的失望。她的臉不美,眼睛是缺陷:黯淡含混,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缺乏生氣,空洞無神。里爾登一直納悶,她似乎經常被逗笑,可她的臉上為什么沒有悅色?

“我們見過了,親愛的,”她回答著他沉默的審視,“盡管你似乎不太肯定。”

“你吃過晚飯了嗎,亨利?”他的母親問道,聲音中帶著自責的急切,似乎他的饑餓是對她的一種直接的侮辱。

“吃了……沒有……我不餓。”“我最好讓他們——”“不,媽媽,現在不用,沒關系。”

“這就是我和你一直有的問題。”她并沒看他,對空嘮叨著,“為你做什么都沒用,你不會領情的。我永遠做不到能讓你好好地吃飯。”

主站蜘蛛池模板: 繁峙县| 得荣县| 斗六市| 阿荣旗| 阳泉市| 平凉市| 博白县| 杭锦旗| 汝城县| 永宁县| 黄冈市| 忻州市| 蕲春县| 宜良县| 台湾省| 准格尔旗| 岫岩| 宁陵县| 大姚县| 木里| 柘城县| 上高县| 伊川县| 灵山县| 内江市| 武隆县| 荆门市| 常德市| 眉山市| 金秀| 西和县| 华坪县| 阜宁县| 林口县| 扎赉特旗| 乐至县| 内黄县| 武定县| 克什克腾旗| 彰化市| 明溪县|